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三日,巳时初,长安春明门外。
白幡林立,黄纸遍地。
香火弥漫,哀乐轻响。
无数禁卫士卒身穿白衣,手持白幡,腰挎横刀,肃穆的看向前方。
整个长安所有九品以上官员全部身束绫条,站立在城门之外,等待高宗皇帝灵柩抵达。
刘仁轨站在百官之首,脸色木然。
之前还称先帝,现在就连先帝这个词,都变得无比尴尬。
高宗皇帝病逝还没有半年,中宗皇帝就被强行废杀。
现在先帝这个词,是称呼高宗皇帝,还是称呼中宗皇帝都没有个定数。
仓促成就的宫变,让一切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没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李旦虽然以高宗皇帝之子登基称帝,但他的兄长,中宗李显之死,宫中给出的理由竟然是巫蛊暴毙。
既然如此,中宗皇帝暴毙之后,即位的应该是太子李重照,而不是相王李旦。
只有中宗皇帝的所有子嗣死尽之后,才轮得到相王李旦。
这才是整個事件中最令人感到别扭的地方。
如果说李显暴毙,李重照即位,那么韦家依旧是效力外戚,姚令璋,李绚,苏良嗣这些人依旧尽心的为新皇效力,如今才是名正言顺的即位顺序。
但是,武后却选择了李旦即位,这明摆着告诉天下人,帝死有疑嘛!
以武后的聪明自然看得到这一点,所以,她才会急着派张虔勖返回长安抓捕李重照。
如果说李重照这个继承人落在了武后的手里,那么到时候,只需要让李重照给李旦磕个头,便是臣服让位,那么李旦的即位也就同样名正言顺了,中间的这个别扭感,也就没了。
但,李重照逃了,张虔勖杀入东宫,太子李重照逃了。
李重照如果死了也就罢了,李旦名正言顺的对手没了,自然也行,但李重照不仅没死,反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即便是张虔勖搜遍了整个韦曲也没有找到李重照。
这意味着,一旦李重照在某个地方出现,并且在他们的拥护下登基,那么大唐就等于有了两个皇帝。
一场内乱不可避免。
而造成这一切的张虔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刘仁轨侧身看了张虔勖一眼,随即就看向了另外一侧。
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滕王李元婴等人,同样一脸木然的站在一侧。
他们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回了一趟任所,怎么回来皇帝就换人了。
而且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他们还被人困在了皇宫长达七日。
这样的事情,恐怕除了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和后来的房遗爱谋反案之外,他们就再也没有经历过了。
此外,还有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范履冰。
新任兵部尚书段宝玄,礼部尚书韦待价,工部尚书黄仁素,鸿胪寺卿元明。
新任礼部侍郎武三思,兵部侍郎岑长倩,刑部侍郎李昭德,都水监何以求,以及其他十几位官员,全部恭候。
左金吾卫将军程处弼和左威卫将军王果站在张虔勖的身侧,他们能感受得到群臣看向他们,还有张虔勖的目光中,带着的无尽异样。
这一次的宫变,他们顯然一样是帮凶。
很快,前方哀乐大作,在场的群臣同时不由得痛哭起来:“先帝啊!”
黄纸开道,白幡林立。
无数身穿白麻丧服的军士和宫人护送下,先帝,高宗皇帝李治的灵柩,终于返回来长安城。
中书令豆卢钦望,左千牛卫大将军薛孤吾列左右两侧前行。
和刘仁轨碰面之后,低语几句,群臣立刻散开两列。
众多武将在薛孤吾的指挥下,护卫在灵柩两侧。
不知不觉中,张虔勖已经落在了最后。
灵柩之后,是一身白麻丧服走在最前的新皇李旦,李旦在王德真,窦玄德,独孤器,魏玄同,苗楚克,裴居道等人的追随下,面色哭泣的从众人之中走过。
留在长安的诸王,看着他们的新皇李旦,面色悲戚的同时,也不由得带出一丝疑惑之色。
天后没有随行,新皇掌握大权。
那么在这一场宫变之中,他们的这位新皇李旦,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在这一行人过去之后,群臣很快就汇入到了队列当中,哭泣着随着先帝的灵柩返回长安城。
谁也没有注意到,群臣的最后,左金吾卫大将军麻嗣宗已经悄然的从群臣中脱离,朝着长安四周的各卫大军而去。
……
惜玉楼,地下密室当中。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李绚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头看了光滑的四壁一眼,轻轻的松了口气。
一身绿色束红带齐胸襦裙的苏怜玉,轻步走进了密室,对着李绚轻轻躬身:“主上。”
李绚微微松了口气,问道:“何事?”
苏怜玉躬身道:“回禀主上,新皇已经扶高宗皇帝灵柩回了太极宫,长安九品以上官员全部集于太极宫哭拜先帝。”
李绚点点头,感慨道:“这怕不是又一场难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过不了这场难关?”
