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殿中,李显,裴炎,李义琰,王德真,刘景先,面色肃然的站在殿中。
一脸苍白,被上官婉儿轻轻搀扶的武后,神色悲痛的走进了殿中,然后直接在御座上坐下。
李显就这么的站在一旁,没有敢阻止武后坐下,也没有敢在武后身边坐下。
现在这个时候,便是李显是皇帝,也不会这么没眼色的。
武后抬起头,看向裴炎,面色沉痛的问道:“怎么回事?”
“回禀天后。”裴炎拱手,认真的说道:“平阳郡公返回代州之后,便开始一日一餐,后来干脆两三日才吃一餐,代州薛氏,只有平阳郡公的一名堂侄在,根本就劝不住。”
武后拳头紧紧的攥住,她侧过脸不想让群臣看见她发红眼睛中的悲伤之色。
裴炎继续说道:“等到其子薛讷从蓝田赶过去的时候,平阳郡公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交代完后事之后,平阳郡公便去了……这里有平阳郡公几个月前就写好的遗折。”
裴炎从袖子里面取出薛仁贵的遗折,递给范云仙,范云仙小心的递给皇帝。
李显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才递给武后。
武后接过,打开,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臣,薛礼,绛州龙门镇大黄庄人,少时家贫,以种田为业,地位卑微,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亲征辽东,招募骁勇,臣应征而去,为勋国公张士贵麾下……”
简简单单的一本奏章,细细的叙述了薛仁贵的一生。
武后看着每一个字,心中都不由得感到一阵发堵。
薛仁贵在太宗朝时便从辽东大战中脱颖而出,被皇帝授为右领军卫中郎将,镇守玄武门。
但他被武后和先帝赏识,却是在永徽五年,万年宫洪水爆发,薛仁贵冒死救命,自那之后,他成为了武后和皇帝最信任的军方将领。
之后平西突厥,征高丽,三箭定天山,兵败大非川,再度启用为鸡林道总管,然后又因为屠杀过多,被降为象州刺史,然后又因政绩卓越,调任代州刺史,仪凤年间又参与大非川之战,一战败论钦陵,最后一雪前耻。
后来东部突厥动乱,薛仁贵兵出代州,稳定边疆,最后东部突厥平定,一直值守边境。
一直到今日……
先帝走了,薛仁贵好像自己的魂也跟着走了。
他的记性开始越来越不好。
甚至就连吃饭都忘了。
所以他便在两个月前写好遗折,在他病逝之后送交皇帝。
薛仁贵在遗折中感慨自己的一生,大非川之败是他最大耻辱,虽然最后雪耻,但终究有无数冤魂日日压在他的心口。
他这一生,愧疚的就是这些冤魂,希冀武后能够命人每年派人祭祀立在大非川的碑文。
至于儿子薛讷,他不要有什么超常的待遇,只需要薛讷的一生,能够得到公正的对待便可。
最后若是皇帝和太后,怜惜他一生可怜,便请让他陪葬乾陵。
最后他用玩笑的话说,若是皇帝和太后能让他绘像凌烟阁,便是死了,也能在九泉含笑。
武后抬头,看向裴炎,道:“平阳郡公陪葬乾陵之事,本宫允了,至于绘像凌烟阁……”
武后看向李显,说道:“陛下,这些年不知道多少朝臣为国辛劳,先帝病逝,总要总结过往,这一朝的臣子有多少功可上凌烟阁的,朝中给出个结论吧。”
李显肃然躬身:“喏!”
“臣等领旨。”裴炎,李义琰,王德真,刘景先等人,全部神色振奋的拱手。
陪葬乾陵,配享太庙,绘像凌烟阁。
朝中的人心一下子就要鼎沸起来。
武后微不可查的轻轻冷笑,但瞬间,这一丝冷笑就彻底消失不见。
她看向裴炎,说道:“平阳郡公的谥号,本宫看也就别议了,赐忠武,追赠并州大都督,代国公,其子薛讷,继平阳郡公。
另外找个人去代州,将代国公的遗体带回来吧,与先帝一起归葬乾陵。”
代国公,这样的封号可不是一般人可有,基本上除了宗室,也没有人能承受得起代国公这个封号,但薛仁贵毕竟为大唐效力一生,如今身死,追封代国公,没有什么问题。
“臣领旨。”裴炎拱手,然后抬头说道:“回禀天后,礼部尚书韦待价如今督造乾陵,怕是去不了代州。”
“让左金吾卫将军程处弼去吧。”稍微停顿,武后说道:“刑部尚书段宝玄也一起去,毕竟当年他们在军中也是有几分情谊的,当年的老人着实不多了。”
“是!”裴炎肃然拱手,微微低头,只是低头的瞬间,裴炎眉头皱了起来。
程处弼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让段宝玄也一起去。
但武后提出的意见,裴炎也没理由反驳。
