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筋肉虬扎的雄健宝马,载着顶盔掼甲、消瘦的背脊挺得好似枪矛一般笔直而凌厉的白发老将,小跑着从搏浪军大营之中奔出。
那白发老将是那样的苍老,形销骨立、须发脱落,撑着那副连环甲,都给人一种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甲胄压垮的错觉……
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又是那么的淡然,淡然之中还透着一股刚强之意!
陈胜看见这老将的第一眼,脑海中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沙漠边缘那些胡杨树……
不需要任何人介绍。
看见这老将的第一眼,陈胜就知道,他就是廉颇。
另一个时空的战国四大名将之一、这个时空的大周南征北战两大将之一的……廉颇!
廉颇一骑出营应邀。
陈胜亦主动近营三里落地,以示诚意。
二人相近丈余之地后,陈胜停下脚步,主动抱拳见礼道:“汉廷陈胜,见过廉将军。”
廉颇下马,亦正色抱拳回礼:“搏浪军廉颇,见过陈将军。”
礼毕,廉颇率先开口道:“说起来,老夫老早便想与陈将军一晤,当面感谢陈将军仗义发兵,援我搏浪军之高义,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廉将军言过了。”
陈胜微微摇头,不愿居此功劳:“我汉廷百姓亦是九州儿女,同样有保家卫国之责,百越蛮夷犯吾边境,吾汉廷既有余力,自当责无旁贷。”
“再者说,贵军不还支援了我红衣军一批军粮吗?说起来,应当是我感谢廉将军高义才是!”
廉颇笑着抚了抚须,颔首道:“陈将军年纪轻轻,却能有此担当,老夫不及也!”
是与不是,他心里有杆秤。
同为九州儿女,同有保家卫国之责?
那你得去问问太平道同不同意这个说法,问问他们勾结百越入侵九州、戕害九州儿女之时,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是九州人?
有的时候,人的品德,真的全靠同行衬托……
陈胜抱拳:“廉将军过誉了!”
寒暄过后,陈胜直接开门见山了:“不瞒廉将军,今日我冒昧前来叨扰,却是为向廉将军求证一事,我求证此事、别无他意,只为求一个‘心安理得’,廉将军可以答,也可以不答!”
廉颇抚须的手顿了顿,竟笑着主动开口道:“陈将军想要求证之事,可是朝廷令我搏浪军发兵讨伐你汉廷一事?”
陈胜愣了愣,他着实是未想到,廉颇非但不避讳这个事情,甚至还敢主动提及此事。
他沉吟了几息后,试探道:“如此说来,廉将军是早有耳闻了?”
廉颇淡淡的轻轻点头:“令我搏浪军相机分兵北上的王令,两个月前就已送到老夫的帅案之上。”
陈胜疑惑的问道:“廉将军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廉颇笑吟吟的说道:“陈将军此来,难道不是为了求证此事而来?”
陈胜有点不会了,心道:‘我是为了这个来的,但我没想着你会这么正大光明的告诉我啊!’
他心头这般想道,但面上却也还若无其事的轻笑道:“如此说来,贵军分兵攻伐我汉廷之事,已成定局了是吧?”
廉颇看着他,淡淡的说:“那老夫若是说,外夷虎视在前,我搏浪军不会分兵参与九州内部倾轧,陈将军可信?”
“当然不信!”
陈胜毫不犹豫的摇头:“无论老将军如何说,我汉廷该布置的防御,都不会少一兵一卒!”
廉颇听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诧异之色:“陈将军既不信老夫的言语,那此来意义何在?”
陈胜直视着他,郑重的抱拳道:“我陈胜敬重所有为了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忍受戍边之苦的边军将士,实不愿与贵军兵戎相见,且今朝你我两军前脚才并肩御敌,若后脚便刀兵相向,难免寒了麾下弟兄们的心……”
“当然,你我两军各为其主,我没有立场来劝廉将军什么,出不出兵皆在廉将军!”
“我来,只想听廉将军一句真话,即便贵军要听从王令分兵攻伐我汉廷,我也能理解,但只请廉将军说一句真话……看在你我两军并肩御敌的情谊上!”
他的确不愿与搏浪军作战。
但若是搏浪军主动与他开战,那他就没什么负罪感了。
你再了不起、再清高,那我也不可能伸着脖子等你来砍是吧?
廉颇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那你就没想过,老夫也许会谎言诓骗于你?”
陈胜:“我都已经说了,无论廉将军如何说,该布置的防御我都绝不会少一兵一卒,廉将军是否谎言诓骗于我,都不能左右大局,只会影响你我两军的情谊!”
“好你个小娃儿!”
廉颇突然笑出了声,捋着胡须操持着一口浓重荆襄之地的方言说道:“竟然威胁我老人家!”
陈胜只听懂了“威胁”俩字儿,但从廉颇的笑容里,他不难猜出廉颇说的是什么话。
他当即也笑着回道:“说威胁谈不上,准确的说,应当是‘勿谓言之不预也’。”
“小娃儿,年纪不大、心眼子不少!”
廉颇无奈的摇了摇头,而后正色道:“那老夫便只说一句,只要还有一个百越蛮夷站在九州疆土之上,只要某家还有一息尚存,我搏浪军便绝不会分兵北上!”
这话就重了。
也太绝对了。
听着就跟假话似的。
但陈胜自觉,他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廉颇完全没有必要再拿这样笃定的言语来哄骗于他!
这对他搏浪军没有任何的好处,相反,一旦到时候搏浪军违背诺言分兵北上,只会彻底恶了他汉廷。
陈胜觉得,廉颇哪怕是含含糊糊的敷衍几句,都比这样笃定的言语更恰当,这毕竟是周王朝的王令,违背王令这种事,除非是铁了心的要造反,否则谁能打包票?
可廉颇偏偏就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陈胜心下寻思了好几息后,突然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
他由衷的抱拳道:“如此说来,确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廉颇笑吟吟的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眼中欣赏之意:“能这么快想通此点,你可不是什么小人。”
陈胜亦淡淡的笑道:“让老将军见笑了。”
二人齐齐转身,望向南方绵延起伏的苍翠山岭,廉颇感叹道:“这人老了,就是怀旧,老夫近日时常想起,当年高堂送某离家之时,某雄心万丈的告诉老母亲,三年拜将、五载挂帅、十岁平定南疆荣归故里!”
“转眼间,高堂已在桑梓等候某八十载春秋,某仍看不见归乡之期,也不知是否还寻得还家的路……”
陈胜听着他苍老、沉重的感叹声,鼻头忽然一酸,双眼的视线便模糊了许多。
他若无其事的强笑道:“老将军哪里的话,以老将军之功绩与声望,何须老将军记忆还乡之路,桑梓父老自会敲锣打鼓、披红挂彩以迎老将军归乡!”
廉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说道:“那就借陈将军吉言了。”
陈胜抿了抿嘴,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左顾言它道:“说起来,老将军是何境界?为何我离老将军如此近,竟都感觉不到老将军身上的真气真元运转痕迹?”
廉颇语气轻松的微微摇头道:“某修的乃是纯正的兵家之法,并未兼修武道,无有真气真元,你自然感觉不到。”
陈胜讶异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兵家之法竟也有益寿延年之效吗?”
廉颇瞥了他一眼,笑道:“你又非我兵家门徒,问这个又有何用?”
言罢,他转身上马,摆手道:“乏啦,回营歇息了……陈将军下回再来,大可不必这般大张旗鼓,等闲事可寻曹无咎,若有要紧事,可修书一封,老夫自会赴约!”
陈胜笑吟吟的抱拳道:“送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