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推开酒店浴室的大门,换好睡衣走了出来,从玄关处的柜台边捡起了那本看到一半的书。
《歌德谈话录》以两人的对谈的形式,讲述了主人公爱克曼从1823年下旬受聘成为歌德的助手,再到1832年歌德离世,大文豪人生最后十年的思想变迁。
每一年为一节,厚厚的一本书,总共有九节。
顾为经准备在今晚睡觉前看完第一节,从主人公和歌德初次见面,到当年12月的圣诞节期间他和歌德的所有的来往对谈的记录。
在和安娜发生激烈的争执以后,顾为经便有一种想要对谁倾诉的欲望。
并非面对唐克斯的那种自我坦白。
而是不解释,就是默默的去把书读给谁听,在喧嚣的尽头,找到一个宁静的倾听者。
顾为经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树懒先生。
树懒先生总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树懒先生也总是一个更高的倾听者。
他温和,沉静……在咖啡厅里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安娜的博学与健谈让他想起了树懒先生,仔细想想,树懒先生一点都不像盛气凌人的伊莲娜小姐。
对比起来。
他要可爱多了。
可惜。
今天不是正常的他们每周谈话的日期。
顾为经判断树懒先生的真实身份有可能是出版集团的高层管理人员……那么大概率便居住在英国或者北美。
算算时间,现在的时间在两地都当不当,正不正。
没有格外要紧的事情,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了。
等他去在欧洲上了大学,两个人应该就没有了这么大的时差,他和经纪人之间生活节奏能够保持相对的一致。
顾为经把目光落在阿旺身上。
“继续过来听我读书么?”他发出邀请。
阿旺明显就不是那种拥有艺术修养,爱好学习的文艺萌猫。
对方似对聆听大文豪的讲话没有任何虔诚的向往之心,舔了舔爪子,轻蔑的瞅了铲屎官一眼,就把脑袋扭到了它处。
清冷的夜晚。
猫。
世界的统治者。
用它的冷淡,用它的威仪,用它的横眉竖眼,用它的微微颤动的胡须。
它用它那仅仅只有29磅的单薄身躯所爆发出的强大能量。
表达着它对卑微从仆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那高贵的,那刻骨的不屑——
……
崽,你忘喂猫了。
——
早在顾为经推门走入酒店房间时,阿旺就醒了,迈着猫步踱了过来,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看。
他离开的时候,没有给阿旺开新的猫粮罐头。
而自从在小顾子身上嗅到了自助餐的味道,却没有见到他乖乖奉上打包回来的烤龙虾,狸花猫就更不开森了。
对方不仅仅毫不羞愧,连应该拿出双倍的夜宵用做赔罪这样最基本的礼貌都欠奉。
喵,恬不知耻,喵!
阿旺很生气,阿旺不想搭理不知道按时伺候猫主子的二脚兽。
一点都不自律。
连喂这么牛气的猫猫都不上心,他还能干成什么事啊!
顾为经走过去,轻轻抓了两下阿旺的脑袋。
“阿旺呀,不是不让你过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这样猪一般的生活,只是咱确实有点圆哈!”
顾为经总有点担心,阿旺这么吃,会把自己吃出啥猫病来。
不久前,酒井胜子曾带着狸花猫去宠物医院做过体检,顺便治疗口炎,当时显示阿旺大体上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不过,新加坡宠物医院的医疗条件应该更好,下午的时候,顾为经在酒店里给阿旺预约了一家滨海区不错的动物医院,准备明天再顺手带着阿旺去看个“专家号”,问问自家29磅的胖子猫,到底是个啥情况。
和人类看病一样。
要做CT或者彩超这类详细的检查,最好提前12个小时不要吃东西。
狸花猫丝毫不体量顾为经的良苦用心,眼神谴责的瞧了小顾子一眼,胡须抖了抖后就立刻“哐铛”一声,跳上一边高处小壁橱,把顾为经丢到原地。
让他自己在那里一个人慢慢的内疚后悔去吧!
