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中,韩王李元嘉站在宗室之首。
肃然拱手,低头不语。
新皇李旦已经坐在了皇座之上。
整个太极宫,还有太极宫之外的广场,密密麻麻,但却异常有序的站满了整个长安所有九品之上的官员。
数量之多,还要在洛阳的五倍之上。
甚至越是官阶低,长安的官员就越多,相比于洛阳,甚至能达到十倍的差距。
李旦坐在皇座之上,面色凝重的从刘仁轨,豆卢钦望,窦玄德,王德真,范履冰,五位宰相的身上掠过。
一瞬间,李旦心中有些好笑。
他父皇在世的时候,最少的时候,朝中总共也只有四五位宰相。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下子十几人。
不过在这一瞬间,李旦也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刘仁轨是尚书左仆射,豆卢钦望是中书令。
王德真是侍中,范履冰是中书侍郎。
窦玄德是吏部尚书。
光是凭借这些人,李旦就可以完全的组成一个完整的政事堂。
其下是兵部尚书段宝玄,礼部尚书韦待价,工部尚书黄仁素,鸿胪寺卿元明,大理寺卿独孤器,光禄寺卿陈光,太常寺卿蔺仁基,都水监何以求等人。
还有户部侍郎岑长倩,礼部侍郎武三思,兵部侍郎苗楚克,刑部侍郎李昭德,刑部侍郎裴居道,尚书左丞魏玄同等等无数官员。
整个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全部都有人主事。
右侧以诸王为首,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滕王李元婴等人。
后面跟着左千牛卫大将军薛孤吾,左金吾卫大将军麻嗣宗。
禁卫大将军张虔勖,左金吾卫将军程处弼等等十数武将。
李旦的目光送过大殿两侧,禁卫中郎将许周,左威卫将军王果,两人守在两侧偏殿门口,但有一丝不对,两人都会冲进来大加杀戮。
但是,李旦再度看向群臣。
如今他坐在皇位之上,群臣虽然恭敬低头,但是有不少人都腰杆笔直,面色肃重,毫无疑问,今日之事,怕是没那么容易结束。
深吸一口气,李旦对着一旁的范云仙轻轻点头。
范云仙立刻平静上前,高声道:“皇帝升座,群臣叩拜。”
豆卢钦望,窦玄德,王德真,范履冰,武三思,苗楚克,独孤器一众在洛阳已经跪拜过李旦的人,这一次也没有任何硬顶,全部跪了下去。
但刘仁轨,段宝玄,韦待价,黄仁素,陈光,蔺仁基,何以求,李昭德等一众留守长安的朝中重臣,却都还站在。
整個太极宫里外,基本有三分之一的人都站了下去。
剩下跪倒的三分之二人里,有一半是武后,李旦,以及各方面认可李旦成为大唐新帝的人,最后剩下的一半,则是没有任何后台立场,为了自己小命臣服的庸人。
但这不重要,左相刘仁轨一个人站在那里,已经足够吸引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李旦皱了皱眉头,目光看向另外一侧,韩王李元嘉看了一眼刘仁轨,然后又对着李旦沉沉躬身,但就是没有跪下。
李旦顿时就明白李元嘉的意思。
李元嘉可以为了大局照顾,给李旦下跪,承认他这个皇帝,但是他不能够背刺刘仁轨。
刘仁轨是中宗皇帝亲口任命的长安留守辅政大臣,他如果不松口,李元嘉也是不会松口。
毕竟李元嘉也必须对高宗皇帝有个交代。
为什么他刚刚病逝不到半年,他亲自立的下一任皇帝和下下任皇帝,一个死了,一个被追杀。
身后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滕王李元婴等一干宗室也都还站在。
只有几个平时和李旦关系走的近的宗室子弟跪了下来。
武将当中,也有大半的人跪了下来,但也依旧有几个人站着,但最醒目的,赫然是左金吾卫将军程处弼。
多少年来,人们眼中的武后,左金吾卫将军程处弼,这一次,没有赞同武后选择的新皇。
……
皇座之上,李旦神色肃然起来。
他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局面的艰难,但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艰难。
