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陵。
后园。
天子站在假山石旁边,看着流水从石头上边滑落下来,这造出来的瀑布,总是显得有些虚假。
他负手而立,看着这假山流水已有一刻左右一动不动。
古秀今等人站在远处候着,不敢过来打扰,也不敢发出声音。
陛下已经得到从云州送来的加急奏折,云州天水崖被毁,数百名上阳宫弟子丧命。
整座天水崖,就只有当时出门在外的司座神官聂无羁活了下来。
天子站在这一言不发,朝臣们远远的看着,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人都到了本该热闹才对,可人都到了,这整后园一下子就安静下来,那些本来欢快的鸟儿都似乎是被吓着了,没有一只发出声音的。
「老真人来了。」
有内侍在古秀今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古秀今连忙转身,小跑着出去迎接。
朝臣们在老真人出现的那一刻,哪怕就是当朝宰辅宁未末也要恭敬的俯身行礼,满朝文武跟着他一起行礼。
老真人朝着他们点头示意,然后直接走向了假山下无人敢去打扰的天子。
「先生。」
天子回头,他也朝着老真人行礼。
这是表率。
从天子即位至今,对老真人的尊敬没有丝毫的改变。
不管是那个完全掌控不了局面被权臣摆弄的天子,还是那个装疯卖傻让人错觉他是个白痴的天子,又或者是当今这位已经让整个大玉天下乃至于娄樊都心生敬畏的天子,他对老真人的尊敬,一如既往。
「陛下。」
老真人说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很平静,看起来脸色也没有什么不好。
似乎天水崖的惨案,还不至于让这位统领江湖数十年的老真人为之失态。
可天子太了解老真人了,老真人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不代表老真人心里不是杀气翻腾。
这位老真人凭什么统领江湖?凭什么人人都怕他?
凭的可不是上阳宫累积千年的威名,凭的也不是上一代真人震慑江湖的余威。
凭的一直都是他自己啊。
老真人的性子历来直接,你惹我,我打你,你还惹我,我还打你,你们一个个惹我,我一个个,你们一起惹我,我一起打。
而且老真人也从来都不会被什么所谓的道德高处所制约,哪怕到现在为止,还是有许多人觉得老真人这样的身份地位,不该和一般人一般见识。
老真人从年轻时候就不受这个气,一次都不受。
有些沽名钓誉之辈,想故意激怒老真人,等着老真人动手,然后他们就以此来攻击老真人以大欺小,以高欺矮。
每一次,他们都能如愿以偿。
路人在说,老真人你可是上阳宫的掌教真人啊,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呢?
谁说这话,老真人历来都是拉过来一起打。
所以此时此刻看起来的平静,只是因为老真人是在陛下面前。
「先生是要去云州?」
「是要去,但不急。」
老真人语气依然平缓的说道:「老臣来求见陛下,是想和跟陛下打个招呼,歌陵这边的事老臣处置好之后,随时都可能去云州,走的时候就不来和陛下说一声了。」
天子点头:「先生何时要走,何时回来,先生自可做主。」
他问:「先生说,先把歌陵的事处置好,是因为先生已经查实奉玉观里确实有些人不老实?」
老真人道:「没查实,去云州才是查实,在歌陵是处置无需查实就要处置的那些。」
天子再次点头。
「陛下。」
老真人道:「老臣之前一直都很懒散,只觉得陛下要办什么,吩咐一声,老臣照办就是了。」
「可臣的懒散就在于,哪怕是奉陛下旨意行事,也都是交代下去,臣一直都疏于过问。」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有些人觉得臣不是太懒了,而是快死了。」
「天水崖被人挑了,几百个上阳弟子被人杀了,他们可能就是故意逼着臣去做点什么,试探一下臣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说到这,老真人看向天子。
天子道:「先生知道的,他们没有人能把上阳宫撕裂,就算把他们绑在一起他们也没那么大的力气,甚至连胆子都凑不齐,所以他们只能寄希望于,老真人自己把上阳宫撕裂。」
老真人道:「他们一直都很有自信,这倒是臣也一直佩服他们的地方。」
天子点了点头。
老真人说:「他们为什么就不懂,顺着陛下的意思陪着陛下玩儿就好,就能继续玩儿,如果不顺着,他们连玩儿都不能玩儿了。」
天子道:「因为他们总是觉得,在这棋盘上能靠着一两招妙手扭转乾坤。」
老真人道:「他们还在棋盘里边玩儿,为什么就不去想想,在棋盘里的没人能赢。」
天子道:「如果他们能想到的话,那朕岂不是就真的有对手了。」