在小顾子献上二十根猫条以及全套的马杀鸡按摩,做为安抚伟大的猫猫之神怒火的奉献仪式以前。
阿旺大王决定不原谅他。
……
顾为经不理会闹脾气的狸花猫,自己抽出了窗边的椅子,打开台灯,翻开插着书签的位置。
他翻过手里《歌德谈话录》里的一页。
【——1823年11月16日……我大体上感受到了贯穿歌德全诗《玛丽温泉哀歌》的特点,青春期似的最炽烈的爱情,因受到睿智老年高尚德行的节制而趋于平和。此外,我还认为……在这首诗里,他所表达的所有情感,比歌德一生中所有写过的其他诗,都要更加的强烈——】
【——我认为这是他受到拜伦先生的诗歌影响,而产生的结果。】
【在我询问下,歌德直接了当的承认了这一点。他说这是某种极端狂热精神的产物——】
顾为经清淡的声线弥漫在米梧槽酒店的小房间中。
他的声音低低的。
像是读给自己听,又像是读给夜晚的空气中的无形无声幽灵。
——
像是读给自己听,又像是读给夜晚的空气中无形无声的幽灵。
伊莲娜小姐的声音低低的。
她玲珑的声线弥漫在莱佛士酒店顶层宽敞的套房中。
【当一个人的痛苦难以言语时,上帝赐我以权力,让我去倾诉烦恼。】
【如今,鲜花还在无意的绽开。】
【相逢,又有何可以再次去期待?】
【在你面前,天堂与地狱同时为你所敞开。】
【我的心灵,竟是如此踌躇,如此反复——】
【这个世界是否还依然存在。】
……
安娜坐在床头,在台灯下翻开那本艾略特替她买到的《歌德诗集》,她找到下午时分随手插着书签的位置,又往后翻了几页,正在轻声朗读这一页上的《玛丽温泉哀歌》。
玛丽温泉哀歌。
它取材于歌德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爱情故事。
74岁的歌德在玛丽温泉旁边,爱上了19岁的少女。
最后因两个人之间的爱情几番波折,心灵在痛苦中不断反复,歌德用笔下的文字,做出了这番自我解剖式坦白。
诚然。
安娜很诚实的认为,刨除后人加之诗人身上的那些光环,这段故事有着所有欧洲带有花心大萝卜标签的文艺名人经典式样的烂俗开端。
分明是老渣男一枚,和毕加索完全是一丘之貉。
这是伊莲娜小姐一直以来,认为歌德不够“美型”的原因之一。
但诗歌本身却并不烂俗。
仅仅“不烂俗”这个评语哪里足够形容这首诗歌的意义?
它是歌德一生中最为重要的长诗,没准也是中欧历史上最为重要的长诗,重要到了接近一个世纪以后,另外一位来自中欧的文学家,安娜小姐的老乡,奥地利的传记作者斯蒂芬·茨威格在写下那本著名的《人类群星闪耀时》的时候。
他会在把歌德1823年9月5日在乡间温泉疗养旅店里写下这首歌的瞬间单独列出来。
茨威格把它和标志中世纪结束的拜占庭帝国在1453年5月29日的灭亡,与重新确立欧陆政治局势的拿破仑皇帝和威灵顿元帅在1815年6月18日位于滑铁卢的终极决战抬到了同一地位。
他将这首诗的诞生和那些枪炮齐鸣放在一起,一同称之为——足以影响人类命运的某种重要时刻。
“好像辉煌灿烂的天使拨开云海,露出她的仙姿。”
“你看她。”
“曼舞婆娑,多么欢快。”
“可你感觉到,这就像是仅仅用来替代真人的幻影,只是仅仅短暂的瞬间。”
安娜出神的抬起头。
神色恍惚。
她用不着去看接下来的诗句,顺口轻轻的往下念道:“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去吧,只有在那里,你才能见识到她多种多样的面目,她心中所变换出的无穷姿态——”
美好而灿烂的天使拨开云海,却只是一个缥缈的幻影。
只有走入对方的内心,才能真正见识到那人真实的面目。
女人脑海里想着那张《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想到了那篇关于卡拉奶奶的论文,咖啡桌间顾为经对于《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绝妙解读,以及……
他那种想要让人敲爆脑袋的毒舌模样。
伊莲娜小姐用歌德的口吻,念出了接下来的诗词:“你终会发现,她将千姿百态,越来越可爱。”
“越来越可爱?”
