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数十万幽州军将士收拾着行装,排成一眼望不到头的绵长人龙,向南方雁门山方向撤离。
暗淡的星光之下,无数将士最后一次回望北方,苍凉的长城防线静静的伫立在夜幕中,就像一位慈祥的老母亲一样,静静的目送他们这些游子离家……夜风拂过人龙,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瞅瞅你们这副娘们唧唧的样儿,还不快把马尿都给乃公憋回去!”项羽跨坐在雄健的乌骓马上,沿着人龙来回奔走着,粗暴的大声喝骂着:“我们才是大汉九州之北疆防线,是我们!不是那座死物!”
“尔等若连这点挫折都顶不住,还有何颜面自称幽州军?”
“都给乃公把胸膛挺起来,你们是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王师将士,不是他娘的吃了败仗的丧家之犬……”怒其不争的喝骂声,似狮吼、似虎啸,振聋发聩!
星空之下,仿佛就只有他一人的声音。远处。簇拥在陈骜周遭的一众幽州军高级将领,听到他的喝骂声,心头既有不忍,又有不忿,忍不住的就想出列前去阻止项羽羞辱士卒,却被陈骜一口叫住。
这名将领愤懑的低吼道:“大将军,岂能教这狂徒如此折辱儿郎们!”项羽不能理解这些抛家舍业为国戍边的将士们,对长城防线的情感。
他们这些将大半生都贡献给了长城防线的老将,还能不理解吗?陈骜摇了摇头,低声道:“看仔细喽!”众将不解的偏过头,再度望向那些被项羽喝骂的将士……这还需要怎么看仔细?
星光黯淡,但众将仍然很快就发现,那些被项羽喝骂过的将士们,非但没有因此愤愤不平、垂头丧气。
反而都大力的擦干脸上的泪痕、甩开大步往前走……连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都闷沉了许多!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令一干幽州军老将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项羽在军中的威望,几时变得这么高了?
位置不同,陈骜看到的、想到的,都比他们更多。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他这边,成为下一任幽州军将主的却不是他,而是项羽。
原来是因为项羽身上,比他多了一团火啊!一团能振奋士卒的士气、点燃士卒的斗志,令所有士卒都自发的崇拜他、跟随他,百战不殆、百折不挠的火。
这一团火的差距,就注定了。他陈骜,只能成为一位优秀的统兵大将。
而项羽,却能成为一位堪称伟大的名将!这个领悟,令陈骜怅然若失的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忽然感觉到了衰老、感觉到了力不从心。
他回望渐行渐远的长城轮廓,心下第一次为此生还能否再回来而担忧……天地苍茫、月黑风高。
五十万幽州军将士,向关内转进。长城自建成以来,第一次易手。四十多万犬戎大军,越过长城防线,追逐幽州军数十万将士,一路向太行山脉西麓的千沟万壑中进军。
……星空之下。元神分身降临北疆的陈胜,与孔子的真身并肩而立。二人俯览着下方转进的幽州军,闲聊着时局。
陈胜:“先前我这边晋升至圣境,您老这边,有好处吗?”他与孔子交流的姿态,很放松、也很自然,言语中对于前辈高人的尊敬仍然有,却已经没有以前面对孔子时那股子莫名心虚的畏缩之意。
这就是实力带来的好处!孔子熟悉陈胜的性子,倒也没觉得他这是得志便猖狂,心平气和的回道:“自然是有的,可惜你人皇之位太过霸道,你不肯认下‘陈子’的名分,老夫纵是强加于你,也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否则,此次定可乘你晋升至圣之东风,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哈哈哈……”陈胜大笑,笑声当中颇有几分扬眉吐气那味儿。听到他的笑声,孔子也忍俊不禁的捋了捋长须。
以往陈胜不着调的时候,这一老一少之间还颇有几分长辈与小辈斗气、怄气的那味儿。
到如今,二人同阶而立,复忆起陈年旧事,心头却都已经没了当初那股子斗鸡一样,谁都不肯先服软的意气。
反倒有种忘年交之间互揭黑历史的乐子感。某种意义上,他二人作为屹立于当世庙堂、江湖之巅的两大绝顶人物,双方无论是立场、利益上的联系,还是在时间与空间上的位置,都注定了,他二人的关系会比与其他人的关系,更加亲近!
这并不难理解。就好比孔子,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他肯定也有着无数的亲友、师长、门人弟子。
但那些人,早已尽数凋零在了岁月的长河中……反倒是鬼谷子、庄子、孙子这些,原本与他并不是同一时代的人物,却与他在更加长久的相处当中,慢慢结成了相互信任、相互尊重的挚友!