毕竟段宝玄当年也是左领军卫大将军,他去也是合理的。
况且,程处弼是武后亲信,加一个皇帝的亲信,这样才算稳妥。
“对了。”武后的声音继续响起,她看向皇帝问道:“薛相如何了,本宫不久之前,便听说他的身体也不好。”
“是!”李显神色凝重起来,拱手道:“回禀母后,不只是薛相,右屯卫大将军孙仁师的身体也不好,还有燕国公以及其他致仕的老臣,最近的身体也一样不安。”
“宫中派人吧。”武后直接开口,说道:“宫中陪人,每位老臣身边都派御医和侍御医随身伺候,一直到先帝归葬,本宫不想看到这段时间,再有人没了。”
“喏!”李显沉重的低头。
……
一名名先帝旧时的臣子接连病逝,这让李显的心中一阵阵的不安。
散朝之后,李显回到了后宫,他没有直接去皇后的寝宫庄敬殿,而是去了西面郑氏的寝宫仁寿宫。
相比于性格强硬的韦氏,性格温婉的郑氏更加让他放松。
高氏同样话不多,但她是性格清冷,至于杨氏,那就是纯粹的性子高傲倔强了。
一旁的侍女将一碗莲子羹送到了李显的面前,李显喝完莲子羹,侍女这才退下。
内侍少监徐禄无声的站在一侧,目送叶绾绾离开,没有多说一句话。
叶绾绾回到后殿之后,亲自将皇帝用过的羹碗洗的干干净净。
夜色黄昏,李显终究是离开了仁寿宫。
哪怕他再怎么喜欢郑氏,但是李显对于礼仪是非常在意的,每晚都必须去皇后的寝宫休息。
如此,宫中才能安宁。
……
“哗啦”一声,无数的奏本被愤怒的李显扔到了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让太医贴身照料了吗,为何薛相还是走了,这才仅仅过去了不到三日?”李显的怒吼声在整个乾阳殿响起,随即传遍整个皇宫。
尚书右仆射薛元超走了,让李显越发的沉痛。
平阳郡公薛仁贵刚刚没了,汾阴县侯,尚书右仆射薛元超也没了。
要知道,薛元超不仅是先帝的发小,堂姐夫,同时也是李显的老师,多年的太子左庶子,中书令,尚书左仆射。
在朝中,薛元超的位置极重。
尤其是在先帝病逝,李显刚刚即位的时候,薛元超坐镇尚书省,能够极大的平衡李显和裴炎的权力。
现在薛元超死了,整个政事堂的权力平衡立刻就失控了。
“陛下,稳重。”裴炎上前一步,认真拱手道:“现在最重要的,除了商议薛相的后事以外,尚书右仆射的人选也必须议定,否则,尚书省的一切,就将由尚书左丞郭待举说了算了。”
李显眼睛不由得一跳,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武后在他登基时玩的那些小动作,李显虽然当时没有全部看清楚,但是在之后,也逐渐的有人为他讲清楚了那些事情,到了如今,尚书左仆射刘仁轨在长安,除非将刘仁轨立刻调到洛阳来,否则一切都将由郭待举说了算。
甚至武后可以直接越过李显和裴炎,径直对郭待举发号施令。
李显深深的看向裴炎,道:“裴卿有什么想法?”
“依臣看,可升彭城郡公为尚书右仆射,尚书省暂由郭待举代理无妨,但尚书省无宰相,那么平日常朝,六部尚书,九寺寺卿可直接至乾阳殿参与常朝,陛下以为如何?”裴炎认真的看向李显。
李显略微沉吟,裴炎的这一套手段他并不陌生。
不管是李绚,还是李治,都曾经教导过他,通过六部架空政事堂的手段。
如今裴炎这么做,自然不是要用六部来架空政事堂,他真正的目的,是要直接控制六部。
也就是说裴炎既想任中书省,又想检校尚书右仆射。
当然,这个检校尚书右仆射,他从来不会明面上说,可是却实际上等同于这么做了。
李显的心中顿时就闪过一阵厌恶。
先帝没有病逝前,李绚就曾经提议过,直接将裴炎送到尚书左仆射的位置上,让他直接和武后对抗,但先帝却是先将他封为中书令,让李绚的计策直接流水。
但李显清楚,先帝无非是想要给他一个施恩于裴炎的机会。
如果裴炎在先帝时,就已经任职尚书左仆射,那么李显日后不管做什么都难以对他施恩。
而最后的结局只后一个,李显灭了裴炎。
当然,在这之前,裴炎需要完成对抗武后的使命。
想到这里,李显心思彻底的平静了下来,他点点头,说道:“便如此吧,裴卿起草诏书,朕盖印,此事便如此定下,至于剩下的薛相的后事,裴卿多费些心思。”
“臣领旨。”裴炎沉沉的拱手。
……
夜色黄昏,忙碌了一夜的裴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将所有下人都挥退,裴炎终于控制不住的笑了起来。
许久之后,平静下来的裴炎才看到了桌案上来自长安的信。
他随意的打开,只是看了一眼,裴炎脸色大变。
长安,有人窥伺家中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