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有些压抑。
陈胜一言不发的拧着眉头,在殿上来回踱步。
殿下陈风、荆轲保持着作揖的姿势,随着他的脚步心惊肉跳。
……
六年过去了
大汉的对外策略,早已见成效。
刘邦在南越割据一方,麾下拥兵三十万之众,与百越人的继任首领「桀骏」分庭抗礼,混得风生水起。
嬴政在西域纵横捭阖,麾下拥兵四十万之众,打得西域诸国灰头土脸,捏着鼻子承认了他的霸主地位。
他们能这般顺利的在域外崛起,当然与大汉的一力支持脱不开干系。
是大汉以成本价赊给他们大批辎重与粮草,助他们渡过了最窘迫的创业阶段。
也是大汉数度遣精兵强将远赴域外,助他们打赢了最危险的生死存亡之战。
作为回报。
刘邦集团与嬴政集团,一直在持续性的抽取南越之地与西域之地的各种资源,输入九州。
包括但不限于战马、牲畜、粮种、金银以及人力……
除此之外,二人还连打带消的,将数场有可能危及大汉本土的军事行动,消弭在萌芽状态。
甚至在陈胜的授意之下,二人已经开始在他们的地盘上,展开了学汉字、穿汉服、奉汉礼等等一系列汉化政策,为南越和西域并入大汉做准备。
到如今,为祸荆扬之地千百年,兵锋一度逼近襄阳的百越人,已有两三年未曾踏足过南疆一步。
曾信誓旦旦要挥师东进的天竺孔雀王朝,至今兵锋都未能越过高昌一线。
陈胜给他们挑选的王号,都已经在岁初送过去了。
嬴政封秦王。
刘邦封越王。
不是当下实封,而是将在二人百年之后,随着他们的遗骸一同荣归故里。
二人的回信当中,也都表示非常满意,拜谢君恩。
至于他们是不是真的愿意、真的满意……
那不重要!
战场能拿到的东西,谈判桌上当然也拿得到。
就连最最难缠的犬戎与北冥妖族,都在被李牧和项羽按在地上摩擦了好几回后,渐渐消停了。
两三年都没有再组织过大兵团南下扣关不说。
根据斩妖司派往北方草原的密探回报,已有部分犬戎人放弃他们承袭数千年的游牧生活,学起他们大汉筑城而居……
独独西方教,跟特么的脚气一样,治好了发、发了又治、治好了又发,周而复始,着实令陈胜头疼不已。
想治本吧?
虎贲军团封锁了河西走廊,那些胡僧人就走青海高原或横断山脉。
有越祁连山、秦岭,进入雍州、司州地界的。
有翻越横断山脉,进入益州地界。
更有直接绕道草原,翻越长城进入并州、幽州的。
就更耗子遍地打洞一样,根本就不走寻常路,这叫边军如何防得住?
想治标吧?
这些胡僧早就学聪明了,进了九州也不在正大光明的传道传法。
一个个行踪诡秘的游走在九州各地。
阴恻恻的用各种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方式,向各地官吏、富户传法。
再通过他们,将经过改头换面的西方教法门,暗中传输给底层的老百姓。
连陈守那样走南闯北、刀头舔血半辈子的见多识广之人,都架不住西方教的手段,更遑论那些一辈子都未曾离开过故乡的老百姓?
如今的西方教,在九州境内就如同瘟疫一样,朝廷打个盹的功夫,就感染
一大片……
……
「他妈的!」
陈胜罕见的爆了粗口,怒声喝道:「给我查、一查到底,涉案人员,不分官民、无论亲疏,为首者、组织者一体处决,从者一律交由刑部从重法办,以儆效尤!」
殿下的陈风与荆轲听言,连忙揖手领命:「唯!」
陈胜不耐的挥手:「我等你们捷报!」
二人一揖到底,躬身退出偏殿。
走出大殿,荆轲便问陈风道:「此事,以你锦衣卫为主,还是以我斩妖司为主?」
陈风边走边说:「谁为主都不打紧,紧要的是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交人……既是你斩妖司的线索,就以你斩妖司为主吧,我锦衣卫全力配合你们!」
荆轲点头:「那你去尚书省、我去长安区!」
陈风脚步一住,拧着眉头盯着他,沉声道:「去长安区作甚?你可莫乱来!」
荆轲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你去长安区乱来一个给我看看?」
陈风心下一想:「好像也是!」
不提驻扎在长安区的那一整个红衣军主力师,合共两万五千红衣军将士。
也不说拱卫在陈家大院周围的那五百王廷侍卫。
单单是住在陈家大院旁的农家大宗师鲁菽,战斗力就约等于一个军!
敢去长安区乱来的人,骨灰都得被扬了……
然而陈风才刚放下心,就又听到荆轲说道:「不过我的确有点事儿,要去找太上皇他老人家商量商量!」
陈风:???
