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以示慈惠

    “国舅大人无有官身,却如此知悉军政,实在教人不得不多问一句。莫非是自幼长大的承宁伯府上有人频繁早于军报告知,才如此消息灵通?”

    这话说得已经不是难听,而是指责姑父执掌边关军务,却涉嫌泄露军机之秘。

    梁道玄一听家人受此污垢恶意,当即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只在心中掀翻了当场全部的桌案灯烛——表面上不动声色,笑得和润朗然,一片泰然明光,说话的声音都不颤一颤: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姑父姑母治家如治军,束身自重,加之姑父常年在外镇驻,便是有消息,也透不到我这里。”梁道玄说着再笑,漆黑的眼珠却像箭钉瞄着许黎邕的眼睛,“只是但凡边关骚乱,朝廷皆在北威府示告,即将安置边地流民,又要预备宵禁,我自幼于此地生长,早已耳濡目染知晓如何紧要。”

    他心中愤怒,可知愤怒在当下全然无用,极力克制,竟也能温润如初,将话顺着心意里的平和气度讲下去:

    “侍郎大人恐不知悉,我姑母身为亲贵命妇,边关遭兵事,如何不忧姑父安慰?然而如同侍郎大人有责在身,深夜亦不能安寝,直达宫闱秉明天听,我姑母亦是要不负朝廷诰封,不顾忧思惊惧,尽力安抚城中守将家眷,安排城外粥棚施舍米粮救济逃兵祸之百姓。她教导我与表兄,勿要身在富贵乡便忘记天下苦楚触目皆是,故而常带着我们这对不成器的兄弟去抚恤救济,尽责出力,以此为立身之教。”

    能把阴阳怪气的话说得词直理正,梁道玄习以为常,但在座诸位各个面色有异,即便他们每个人都见过不小的场面和场面上的各色人等,却还为这一席话而怀诧不语。

    梁道玄已经许久没有进入这样的状态,他趁热打铁,朝许侍郎走一步:

    “可听大人的意思,仿佛竟不知北威府如此重镇,边关有战事消息传抵,府城上到亲贵守将地方官吏,下到黎民百姓贩夫走卒,士庶万家是如何齐心应对,援振边关将士……方才听太后所言,您位高权重,又是领兵部机要的侍郎,这……真乃咄咄怪事。”

    说完梁道玄还好死不死去看太后,一脸“妹妹你不是给我介绍错了人家的官职吧?”的难以置信表情。

    洛王姜熙大概是吃了太多朝臣的亏,此刻见梁道玄一招连消带打实在心情过于愉悦,他仗着身份高贵也无需顾忌,噗嗤笑出了声。

    兵部侍郎许黎邕早已面色涨红,听了这一声笑便由红转紫,色泽愈发饱满。或许是没有料想到新国舅竟有如此机敏辩才,又或许是急于找回脸面,他竟将姜熙当做台阶:“洛王殿下,国之军务在议,何故嬉笑?”

    姜熙当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冲着自己来的,那笑意也不掩藏,仍旧挂在脸上回答:“诶呀呀,许侍郎哪里的话,本王这是听闻原来我朝士庶一心以抗外敌之举源远流长,想着如此坚不可摧之念,又如何不以一当百?想来不日兵灾退去,必定盛世再耀。思及此事,不免感兴苍天眷顾我朝他日圣主,这才带了笑容。”

    梁道玄不给许黎邕走台阶的近路,知道他很快要说什么“尚不知国忧,怎言国吉之喜”的无用场面话,立即挡在前头,避免他继续纠缠,也笑着说:“许侍郎,洛王殿下入京以来未列朝堂,怎知国忧如斯呢?待殿下来日正式奉先帝遗诏临朝辅弼,您身为两朝老臣再出言指点也不迟,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就是。”姜熙赶紧补充,“本王得下个月初一敬祀过先帝皇陵,才能位列朝纲出言论政,这不是诸位大臣商议过的么?礼部的文书还在府上,这是本王唯一见过的朝廷公函了,怎好越俎代庖,出言妄议政事有悖先帝遗诏钦封辅政大人们的好意呢?”

