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猷殿中,武后坐在内室的桌案之前,面前摆放着李绚从蕃州送回来的奏章。
不,应该是中书省抄写的奏章。
武后翻开奏章,每一行字都细细的阅读,许久之后,她才合上了奏本。
微微冷笑,武后抬头看向一侧的上官婉儿,轻声感慨道:“这个彭王啊,手段总是层出不穷,他总是看的太远,可惜,他看的过远了。”
上官婉儿轻轻低头,没有回答。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仇宦很快出现在门口,他对着武后拱手道:“天后,裴相已经起草准备暂时增加中书舍人,给事中和尚书郎中,以及侍御史的名额。”
“理由呢?”武后淡漠的问道。
“薛相病逝,刘相又远在西域,李相请命致仕,中书门下和尚书省又有一半人手在长安,如今洛阳所用不足,所以裴相打算暂时检校几个名额,等到陛下回长安之后就取消。”仇宦躬身。
武后微微点头,返回长安就取消,裴炎的这个理由,的确能让朝中的质疑消减。
“那么名单呢?”武后随即跟着紧问。
仇宦低头道:“还在斟酌,据说已经有人开始动了起来。”
武后随即冷笑:“裴炎这个人,格局太小,这种事情应该直接了当的决定,直接调用自己的亲信,而不是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想着用他来拉拢人心。”
仇宦低头默然不语。
武后微微摆手,说道:“算了,前朝的事情,任由他们折腾吧,倒是这后宫,本宫该要好好管管了。”
上官婉儿和仇宦同时拱手。
武后敲了敲桌案,轻声说道:“杨嫔也该进宫了,这件事情让皇帝和裴相去做,本宫只要杨嫔进宫……另外还有高嫔也一起进宫,高嫔住在仙居殿,杨嫔住在集仙殿。”
武后住在徽猷殿,李显主殿是贞观殿。
但先帝病逝之后,李显除了陪丧那几日,后来基本也不在贞观殿待。
太子妃住在贞观殿东侧的庄敬殿,庄敬殿和贞观殿中间,是太子居住的大仪殿。
在贞观殿西侧,是太子良悌郑氏居住的仁寿宫,仁寿宫再往西是仙居殿。
还要再往西才是集仙殿。
也就是说,太子嫔杨氏,在宫中居住的宫殿是距离皇帝最远的。
“今天已经是五月初一了。”武后抬头,看向上官婉儿,轻轻的说道:“按照原本彭王的奏本,他应该是在五月初二出兵西域,如果他不出兵,那么他就是违背了军法,便是斩了他,军中大将和朝中百官也说不出什么来。”
“是!”上官婉儿肃然躬身。
“军法如炉啊!”
武后轻叹一声,目光忍不住看向西北方向。
夜色深沉。
……
新月如钩。
清风寂冷。
王隐客站在红山之下,遥遥的看向山顶之上的红宫。
不,是黑宫。
自从李绚打下逻些之后,这座吐蕃人头顶上最璀璨的明珠,就被李绚刻意染成了黑色。
“王爷还没有下来吗?”王隐客忍不住的看向余泽。
余泽微微摇头,面色肃然的说道:“王上自从回到逻些后,只要到逻些,每日早晚都要到黑宫为先帝祈福,长史又不是不知道,况且明日就要出兵,王上祈福的时间长一些也是正常。”
王隐客目光微微闪动,轻轻点头。
李绚在逻些,最大的亲信便是余泽。
余泽在彭王府多年,彭王李元则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王府的人啦。
其他张大安、萧嗣业等人,关系虽然和李绚也亲近,但却并不是彭王府的人。
而在诸将之中,最令王隐客在意的,其实是另外两个人。
任昌都长史的右屯卫将军南炬和驻守安多的右卫郎将高崇礼。
昌都和安多都是蕃州往昌州的关键通道。
蕃州大军前往昌州,昌都和安多都是必经之路。
但是李绚却将这两个位置交给了南炬和高崇礼。
南炬是在上元年间,就和李绚一起在东吐谷浑一起征战的大将,从校尉,都尉,一路提升到郎将,中郎将,右屯卫将军。
若是没有意外,将来右屯卫大将军也是他的。
高崇礼虽然没有和李绚一起征战过,但他却是太子嫔高氏的亲叔父,平原郡公高侃之子。
这两个人都是李绚绝对的亲信,想要掌控蕃州,就必须从这两个人身上着手。
尤其是南炬。
但可惜,这一次李绚出征西域,南炬不会跟随,而是会一直守在昌都。
“诸将诸军都已经休整安歇,还请参军告诉王爷,请他也早点歇息。”王隐客终于放弃了今夜再见李绚的奢望。
李绚今夜明显是不想再见他。
不过无所谓,只要城外的两万五千大军没有动静,那么王隐客就不会担心。
看到王隐客转身离开,余泽平静的摇摇头。
这位长史,他在逻些道根本什么都掌控不了,却始终以为自己能够掌控一切。
余泽抬起头,看向红山之上的黑宫,面色肃然起来。
如今长安洛阳不停病逝的老一辈,已经深刻的影响到了朝局,影响到了未来。
尤其是薛元超的死。
薛元超一死,皇帝在朝中最大的助力就没了。
皇帝势弱,裴炎和武后就势强,那么到最后,朝局会完全的失控。
……
黑宫之中,灯火恍惚。