「哎,我说你这人是不知好歹是吧?不让你去你偏要去?」
荆轲笑道:「放心,我会请令尊一同前往。」
陈虎在十余年前进入斩妖司,作为斩妖司连络朝中各部的桥梁,在斩妖司的地位仅在荆轲这个镇守使之下。
陈风:「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荆轲笑而不语。
陈风无奈道:「说吧,到底什么事儿,说得通我,我就陪你一起去,要我都说不通,趁早歇了吧,别去找不痛快!」
荆轲盯着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陈风怔了怔:「我该知道什么?」
荆轲目不转睛的一句一顿道:「这些年,太上皇与令尊「私下」调用我斩妖司获取的西方教线索,「私下」处决西方教胡僧之事,你敢说你一点都不知情?」
一连用了两个「私下」,也着实是为难他了。
陈风听言蓦地睁大了眼,以他统领锦衣卫多年的城府,竟都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老爷子尿性!」
荆轲眼神一松:「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就这点破事儿!」
陈风不屑的看他了一眼:「我须得着瞒你?我若知晓,莫说是你,纵是御史大夫亲自来询,我都敢认!」
荆轲没在意他的调侃,心事重重的停下步伐,转身就又要回偏殿:「不行,此事还是得禀报陛下一声!」
陈风连忙拉住他:「你去禀报陛下做甚?你是想给陛下找不痛快,还是想给自己找不痛快?」
荆轲摇头:「太上皇经手过的胡僧,都有被拷问的痕迹……包括我斩妖司从淮南追过来的那条线!」
「拷问?」
陈风捋了捋额角,疑惑的低声嘟囔道:「四伯没事儿拷问那些胡僧作甚……不就是要去向太上皇求取线索吗?我陪你去不就得了?」
荆轲拧了拧眉头,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忘了尚书令是怎么的殁的?此事牵涉到太上皇,若是你我知情不报,一旦太上皇……你担得起?」
陈风心下「咯噔」了一声,仓促之间,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一茬儿。
不过他心下一转,很快便再一次拉住了要回偏殿的荆轲:「我父可曾「借调」斩妖司的人手?」
荆轲想了想,摇头道:「这倒是未曾。」
陈风颔首:「那么此事就唯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太上皇调动王廷侍卫所为;二、是太上皇请了鲁菽大宗师出手。」
「无论是哪一个,太上皇都无有安全问题才是。」
荆轲略一思索,便承认陈风说得的确在理:「也罢,那此事就听你的,先去拜见太上皇,而后才决定要不要禀报陛下。」
「那就走吧!」
陈风点了点头,加紧步伐往长宁宫外走。
他也想知道,自家亲爹与四伯闹的这到底是哪一出儿!
……
偏殿上。
陈胜是越想越气,却又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向来就不是光挨打不还手的好脾气。
可偏偏这回,他却愣是找不到任何反制之法。
动刀?
不一直动着呢吗?也没见人怕啊!
立法?
人连刀都不怕,还能怕你的法?
株连?
人家老家搁天竺呢,中间隔着不知多少天险和无人区,你还能打过去咋的?
可不反制,由着这些西方教秃驴继续蹬鼻子上脸,明显也是不可取的!
他们现在都敢算计当朝首辅!
日后还不得冲击他长宁宫?
「罢罢罢,路是你们自己走的,怨不得我!」
许久,陈胜才重重的一咬后槽牙,大喝道:「来人,传兵部侍郎李仲与稷下学宫儒家祭酒荀卿,即刻入宫觐见!」
殿外值守谒者的应喏声远远传来。
陈胜坐回龙椅之上,整理好散乱的心绪继续处理政务,心头却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心血来潮之感。
「现在才想变天,是不是太迟了点?」
他心下低低的呢喃道,而后快速过一遍大汉当前的政治、军事、民生等等情况,确认自己这些年的心血,并未留下任何短板,才隐隐的松了一口气。
大乱总是从大灾开始。
但大灾却从来都不是大乱的主要原因。
大汉当前的状况,就没有大乱诞生的土壤。
即便是连州大灾,一两年内也动摇不了大汉的根基!
