大小萝卜磕完头回来,窝棚里已经没了赵小宝的身影。
他们也没放在心上,兄弟俩缩着脖子走过去,一人一边挨着娘躺下,冷的直吸溜鼻涕。
“哥,娘是不是要好起来了?”小萝卜紧紧贴着阿娘,小手忍不住去抓她粗糙的大手,有点热乎了,没昨夜那般凉了。
“嗯,娘喝了药,很快就会好的。”大萝卜心里其实慌得很,但他是哥哥,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
昨夜他一晚上没敢合眼,娘凉飕飕的身体和爹去世那晚一模一样,他不敢表现出害怕,只能偷偷掉眼泪。他家的房子塌了,两只母鸡都被压死了,村里凑钱给大山叔他们去镇上寻大夫时,他和弟弟去家里坍塌的废墟了刨了半日也没刨到半个铜板,他不知家里有没有钱,不知娘的钱藏在哪里,是他求了大山叔,大山叔让他莫要声张,他家出钱给娘买药。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都糟了难,本家的亲戚见着他们兄弟就躲远远的,娘是二田叔救出来的,窝棚是王阿奶给他们争取的,大锅饭是小五喊他们去吃的,药是大山叔买的,灵堂是小宝姑叫他们去磕的……
大萝卜想到刚刚他带着弟弟去灵堂给死去的村里长辈们磕头,周围好些大人都对他们露出了笑脸,夸他们懂事,还问了娘的情况,态度很和蔼,远不像白日时那般忽视。
他也没怪村里人冷待他们,只要不丢下他们一家就已经很好了。
想到此,他暗暗握紧拳头,发誓日后一定要听老赵家的话,他们说啥他就干啥!他要当老赵家的狗腿子!
长大了要努力赚钱,他要还娘的药钱呢。
“小萝卜,你在这儿守着娘,我去外头帮忙。”大萝卜翻身而起,他尚带稚气的脸上多了一抹坚毅,扛木头抱稻草烧火他都能干,不能因为是小娃就干等着别人帮忙,时间长了村里会嫌弃他们的。
“我守着阿娘,我不怕。”小萝卜一个劲儿吸溜鼻涕,小身子冷地直哆嗦,哥哥不在身边他心里其实很害怕,但他很懂事,很听话,半点不闹腾。
大萝卜随手扯了两把干稻草塞到小萝卜的衣裳里,只能用这种方法抵御严寒,他家没有多余的褥子了。
“我去了,你照看好娘。”离开前,他没忍住又叮嘱了句。
“嗯!”小萝卜用力点头。
…
赵小宝从稻草帘子后露出个脑袋,立马被春芽娘发现,年轻妇人赶忙叫她进来,别在外头吹冷风。
春芽娘正在熬药,味儿怪难闻的,但烧着火,棚子比李嫂子那里要暖和些。
“婶子,春芽好些没有呀?”赵小宝不太想进去,药味儿太刺鼻了,不过春芽是她的好朋友,她还是慢吞吞挪了进去。
春芽的脸色瞧着比李嫂子要红润不少,赵小宝趴在床边捏了捏她长满茧子的小手,温乎乎的。
“好多了,今晨我喊她,她眼皮颤了两下,能听见话了。”春芽娘说话间从一旁拿过小马扎,赵小宝一见赶紧把屁股挪过去,手肘撑膝捧着小脸看她熬药,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话。
她从小撒丫子满村跑,和谁都能唠上几句,他爹在村里辈分高,甭管是逗趣还是真稀罕她,哪家的院门她都能踏进去坐会儿。
性子也是这般养出来的,活泼不露怯。
“吃了药就好了。”她乖乖巧巧道。
“还要谢谢你们家,要不是大山他们去镇上抓药,春芽怕是过不了这关了。”春芽娘慈爱地看了眼女儿,伸手给她顺了顺被子。
期间,春芽阿奶垮着脸进来拿背篓,也没说话,拿完就出去了。
赵小宝没忍住瘪了瘪嘴,周家重男轻女,春芽受伤就是因为周家人都去救大头和三头了,把春芽和春苗忘了,还是春芽娘哭喊着两个女儿还被埋着,被路过的二哥听见,招呼众人挖出来的。
春芽护着妹妹,救出来时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也是她聪明,眼看跑不出去就寻了个角落蹲着,她把妹妹在身下,自己用身躯抗住掉落的瓦片沙石泥墙,春苗一点没受伤,她却只剩一口气吊着,怎么都不愿咽下。
村里凑钱买药时,周阿奶百般不愿意,甚至还坐在地上蹬腿哭穷,被一村人盯着,周阿爷抹不开脸皮,抽了她一巴掌,这才不情不愿掏了钱。
赵小宝这两日也算看了不少热闹。
这般又过了几日,地动频率减少,动静也没那般吓人,后山的石头也不再往下坠落,大家伙提着的心随着时间的流逝满满变得平静。
不平静还能咋地,日子不过啦?只要全家没死完,剩一个都得继续往下过。
又是村里人一起出力,汉子们不眠不夜去后山挖坑,好些家里有老人的提早就备好了薄棺,眼下也不拘坏没坏,能装就成。
