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天气晴朗。
逻些城外,无数的军帐森立,密密麻麻的士卒在各自长官的督促下,全力操练。
森严的杀气直冲云霄。
即便是再温煦的阳光也难以驱散。
急促的马蹄声在逻些城门处响起,然后直冲中央红山而去。
一身黑衣黑甲的李绚,面色阴沉的在大街小巷前掠过,身后一队黑衣骑兵紧紧相随。
王隐客跟随在李绚身侧,急速奔驰的同时,他的目光从两侧的街巷中快速掠过。
无数的逻些百姓,在看到黑衣黑甲的李绚的时候,都忍不住的跪拜下来,低声颂念《黑衣天王经》。
看到这一幕,王隐客眼底早已经无比凝重。
李绚,他个人在逻些的威望已经超过了整个大唐。
王隐客虽然心中有些担忧,但是他却也没有多少办法。
因为这种事情,不仅是发生在李绚的身上,李靖,李積,薛仁贵,苏定方,裴行俭,这些军中大将无一不是如此。
而且这种威望能更加的帮助朝廷稳定地方。
如果说是一般时候,王隐客也不会这么在意,但很多变化马上就会发生。
如果李绚到时候真的驱动所有的蕃州百姓,那么对武后来讲绝对是巨大的压力。
但是没办法,他找不出任何李绚刻意组织的痕迹,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发生成的一样。
王隐客知晓,这些最初都是从右骁卫吐谷浑骑兵那里传出来的。
当年李绚在西吐谷浑厮杀的时候,直接以数千骑兵,就直接打垮了西吐谷浑和吐蕃将近十万的联军。
虽然说也借用了东吐谷浑的力量,但是那三千的黑衣右卫所到之处,几乎所有的吐谷浑骑兵全部如鸟兽散。
吐谷浑人自己编造了《黑衣天王经》,甚至迅速的在整个吐谷浑族群的当中传扬了开来。
此事当时便有人奏禀了先帝,但先帝知道此事之后,只是哈哈大笑,并不将其当做一回事。
如今这一切轮到了武后的身上,王隐客虽然也有过密奏,但武后似乎也不大在意。
因为在朝中看来,这些被大唐打垮的前吐蕃百姓,再次面对大唐骑兵的时候,也一样会被轻易打垮。
但是在王隐客看来,这里面却是蕴含着深沉的危机。
尤其是依旧还在动乱的昌州,他隐隐察觉到李绚就是通过吐谷浑骑兵,通过黑衣天王的信仰,来驱动吐谷浑人闹事的。
但偏偏,在吐谷浑,没有查出任何黑衣天王参与到吐谷浑人动乱的迹象。
在蕃州,王隐客更是一直跟随在李绚身边,对于这些事情,他也一样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仿佛在他的视线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李绚,在遥控掌管着一切。
“吁!”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王隐客的思绪。
他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逻些道安抚使府,蕃州都督府,蕃州刺史府已近在眼前。
……
李绚翻身下马,直接朝中堂而去,四周的官吏,还有军卒全部肃然低头。
李绚直接走进安抚使大堂,黑齿常之,张大安,张弘俞,余泽等人已经全部都在等候。
王隐客,李竹,周乾,崔鼎等人,随着李绚一起进入堂中。
李绚在中堂坐下,张大安立刻将公文递上。
李绚低头,直接打开公文。
“讣告:左卫大将军,代州都督,平阳郡公薛公仁贵,嗣圣元年四月二十三日,病逝于代州官邸,着赠赐谥忠武,追赠并州大都督,代国公,陪葬乾陵。其子薛讷,继平阳郡公。”
看着眼前的公文,李绚心口压抑的很重。
这位不管是在当朝,还是在后世都鼎鼎大名的薛仁贵薛大将军就这么病逝了。
后世演绎当中,将薛仁贵说成了一个渣男,还当了什么西凉国的国王。
但实际上大唐哪里有什么西凉国,即便是翻遍史书,也只有在南北朝的时候有过一个二十二年的西凉国,而那个西凉国的开国国主,还是李唐一族的先祖李暠,哪里有薛仁贵什么事。
不过大概映射的是大非川之败,但那个时候,薛仁贵已经五十多岁了。
“本王当年在长安时,便曾受过平阳郡公的教导,后来才有大非川之胜。”说到这里,李绚有些缅怀的说道:“那一战,本王颇有些不厚道,将平阳郡公一直藏到了最后,最后才一击击破论钦陵的大军。”
王隐客等人平静的听着,堂中的很多人,其实都是那一战的直接参与者。
他们也都知道,李绚才是那一战真正的幕后谋划之人。
不客气的讲,当年那一战的所有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当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李绚在长安时,所做的战略,便已经得到了上至皇帝,下至宰辅,乃至于诸位将军大将军的赞同。
最后才有那一战。
那个时候,刘仁轨便时常对人说,李绚最适合的位置其实是兵部侍郎。
这并不是虚言。
王隐客曾深刻研究过李绚留在宫中的密档,对于这些事情,也是深切知晓的。
“二月在洛阳时,平阳郡公的身体还算安康,这才仅仅过了不到三月,他……”李绚不由得低下头,泪水已经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悲伤的气氛更是弥漫在整个大堂之中。
“王爷节哀。”黑齿常之低声劝解。
李绚微微摆手,抬起目光轻轻的扫过王隐客,然后有些痛苦的说道:“人怎么就没了呢,他人怎么就没了呢?”