只要大汉的根基是稳的,那么无论对手使用怎样阴狠的招数,他都无所畏惧!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与地斗,其乐无穷!」
「与人斗,其乐无穷!」
陈胜低声念诵着,声音越来越坚定、越来越铿锵有力。
半个时辰后,李仲与荀子先后踏入偏殿。
礼节性的客套之后,陈胜开门见山道:「我请二位卿家入宫,是有重任,要托付给二位卿家。」
二人齐齐揖手:「还请陛下示下。」
陈胜停顿了片刻整理心绪,而后深吸了一口气,一句一顿道:「我欲再掀「子不语怪力乱神」运动,罢黜漫天仙佛!」
殿下二人愣住了,就像是脑子死机了一样,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
陈胜无视了殿下二人惊骇欲绝的目光,自顾自的说道:「一、砸毁天下间除祖宗祠堂之外的一切祭祀庙宇,所有非祖宗祭祀之外的一切祭祀活动,都定性为野祭Yin祀,入罪、定刑!」
「二、焚烧天下所有与仙佛妖魔有关的书籍,私自撰写、收藏、流传与仙佛妖
魔有关之书籍,将入罪、定刑!」
「三、禁止一切外道开宗、传道,禁止修行一切外道修行之法,违者亦将入罪、定刑!」
「四、大力宣传「一切牛鬼神蛇都是虚妄」的理念,引导百姓信奉儒法……不,是信奉科学!」
「所谓科学,就是研究世界一切道理的学科!」
「比如水置火上,就会沸腾!」
「比如种子埋进土里,就会发芽!」
「再比如,喝生水会腹泻、甚至会患痢疾。」
「而喝煮沸的开水,就不会腹泻、患痢疾……」
陈胜越说心头越清晰、越说眼前越明亮,有些按耐不住心头激动的起身走动道:「对,这个运动也别再叫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了」,就叫新生活运动!」
「愿我大汉儿女,每一个都摆脱陈旧的思想、习俗、风气,向前走、向上走,相信自己、相信科学,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生活、拥抱幸福生活!」
「比如说,男子留长发,既不便于劳作、又不便于打理,稍不注意就满头虱子乱爬,不甚美观不说,还传播疾病、不利于身体健康,何不剔除长发,留短发……」
下方满脑子浆糊的荀子,听到此处陡然惊醒,大声疾呼道:「陛下此言大谬,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也」……」
「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陈胜打断他的进谏,正色问道:「荀卿也是为人父吧?你是宁可见到儿女满头虱子乱爬、生得面黄肌瘦、病重卧床不起,仍不肯剔掉你赐予他们的长发,还是希望子女剔掉不洁碍事的长发,做个干干净净、健健康康的人?」
荀子本能的张嘴欲答,但话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当然能以「礼」,来回应陈胜的提问。
但那样的诡辩,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毫无意义!
甚至就连他,都无法昧着良心回答:「宁可看着子女满头虱子乱爬、生得面黄肌瘦、重病卧床不起,也希望他们仍然坚守自己赐予他们的长发」。
好一会儿,他才梗着脖子,大声道:「说一千、道一万,陛下也不可强令臣民毁伤父精母血,此绝非仁君所为!」
「我何时说了要强令?」
陈胜笑着伸手虚压,示意他冷静一点,不要激动:「我方才说的是「引导」百姓信奉科学,「引导」的意思是:「大力推荐但不强制」。」
「我相信,只要你们不再一力向百姓灌输束发就是孝、束发就是「礼」,引导百姓看到剃发的益处,百姓们自然慢慢的接受剃发的概念!」
「当然,既然说了不强求,那么剃不剃发就是个人的自由,倘若有人喜欢留发,觉得留长发更好美观,那是他的自由,只要他不犯法,谁人都无权要求他剃掉长发!」
「但我也希望,倘若有人觉得剃掉碍事的长发更方便,旁人也不要因此对他指指点点,更不要因此将其与「不孝」等字眼联系在一起,那将不单单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亦是挑战我的威严!」
他的语气很是平和,说得也确有理有据。
荀子随着他述说,慢慢的平复了躁动的心绪,也渐渐意识到,这件事好像的确如陈胜所说的那样,本就是他人的人身自由。
他人既未得你一枚铜钱、又未吃你一口粟米,你有什么资格对他人指指点点?他人又凭什么要听你指指点点?
可即便是这样,古板的思维仍促使着他绞尽脑汁的搜寻到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捏掌作道:「恕下臣直言,束发之礼于吾炎黄族裔已流传数千年之久,早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朝廷若不以政令强制,恐无人肯自愿
剃发,既无人遵照、若还一力推行,恐有损朝廷威信、政令威严!」
「无人肯吗?」
陈胜略作思索,而后便抬手在自己头顶上一抚:「那便由我而始罢!」
他的话音未落,头上的蟠龙冠,就扯着一大坨乌黑发亮的长发滑落在他怀里,一个精精神神的平头美男子,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了荀子与李仲的视界中。
二人惊恐的瞪大了双眼,死死的盯着陈胜的头顶,仿佛看见了什么妖怪!
不!
就算是见着妖怪,二人的眼睛都瞪不了这么大!
一阵清风吹过,陈胜只感觉到头顶一凉,一股阔别已久的舒爽感,令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真舒服啊!」
「以前怎么就从没想到,改变男子留长发的这个习俗呢?」
「果然,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你!」
「你改变这个时代的时候,这个时代也在无声无息的改变你……」
李仲陡然回过神来,一声不吭的捏掌向陈胜一揖手,转身大步流星的往门外。
陈胜不解的问道:「你去哪儿?事还没说完呢!」
李仲回头:「请陛下稍等,末将去去就回!」
陈胜疑惑的看着这厮,看着他跑到殿门外,与当值的王廷侍卫打了一声招呼,而后一把拔出对方腰间的腰刀,抓住自己的发髻就是一刀。
完事儿之后,李仲提着自己的发髻,昂首阔步的姿态就仿佛他提着的是一颗滴血的人头!
他回到殿下,将自己的发髻掷于荀子面前,掷地有声的大声道:「旁人咱不敢作保,但我们王师两百余万袍泽弟兄,永远追随陛下的意志!」
荀子看了看李仲的公主切,再看了看上方陈胜的平头,心头有一种被时代的车轮从脸上碾过去的苍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