玩笑过后,陈胜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您老的人皇路,有没有续上的办法?”孔子抚着长须迟疑了片刻,摇头道:“先前确是老夫将人皇之境,想得太简单了些……”陈胜略一沉吟,抬手指向北斗星空之下:“您老先前曾说,人皇境非治世之功不可,那厮的妖皇境,又是如何来的?”孔子思索了片刻,意味深长的说:“或是内外兼修来的吧!”陈胜秒懂。
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脸上又不约而同的露出了几分暧昧、揶揄的笑意。
“他都有路,没道理您老没路!”陈胜敛了笑容,正色道:“咱爷俩好好合计合计,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下旨意敕封您老为皇,就算是一定需要实封的封地,我也可以先将百越之地分封给您老,白起在那边已经打出灭国开疆的大势,只要镇住百越人那些死而不僵的祖神,此战便稳操胜券了!”听到陈胜的话,孔子抚须的手一顿,非但没有感到喜悦,反而皱起了雪白的长眉。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他盯着陈胜说道。他们是看着陈胜一步一步崛起的,陈胜将疆土与主权看得有多重,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陈胜面色如常的微微摇头:“有备无患罢了!”孔子显然不信,凝神端详着陈胜思忖了几息,突然问道:“可是老子寻你说了些什么?”陈胜讶异的一挑眉梢:“何出此言?”孔子继续抚须道:“以你的脾性与你现在的实力,能压得你行此步步为营之举,必然是道祖一级的大能。”
“西方教无道祖,释迦牟尼成就人皇不过二三百年,指定是压不住你。”
“道教那三位,灵宝天尊不是个会讲理的性子,原始天尊又不是个愿意讲理的性子。”
“唯有道德天尊……”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但言下之意,已不言而喻。
陈胜沉吟了片刻,叹息道:“也不只是因为这个,主要还是因为以往不涉及到这个层面的博弈,坐井观天、自看自大,如今跳出井沿了,才惊觉世界之大、身单力薄。”
“正所谓:知耻而后勇,既然已经感觉到了自身力量的薄弱,自当想尽一切办法增强自身的力量!”
“但我方才晋升至圣之境,人皇之境遥遥无期,短时间内肯定是无计可施的。”
“而您老就不一样了,您老距人皇境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又曾试过冲击人皇境,纵然功败垂成,也比旁人多积累了几分经验……”
“倘若能扶您老一程,不但人道窘迫之势立解,连我大汉四面漏风的危机,都能得到有效的缓解!”
“何乐而不为?”孔子拧着眉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怀疑的问道:“当真?”陈胜面不改色的颔首:“句句是真!”孔子松开了雪白的长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蓦地轻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又何尝没有思虑过此事,可此事非是无路,而是不能有路!”陈胜讶异的一条眉道:“此言何解?”孔子看向他,平静的低声道:“你可知,老夫若想成就人皇,就只有一条路!”陈胜看着孔子。
孔子盯着陈胜。陈胜无奈的开口:“什么路?”孔子神色变得郑重,不见他开口,苍老的声音却在陈胜耳边响起:“大盗窃国!”陈胜愣了愣,思维如同八爪鱼一样张开,瞬间便将拥有人皇级力量的所有势力,包括人道、道教、西方教、北冥妖族都并列一排,对比出他们的相同之处。
很快就发现,事情或许真如孔子所说的那般,想要成就人皇,就唯有一条路,以自身之道凌驾众生之道。
人道就不必多说了,人皇作为九州之主,人皇之道本就凌驾于众生之上。
道教也不必说,根据现有的资料,天道早在上古年间,就已借华夏人族蒙昧的原始信仰凝型,其起点就是凌驾于众生之上!
而西方教群秃,窃取孔雀王朝之统治权,孔雀王朝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皆以信奉西方教为荣、以不信西方教为耻!
至于帝俊,不但是北冥妖族的皇者,还奴役犬戎人长达五六百年之久……儒家窃国?
陈胜麻利儿的一拱手:“打搅了,算我多嘴!”不可能,分封西域或南越给孔子,助其冲击人皇境,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极限!
窃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孔子哭笑不得的看着陈胜,心头嘀咕着这厮当真是属狗脸的,说翻就翻!
不过他也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当即就叉开话题:“说起来,你如今到哪儿了?”陈胜:“快到昆仑山了,等这边尘埃落定了,我那边儿就接着动手。”北疆这边打着国运之战,不亲眼见到这边分出胜负,他哪里安得下心去翻昆仑山?
有他在,纵是李牧、项羽战败,也还有他托底。倘若他不在,李牧、项羽再败,那大汉可就真败了!
届时,就算白起能一手指挥搏浪军弹压百越人,一手接管红衣军团抵御犬戎人南下的兵锋,稳住九州的大局,北方的五州之地,也将落入犬戎人之手!
那可是半壁江山,四五百万黎民百姓!听到昆仑山三个字,孔子心头恍然。
他很想说几句,提点提点陈胜。可思及那位曾与他有过半师之谊的老子,他愣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总有种说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不恰当的欲言又止感。
过了好一会,他才左顾言它道:“李牧的破敌之策,如此明目张胆,能达到预期吗?帝俊可不是个有勇无谋之辈!”从他自身的认知出发,北冥妖族只需派一大妖潜入,居高临下一扫,便能看穿数十万幽州军后撤,乃是掩人耳目的疑兵之计。
确定了疑兵之计,再从中推导出诱敌深入之策,很难吗?他一个兵法外行都能看明白的事,偌大的北冥妖族就无一妖能看穿李牧的破敌之策吗?
他不信!陈胜听后,却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行军作战,哪有您老说得这么简单,莫说我不知那帝俊到底懂不懂兵法、知不知兵事,单只一点,我便能笃定,无论他能否看穿李牧的破敌之策,都只能进军,而不能裹足不前、徐徐图之!”孔子俯览着下方的人龙,苦思冥想道:“为何不能?”陈胜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星汉:“您老当真觉得,帝俊拥有自主决定进不进兵的权力吗?”孔子愣了足足十几息后,恍然大悟道:“帝俊没得选,他只能进兵!”陈胜纠正道:“准确的说,应该是我与白起那两头,打得越凶、打得越狠,可供他选择的余地就越小……它一条看家护院之犬,主人都急了,它还能坐得住?它的主人还能允许它坐得住?”他一拍手掌,笃定的说道:“所以,就算他们能看出此战有猫腻,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军,以缓解南疆与西线的压力!”
“而犬戎大军只要踏进我九州,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可就轮不到他们说了算了!”
“我大汉说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