老真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些人一直都觉得,他们是和天子在同一个棋盘里对弈,胜负,并未注定。
他们始终都没有去想过,天子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跨出棋盘。
天子在棋盘之外俯瞰着他们,他们却在对面的棋子后边寻找着帅位。
每一次,对面的棋子像是露出了什么破绽,他们都会觉得下一击就能狠狠的将军。
「先生。」
天子道:「他们的牌没什么可打的了,手段也无非是哪几种,先生不要被气着了就好。」
老真人道:「血债血偿就不气,上阳宫死了几百个弟子,那他们死几千个人才勉强算得上血债血偿。」
说到这他俯身道:「陛下放心,上阳宫永远都是陛下的上阳宫。」
天子回礼:「先生知道的,朕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老真人笑了笑后说道:「那臣就告退了。」
天子道:「有件事还是得和先生再说一遍,因为先生总是记不住。」
老真人道:「请陛下吩咐。」
天子道:「朕说过,先生要去要去什么地方,要办什么事,无需对朕说明,若先生质疑让朕知道,那就派个弟子来说一声,下次先生再亲自跑一趟,那朕就......」
想了好一会儿,天子笑了笑:「那朕可就不尊敬你了。」
老真人道:「臣记住了。」
天子问:「真的?」
老真人点头:「真的,臣哪次没记得?」
说完后再次俯身行礼,一转身,大袖飘飘的走了。
他往回走又路过那文武百官,文武百官又连忙都俯身行礼。
可是自始至终,老真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包括大玉宰辅宁未末在内。
如果是别人这样那就是倨傲无礼,老真人这样,他们就算不满意也只能憋着,连放个屁出来,都不敢让这屁声中有丝毫的不敬。
人们会质疑一个骂骂咧咧的人,但绝不会质疑一个真敢打他们的人。
就算是有人在心里骂老真人一句,看你还能活多久......他们骂的时候,连眼神里都不敢泄露出来一丝丝这种想
法。
因为老真人才是真的可以让他们随时去死的人啊。
天子亲自送了一段,然后回到假山石那边继续站着,他不叫朝臣们过来说话,那些大人们也就只能站在那等着。
这个时候,已有些聪明人反应了过来,今日陛下把他们都叫来,但什么都不说,只是不许走,是不是陛下要干点什么?
此时老真人来了,又走了。
那陛下这要做的事,是不是在配合老真人?
如果是......
一个时辰后,奉玉观。
所有在歌陵城内的上阳宫弟子都得到了消息,在正午之前,务必都要到奉玉观的广场上来。
此时此刻,这片巨大的平地上,聚集了数千名上阳宫弟子。
按照辈分的高低站位,辈分地位越高的人越靠前,后边都是白袍弟子。
他们一直都在等着老真人到来,也都在好奇今天这是出了什么事。
人群并不是那么安静,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因为上阳宫已经很久没有召集过这样的聚会,老真人也很久没有亲自站在所有人面前说些什么了。
最前边,大礼教神官尚清讫站在那,身子拔的笔直。
在他身边还有几位大礼教,奉玉观观主不在,老真人还未到场,他们就是这地位最高的那几个。
大神官陆骏集站在尚清讫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你可知道今日掌教是要说什么大事?」
尚清讫微微摇头道:「掌教要办什么大事,历来也都没有召集过所有人到场。」
陆骏集叹道:「那大概就是以前的事,都还不够大。」
尚清讫道:「只要是掌教想办的事,对掌教来说,其实都不算大事。」
陆骏集撇嘴道:「掌教还没到呢,你这马屁就开始拍了?」
尚清讫笑了笑:「你知道,我向来不愿屈居人后,给掌教拍马屁这种事,我更是奋勇当先。」
陆骏集忍不住也笑起来。
旁边那两位大礼教神官听到他俩这话,也笑了。
另一位大礼教神官笑道:「要说符术上的修行没人不服你,要说拍掌教马屁这种事没人能服你。」
旁边那位大礼教说道:「咱们几个能做到大礼教的位子,就不必质疑彼此拍马屁的本事了吧。」
这句话,是把四个人都给逗笑了,包括说话的那位大礼教自己。
正在这时候,四个人同时回头,而其他人却都没有察觉到什么。
老真人不是在前边走过来的,而是在那一大片白袍弟子身后走过来的。
在四位大礼教转身的时候,所有弟子们才跟着转身。
白袍弟子们纷纷让开一条路,而且这条路还越来越宽。
因为老真人此时手里拎着两颗人头,两颗还在滴血的人头,两颗人头在一只手里,抓着头发,人头还在缓缓的转着圈。
在老真人另一只手里有一条绳索,绳索上穿着一大串人头。
手里那两颗人头是武岳境巅峰,大概不会比拓跋烈弱的那种武岳境巅峰。
后边绳子的人头都是武岳境,他们都没资格被老真人拎在手里。
这绳子好长好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