李绚平静的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长几上,平放着一个紫檀木盒。
紫檀木盒的后面挂着先帝遗像。
一身明黄色黑边九龙九章衮龙袍,头戴白玉十二旒的李治,平静的坐在御座之上。
面色庄严沉肃,眼神凌厉威压。
遗像的角落里,盖着一枚私印。
是新皇李显的私印。
无比的寂静之中,李绚终于开口:“陛下,终于到了这一天。”
李治高坐在画像之中,目光平静的看向前方,根本就没有落在李绚身上。
李绚轻轻叩首,低声道:“陛下,臣弟尽力了,除非臣弟现在就率军杀回洛阳,否则,三郎的皇位必然被废。”
武后的野心,超出皇帝自己,超出李显,超出裴炎,超出天下人的预计。
她要的不是永远垂帘在李显背后,而是永远都坐在皇座之上。
李绚起身,目光看着李治的画像,轻声说道:“左相,韦尚书,黄尚书,被赶到了长安,程处弼和段尚书被赶到了代州,薛相病逝,李相致仕,如今在中枢,只剩下裴相,王相和刘相,陆尚书,豆卢尚书和欧阳尚书。”
如今的朝局就是这样,朝中的宰相和尚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一半离开了中枢。
剩下的一半人当中,豆卢钦望原本就是李旦的长史,陆元方和欧阳通,还有王德真和刘景先都是只知道做事的人。
李绚相信,以武后的手段有足够的能力在废了李显之后,稳定住这几个人。
“如今的朝中,真正能够支持三郎的,只有御史大夫苏良嗣和大理寺卿王及善,辅政大臣裴炎。”李绚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只要苏良嗣和王及善被赶出中枢,那么朝中就只剩下裴炎可供李显依赖了。”
李治的画像高高的挂在上面,依旧没有低头看李绚。
“陛下,若是臣弟不去西域,而是转身杀回洛阳,你会不会怪臣弟。”李绚抬起头,看向李治的画像,诚恳的询问。
画像当中的李治依旧沉默。
李绚轻轻摇头,说道:“臣弟真的很想杀回去,但皇帝没有旨意,臣弟一动,就等于谋反,而且……”
轻叹一声,李绚继续说道:“而且臣弟也不觉得有用,哪怕臣弟找到理由不去西域,也不回洛阳,只是在逻些震慑,但对于天后而言,不过是稍微延缓一点时间罢了,大不了她回到长安之后,再政变。”
在历史上,武后自从李治死前跟着李治一起去了洛阳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了。
这会给人一种武后回了长安之后,就再也无法控制李显的错觉。
但实际上不是如此。
回到长安,不过是让武后遭遇的压力变大而已。
如果她真的不顾一切,最后只是多杀些人,杀的人头滚滚,最后血流成河。
武后一样能够达成她的目的。
至于说李绚,违反军令,驻军不进,哪怕不立刻斩了他,就是将他所有的职务全部免除,他就受不了。
虽然李绚在皇帝面前直言,愿意放弃一切,回到朝中做一个闲职。
但那也是得有一个闲职做。
而且国子祭酒虽然在众多三品官中间,是比较清闲和没有实权的,但只要他能够矗立在朝堂上,只要每次大小朝会,他都有开口的机会,那么就没有一个人敢小看他。
而且不止如此。
以李绚的手段,只要认真培养,过个三五年,朝中的进士会有一半出自他的门下。
那个时候,说一句桃李天下,也不过分。
但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李绚就只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所以,臣只能够对不起三郎了。”李绚轻叹一声,微微低头。
在这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压力彻底消散。
他不再担负李显被废任何的责任,甚至是心理负担都没有。
李绚对着李治的画像再度躬身,然后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
新月之下,整个逻些城都在走出黑宫的李绚目光注视之下。
王隐客的紧张,李绚清晰的看在眼里。
对于王隐客的那些小动作,李绚从不在意。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将逻些道上下军中,那些背叛了他的人全部钓出来。
只有如此,在关键时刻,李绚才能将逻些道内外数万兵马全部纳入自己掌中。
李绚抬头看向西域方向。
西域,那是他必去的。
因为在那里,还有大唐数万的精锐。
王方翼,刘审礼,权善才,有这些人在,李绚如果放弃掌控他们,他才是真的傻了。
所以,李显,你只能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