李旦返回长安,虽然他身边有豆卢钦望,有窦玄德,有独孤器,还有范履冰,但说实话,他依旧不过是一个被别人捏在手里的傀儡罢了。
他的一言一行,其实都在武后的掌控当中。
一个李旦,一个张虔勖。
两个人是朝中群臣这一次集火的对象。
李显死了,必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李旦自然不可能是承担最大责任的那个人,但他却是除了武后以外,得利益最大的那个人。
自然也要面对朝臣的疑问。
长安可不比洛阳。
在洛阳,武后用李祎的人头,李显的鲜血,还有被打入死牢的姚令璋等人,震慑了群臣。
同时又用大肆的封赏,让百官不得不暂时屈服。
但如今在长安,这里是陇西世家的大本营。
李显登基,有太多陇西世家的支持了。
必然会有不少人冲出来向李旦质问李显究竟是怎么死了的。
这是必然的。
这件事情一个处理不好,立刻就是无数人头落地。
随即而来,就是这些官员背后的地方世家开始和朝廷离心离德。
赋税兵员很快供给不上,被截留,地方的情形中枢再难掌握。
最后便是天下乱起,大唐分崩离析。
当然,在此之前,武后会立国武周,用武周建国的力量来讨伐不臣。
天下会逐渐的落入武后手中,之后便是武后老迈,天下回归李唐。
李绚坐在那里,未来的局面在一瞬间全部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随即轻轻的甩了甩头,如今有了他在,那样的未来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但用改朝换代,来增加对天下的掌控,却是他之前所没有想到的。
收回心思,李绚看向苏怜玉,问道:“长安城中,如今‘唐传三代,有武代唐’的谶言,传播的怎样了?”
“星星之火,到处都有,但都在暗处。”苏怜玉神色肃然的看向李绚。
自从天火坠落大慈恩寺之后,“天火降世,天子重生”的童谣便已经借助满长安城的关注,朝着天下传播了开去。
随即而来的,便是中宗皇帝崩逝,相王李旦登基的消息。
对于百姓来讲,中宗崩逝和李旦登基与他们并没有太多关系,毕竟他们都是高宗皇帝的儿子。
当然,在百官眼中,这其中的传承的混乱,还有梗在中间的太子李重照的下落,更是让他们别扭的不行。
偏偏在这个时候,却又有“唐传三代,有武代唐”的消息传出,更是让长安臣民人心动荡。
当然,不止如此,尤其是太宗朝还有不少老人活到现在。
毕竟即便是太宗末年生人,到现在也不过四十上下,当年那场“唐传三代,有武代唐”的祸乱,最终导致华州刺史李君羡的冤死。
中间还有几次明确指向了武后,长孙无忌,上官仪,郝处俊,虽然提的越来越隐晦,但还是有的。
如今这一句话再度兴起,却是实实在在的让人们感觉到有无代唐的接近。
“很好。”李绚点点头,然后说道:“你去做三件事情。”
“是!”苏怜玉立刻认真了起来。
李绚轻声开口道:“第一件事,将这句谶言,在并州太原府,广泛的传播而来,尤其是并州武家和太原王家附近。”
“是!”苏怜玉没有丝毫犹豫的应了下来。
李绚轻轻笑笑,然后说道:“长安有谶言,太原老家也有谶言,足够武三思动心了。”
苏怜玉神色郑重起来。
李绚脸色瞬间冰冷:“盯住所有从太原出来往洛阳传信的密卫使者,在晋南山地全部截杀。”
“是!”
李绚脸色又瞬间温柔起来,他轻声说道:“记住,只杀去洛阳的,长安,冀州,北地,都不用管。”
“是!”
李绚的眼前浮现出了清晰的北境地图。
雍州,并州,冀州。
再更北便是草原。
“第二件事。”李绚抬头,轻声说道:“皇帝已经到了长安,那么一切已经没有遮掩的必要了,让那句谶言在长安的外族人聚集区爆发开来吧。”
“是!”苏怜玉神色无比肃然。
“党项,吐谷浑,突厥,波斯,还有蕃州,新罗,倭国等等,让他们都知道,大唐皇室发生了一场宫廷政变。”李绚的眼底深处,闪烁着深沉的算计。
不只是武后,他已经开始思索更远的东西。
“是!”
“传信李固,立刻切断东西吐谷浑的消息往来。”李绚神色凌厉。
李固,东吐谷浑德令哈城守。
被李绚一步步从一个吐谷浑小将,推到德令哈城守的关键人物。
也是李绚真正控制东西吐谷浑的要害。
即便是慕容氏想要将他换掉,也换不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李固已经是一方诸侯了。
李绚在德令哈的秘密一旦被掀开,就连程务挺也会无比惊讶。
现在,已经是一切揭开的时候了。
“让吐谷浑慕容氏也察觉到机会吧。”李绚眼底带着深沉的嘲讽。
“是!”
“第三件事。”李绚从身后拿出一个黑色的匣子,看向苏怜玉说道:“李旦已经进宫了,那么围在诸王家中的士卒会马上撤去,诸王家中的护卫的关注点也会放在家中之外,所以,你亲自跑一趟,将这个匣子,放到韩王家中的书房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