但这次死的人实在太多了,咋都凑不齐二十几副棺材。于是,在全村人的商议下,棺材就留给年纪大的老人,在这场祸事里去世的年轻人和小娃只能裹上一卷破席,头脚在外的埋了。
丧事结束后,灵堂拆了,各家各户开始紧锣密鼓重建家园。
像老赵家这种家里汉子多的人家,已经不住晒谷场的临时窝棚里,他们全家齐上阵,不到半个月就建好两间屋子,连院子都拾掇了出来,剩下的慢慢建就成,半点不着急。
而像大小萝卜这种就继续住在窝棚里,只有等村里人家都忙完了,把自家屋子建好,才能抽出手来帮忙。
当然,乐不乐意帮忙回头两说,但起码眼下是这么回事儿。村里也不吃大锅饭了,各家的粮食往各家搬,至于大小萝卜能不能养活自己,村里人表面是不会插手的,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帮忙,毕竟自家的日子还要过呢。
“大萝卜,你们先在窝棚里住着,等我家忙完,我们兄弟几个就来帮你。”五谷丰登喜几个小子私下偷偷和大萝卜说道,回头自家忙完了,他们不去耍,先帮他家建房子。
“嗯!”大萝卜狠狠点头,他这些日子跟在赵家人身后里里外外忙活,扛木头拾柴火大小事啥都干,他也不图啥,就是感谢老赵家的人,“小五,谢谢你们。”
“哎呀,说这见外话干啥,咱们可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遇到困难要互帮互助。”赵五笑嘻嘻地勾他脖子,赵喜则跳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一群娃子登时闹作一团。
嘻嘻哈哈的笑声传遍村子,倒是驱散了几分灾难降临后挥之不去的阴霾。
这个年,就这般淌着血泪与分离,在家园毁灭与忙碌重建中过去了。
晚霞村实在太过偏僻,期间也没啥消息传来,只有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或娶了外村媳妇的人家能得到一些外面的消息,基本都是哪个村又死了多少人,后山多了多少坟包,还有一家好几口都死绝了。
甚至好些是救出来后受了伤或受了凉,没得药吃,活活病死疼死的。
远了不说,赵小宝的大嫂朱氏娘家就死了一个侄儿,她回来后眼睛肿了好几日,每回说起就掉泪。
后来时间一长,外头的消息也传了些过来,比他们潼江镇还惨的新平、安定、曲阳三个镇子十不存一,好些人家死绝了户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据说还有富户人家家底都被抢空了,官爷都不管,有本事你就去掏,但条件是摸完金顺完银后记得把尸体搬出来。
不拘丢哪里,回头有专门收尸的人来运送,有人认领就带回去,没人认领的回头统一烧了。
没错,就是烧了。
前人踩过的坑,后人定会避开,知府大人非常简单粗暴的下令绝不允许灾后出现瘟疫等情况,而杜绝此等危险的办法就是把尸体烧了,以绝后患。
至于这等行事是否有伤天和?
知府大人心道,前几年北方雪灾死了那么多人,烧过的尸体不知凡几,如今朝中面对接二连三的灾难已经颇具经验。除了上头那位在乎“有伤天和”,担心影响了名声,底下的官员几乎已然默认了这种行为,提前把未知的危险扼杀在萌芽里。
自那位登基,朝堂朝外就没安稳过几年。
如今这接二连三的天灾祸事,何尝不是上天的一种警示?
不过这种话没人敢放在明面上说,最多心里嘀咕两句,又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敢蛐蛐皇帝,给他们一百个胆子都不敢。
和那三个镇一比,晚霞村的人都感觉心里好受了不少,甚至还有人心里遗憾,早晓得官爷是这个态度,他们也去新平县碰碰运气,搬尸体又不是啥难事儿,假使运气好挖到个金子银子,或是谁家深藏的家底,那就彻底发了啊。
可懊悔也晚了,如今已是草长莺飞二月天,可谓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尸体早就烧的干干净净,啥都顺不着了。
又是俩月过去,也没传出啥瘟疫之类的消息,坍塌的房屋重建好了,老汉举着锄头在田地里忙活,小娃满村跑,日子好似又回到了从前。
除了晒谷场没拆的几个窝棚,和后山多出的坟包留下了地动的痕迹,除此之外,悲伤痛苦连同断壁残垣都被时间一一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