“咚咚咚!”李绚用力的砸在桌案,无尽的痛苦从他的眼中,面容神态上直接渗透出来。
王隐客嘴角微微抽搐。
李绚那怀疑的目光,他何尝没有察觉到。
李绚就是在怀疑是他弄死了薛仁贵。
不,是怀疑武后弄死了薛仁贵。
王隐客微微低头,他知道,这是伯父王福来死后的后患。
因为自从伯父王福来之后,很多人都在若隐若无的怀疑伯父的死因。
王隐客何尝没有怀疑过,但是他在密卫当中调查,他的伯父的确是死于伤寒,和天后无关。
或许是他死的太不是时候了。
而且在王福来之后,很快,就连赵国公李敬玄也薨了,这件事总不能也是宫里的手脚。
更别说是平阳郡公薛仁贵。
薛仁贵军中大将,这些年,突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杀死他。
即便是到了如今,东部突厥已经平定,但依旧有不忘复国的人企图杀了薛仁贵。
内外都知,薛仁贵如何可能轻易中毒。
王隐客觉得自己着实被冤枉了。
冤枉了吗?
……
李绚翻过新的一页公文,里面详细的记载了薛仁贵病逝更多的详情。
薛仁贵不仅从先帝病逝之后,就开始饮食日益减少,后来更是提前两个月就写好了遗折。
这一切足够说明,在两个月前,薛仁贵便已经知道自己要死了。
李绚轻叹一声,他心中明白,哪怕是武后真的要薛仁贵的命,薛仁贵也会甘心的去死的。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用面对武后和新皇之争。
这些事,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太明显的动作。
薛仁贵对武后足够了解,她的权力欲望是任何人都遏制不住的。
尤其是在先帝病逝之后。
所以薛仁贵躲了。
所以现在追究他的死已经没有意义。
关键要看薛仁贵死后,军中局面究竟如何?
薛仁贵当年曾经救过武后和先帝的命,双方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密。
虽然说大非川之败后,武后不愿意看到薛仁贵复职,但未必就是对他有害。
皇帝死后,薛仁贵无疑是武后身边最大的助力之一,有他在,武后很多事情都方便。
但,如果让他在武后和新皇之间选一个,李绚相信,薛仁贵最后还是会选择李显。
因为李显是先帝选定的最正式的继承人,以太子身份登基称帝。
不止如此,李显在登基之后,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能够非常有效的拉拢天下士子和百姓的人心的。
更别说,皇后韦氏和太子良悌郑氏,已经成功的帮他拉拢到了关中门阀和崔卢郑三家。
只要按照眼前的一切,继续走下去,李显成为一个明君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所以,或许薛仁贵不是武后杀的,但他的死对于武后,对于皇帝,对于二者而言,诡异的,都不是一件坏事。
李绚翻开了后面跟着的处置,左金吾卫将军程处弼和刑部尚书段宝玄前往代州迎接左卫大将军薛仁贵遗体回京。
这一来一回,起码就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而且薛仁贵的遗体,是从代州,先运到他的河东老家,然后再运到长安,跟着先帝一起归葬乾陵。
所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程处弼和段宝玄都回不了洛阳。
段宝玄是先帝潜邸时的旧臣,一旦有变,将会毫不犹豫的站在皇帝一边。
程处弼虽然多年都为武后亲信,但他们更多的将忠诚武后象征于忠诚皇帝。
这样的人在武后麾下有很多,包括不少的北门学士都是这样。
如果李显犯了大错,武后废了他立李旦为帝,他们为了自己的前途自然支持。
但如果武后要自立为帝,那么曾经那些支持他的人都会站出来反对他。
原本的历史就是这样,只不过到那个时候,李家已经没人等站出来了。
程处弼,程务挺,都是这样的人物。
武后看的很透彻,所以,用程务挺和段宝玄对冲,对武后最划算。
……
李绚稍微收敛悲痛,抬头看向王隐客,看似不经意的问道:“司马,你知道代州边地的数万大军,现在由谁掌控吗?”
王隐客低头,拱手道:“应该是并州都督府长史,河间县子李晦。”
李晦,河间郡王李孝恭次子。
李绚轻轻点头,说道:“先帝归葬,按制,河间县子李晦应该要到长安,应该会是在先帝灵柩抵达长安之前就抵达长安,所以一旦李晦离开太原,负责并州和代州军事,掌握数万大军的,应该就是左威卫将军王果。”
李绚离京之前,武后曾经下令,令手下亲信将领分别前往并、益、荆、扬四大都督府镇守,左威卫将军王果正好镇守太原。
李绚一句话,黑齿常之,张大安,张弘俞,余泽等人已经全部看向了王隐客。
他们在朝中都有自己的人脉,这些事情,他们都有所知。
如今,薛仁贵一死,武后便已经掌握了并代数万大军。
并州大军一旦南下,甚至可以直接威胁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