    涵养和身份让梁珞迦没法为自己的亲哥和小叔子当堂击节赞叹,但自先帝驾崩以来,她的种种压抑与所受冒犯皆是烟消云散。不过眼见他们两个再说下去许侍郎就要当场气死,梁珞迦及时站出来制止:“鹡鸰关若再有战事传来,还请许侍郎报之,封赏之事,也请尽快传下,有劳大人了。”

    她措辞与从前一样谦恭,对待臣子全无太后的威势,许黎邕的气撒不到她的头上,却必须对她毕恭毕敬,于是带着一肚子咽不下的气,匆匆离去。

    梁道玄对他出言诬及家人的事心中仍耿耿于怀,他在这方面心眼足够小,也足够不饶人,只是当下的场合却不适合再咄咄逼人,也只是看着许黎邕刚迈出前脚,立即带头欢天喜地朝太后祝酒,表示圣上得天庇佑,此胜教人欣喜而庆。

    许黎邕人还没走,阁内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背影都跟着晃上三晃,才疾步而出。

    姜熙也趁此机会报了仇,可谓神清气爽,又对自己家这位外戚多了认知,一道祝酒,庆贺的词语自然怎么夸张怎么往外说。

    至此酒酣,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刻。姜熙清楚人家兄妹也许还有体己话,也不多留,只说自己安心回家等下月初一,这期间国舅要是读书读累了,可以找他玩玩。

    他似是略有酒意上头,凉风一扑,人就摇晃起来,沈宜命人送洛王离宫,直至将殿下搀扶上马车。

    王府的马车外面气派,内里也宽敞豪奢,可姜熙一进到车里,不靠进满绣祥瑞的软塌,也不醉倒暖炉已温至舒适的锦衾,略一抖衣衫,全然似常人,哪还有不胜醉意之态?

    一直跟随的侍从仿佛也见怪不怪,取过车马内专用的鸡翅木叠方几,手脚麻利,沏了壶酽酽的茶,双手奉上,笑道:“殿下这宴席吃得眉开眼笑,可是比初来乍到那几日看着心情好了许多。”

    接过茶,姜熙慢悠悠饮下,松弛得斜倚着侍从递上来的软垫,笑道:“他们兄妹,实在是一对妙人。”

    “他们这样不知藏拙,也不愿息事宁人,岂不太招摇了?”

    目睹了全程的侍从实在有些惊心,他跟着洛王这些日子是见过市面的,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自己主人吃着了亏也不敢多表现,却没想这也是新来的国舅却顶着劲儿,是真不怕还是真蠢呢?他一个小小侍从只会求教,看是看不出来的。

    “你懂什么?他们不招摇,那群做惯了主的老大人们就会当他们是乖巧的娃儿,给糖吃么?还不是一样要针对压制,手段和麻烦一个都少不了。索性,梁家那位新国舅摆足态度,端起架势,才是万事大吉先度了头一关。他不至于针锋相对,但也绝不知难而退;他拿出相安无事的意愿,但也不接受一味欺压的决意,这才是聪明办法……”

    姜熙也让随从自己倒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去,望着氤氲的茶烟,他似是又沉溺了迷蒙醉态,半梦半醒般呓语:“在这处虎狼窝生死场,忍耐是最无用的德行。我兄长倒是惯会息事宁人,你便看这些做官的朱紫们给养成什么腔调了?我还以为这天下如今是姓梅,不姓姜了。比起兄长,我这小侄子是有福气的,只是这福气有多少日子可享,还得山高水长再兼风雨方可知晓。”

    ……

    “太后一路不语,却频频让宫人们后一步,是想问我如何看待洛王殿下?”

    梁道玄的话说出梁珞迦的心声,她也不急着分辨,真实的苦笑和话语一般,不好听,但却如假包换:“哥哥,你我兄妹不似寻常人家,有些话我仍然是一时想到嘴边了,却说不出口的。这不代表我不相信你的判断。”

    “妹妹不要见外。”

    嘴上说不见外,梁道玄心中清楚得很:他和梁珞迦到底是没有幼年的陪伴与日复一日的相处,纵然血缘亲近,仍不能抗拒心中的这份陌生与疏离。

    如果真是他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亲妹妹,那梁道玄此刻就要屏退左右,拉着妹妹实话往外冒:哥哥知道你担心什么,你又想拉拢皇帝亲叔,又怕亲叔权柄太大谋反让你们母子今后无立锥之地,不用担心,有哥哥在,他要是敢有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哥哥就给他脑袋拧下来让外甥踢着玩!放心别怕!

    但是,他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也没有自幼的情谊,他能说的也只是:“妹妹,凡事先想坏处,但坏处又不能深想,此刻尚有当务之急,应先一张一弛,主次有别。相比洛王殿下,隆冬正是梅香浓郁之时,好景在前,你我当先赏玩才是。”

    梁珞迦何等聪敏,一点就透,终于露出些许松弛的笑容。

    可是当梁道玄走后,她静静一个人站在入夜静寂的太液池畔,秋日冷风自鬓边抚弄,苍凉落寞在所难免侵扰心迹。

    一遍遍回味方才的话语,她被这既有期许又有犹疑的心绪折磨得狠极,却只能静静立着,仿佛她在人世的作用只有这一个。

    梁珞迦边站边悲哀地想:

    这是一个多好的哥哥啊……然而,她似乎永远是没有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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