女人重复了嘴里这句话。
她扬起脸颊,轻声哼了一声,锐评道:“明明是越来越不可爱才对。”
“你说呢?奥古斯特。”
伊莲娜小姐把视线望着趴在套房的地毯上,不停的摇晃着尾巴的狗子,询问道。
漂亮的大狗狗呲了一下牙,百无聊赖的咕噜了一声。
“奥古斯特,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么?”
从今晚进门开始。
奥古斯特的反应明显就不太正常,安娜注意到这个问题已经不短的时间了。
有不舒服?
安娜伸了伸手。
史宾格犬立刻跑过去,两只前腿抬起,趴在床边,谄媚的把大狗头塞在女主人的手边,让她撸。
伊莲娜摸了一下它的颌下感应了一下体温。
热乎乎的。
犬类动物的正常体温要比人类的正常温度略微高一到两度。这个体温对于史宾格犬来说,应该达到不了感冒发烧的标准。
安娜又托住它的下巴,简单的看一下黑色的鼻尖的湿润程度,确认自家狗子应该蛮健康的。
“他要是你这么听话就好了。”
安娜看着奥古斯特拿舌头舔她的手心的模样,又不知对象的毒舌了一击。
放下心来的伊莲娜小姐轻轻的把奥古斯特的大狗头按着推到床下,示意它可以跑去睡觉了。
“我这里有事情,你要饿了,可以自己去吃点东西。”
被女主人推走的大狗狗委屈巴巴的垂下了头。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怎么能总是这样!
我还是不是您的宝贝小心肝啦!
每当奥古斯特在伊莲娜小姐身上闻到有关那只蠢猫的气味,之后的好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时间,女主人总会在闲瑕的时间里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把它这只大狗狗冷落到一边。
有时开心,有时忧伤。
但开心还是忧伤,都与它无关。
无论大舔狗奥古斯特怎么摇尾巴,怎么舔,怎么蹭,都不能把自家小姐的关注重心吸引回它的身上。
奥古斯特气鼓鼓的溜达走了。
它看也不看它那只饭盆里艾略特为它准备的晚餐时间用来补钙的新鲜羊奶,“噗嗤”一声,重重的趴在房间的角落里,忧怨的舔舐伤口去了。
妖艳贱货猫们,是全天底之下最可恶的生物。
奥古斯特暗自发誓要与它势不两立。
……
安娜不理会闹脾气的奥古斯特,她把精力又一次的集中在手头的页面上。
女人盯着手里崭新的纸页上的诗词出神。
她渐渐地又一次的想起了刚刚见面的时候,顾为经的手里,便也拿着一本《歌德谈话录》。
他知道拿那样一本书去意图讨自己欢心。
那他有真的认真读过一遍么?
那个谁谁谁,在歌德一生所创作的诗歌中,他又喜欢哪首,他又曾被长诗中的那句话打动过?
伊莲娜小姐出神了一会儿,才猛然惊觉自己的思绪不知不觉之间飘远了。
呸呸呸。
谁要想那个那么装腔作势,不懂装懂的家伙是怎么想的。
谁谁谁既然说伊莲娜家族应该去下地狱,那他自己也最好跑去下地狱好了。
“真是的,在那里撒泼打滚,无理取闹。”
伊莲娜小姐都被对方气的走神了。
安娜又在心中,把某人的脸当成靶子狠狠的扎了一遍小人,重新低下头收敛心神到眼前的长诗之上。
这首诗歌的诞生,意味着歌德从那个年少时写下《少年维特之烦恼》充满了激情是苦痛的诗人,在74岁的这一年,终于完全走向成熟,转变为了心静自然,平和睿智的哲学家。
从写下这首诗歌,到歌德80余岁去世,这将近十年的时间,标志着歌德个人思想融会贯通,走向大成的时期。
写完这首诗之后。
歌德一度重病垂死,是友人拿着诗稿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的颂念,才让病床上的垂暮老人奇迹般的焕发生机,恢复健康。
人们说。
这首诗深深的刺伤了他,又重新治愈了他。
安娜则认为,这是一首关于相遇的诗。
相遇是能刺穿他人的矛,也是能照亮生命,让人焕发新生的圣光。
相逢。
让地狱与天国的大门,同时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