尤其是刘仁轨,尚书左仆射,天下表率。
如果他不认可李旦做皇帝,那么天下起码有一半人的州郡刺史不会认可李旦。
不是说刘仁轨在朝堂就有那么大的势力,只是他四任宰相,朝堂的影响力便是如此。
更别说,这天下多是惯常投机的野心人,还有心怀不轨的阴谋家,利欲熏心的小人。
一旦有了刘仁轨这么旗帜,那么半个天下都不会认可李旦的。
那样就是天下大乱了。
李旦看了一眼范云仙,范云仙轻轻低头,更远处,麻嗣宗和许周一样没有动作。
这么多人,总不能像在洛阳那样全部拉下去。
李旦轻轻苦笑,眼下的难题需要他亲自面对。
不过在同一时间,李旦也有些庆幸,好在李绚和苏良嗣不在,不然他连来都不敢来。
深吸一口气,李旦看向刘仁轨,开口道:“左相,朕知道皇兄之死突然,你和诸卿的心中充满疑惑,今日不妨你我都坦诚一下,有什么问题,不妨直接问。”
刘仁轨神色肃然微微拱手,然后开口道:“多谢陛下。”
李旦神色稍微松了一丝,刘仁轨肯称他为陛下,刘仁轨的意思,在这一句话当中表达的淋漓尽致。
只要李旦的解释能够让刘仁轨满意,那么一切自然无碍。
“请!”李旦点头。
“敢问陛下。”刘仁轨拱手向前,然后神色肃然的看向李旦问道:“敢问陛下,中宗皇帝究竟是因何而死,如何死的,为何又谥号曰戾,为何又让禁卫大将军前往长安,不问缘由,就屠了东宫上下,请陛下给臣一个答复。”
殿中站着的群臣同时躬身拱手:“请陛下给臣等一个答复。”
不只是他们,便是殿内殿外,很多已经跪倒叩首的群臣也忍不住的抬起头来。
他们也有一样的疑问,李显究竟是因何而死,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在李显死后,又派张虔勖屠了东宫,追杀太子李重照?
洛阳的事情,他们在长安看不见,但是在长安的事情,他们却看的很清楚。
尤其是张虔勖屠了东宫,虽然只是杀干净了所有敢于反抗的人,但剩下的活人也不多,几乎等同于血洗。
这样的事情之恶劣,甚至还在当年玄武门事变之上。
大唐啊。
没人想再来一个玄武门。
范云仙,豆卢钦望,范履冰等人,全部默然不语。
李旦心中轻叹一声,他知道,今日之事,母后就是让他来对群臣给出一个交代的。
有些话,他说要更容易让人接受。
看着殿中群臣,摇摇头,说道:“其实那日的事情,朕也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
稍微停顿,李旦沉叹一声,然后说道:“那一日是十五望朝,朕与诸卿一起拜祭父皇之后,然后参加大朝,商议完皇兄要护送父皇灵柩返回长安之事后,便商议在十四日发生的太子嫔杨氏巫蛊事。”
对于五月十四日发生了洛阳皇宫巫蛊案,长安这边隐隐有些风声,但具体怎么回事也不清楚,但后来因为武后封闭了函谷关,所以就没了消息。
到了这个时候,群臣这才彻底的明白,李显之死,竟然是和巫蛊案有关。
“太子嫔杨氏巫蛊诅咒皇后,皇兄觉得应该将杨氏废入掖庭,然后将杨氏父兄流放蕃州,但母后觉得,巫蛊之事重大,应该将杨氏即刻斩首,然后诛灭杨氏三族。”
李旦面无表情的说道:“皇兄和母后起了争执,皇兄气急之下,说是宁肯放弃皇位,也要保下杨嫔,母后大怒,便让禁卫将军张虔勖带皇兄下去冷静冷静,然后和裴相商议,如何处置杨嫔和皇兄之事,未曾想皇兄撞向了侍卫的槊刃,自缢而亡。”
殿中所有从洛阳来的群臣,全部沉沉的低头,不发一言。
李旦说的那些,全部都是经过编造的,但偏偏有几分骨架在。
最重要的,是最后一点,李显的确是撞向了士卒的槊刃,自缢而亡的。
“最后母后彻查宫中,最后才在杨嫔宫中找到了更多的巫蛊诅咒之物,不仅有诅咒皇后的,还有诅咒皇兄和母后的,想来皇兄有些发昏失智,也是因为杨氏诅咒之过,所以母后下令斩首杨氏,然后诛灭杨氏三族。”李旦的神色淡漠。
这就是完全的给杨氏泼脏水了,殿中群臣也大都能听清楚这一点。
没有人反驳,但是殿中的杨氏族人却是不由得恨的咬牙。
杨氏已经被斩首,甚至被诛灭三族,他们又能说什么。
刘仁轨沉沉拱手,说道:“诚然如此,但中宗皇帝既薨,那么继位之人,也应该是太子,不应该是陛下啊!
所以为何不是太子继位,而是陛下继位,这与礼不合?”
为何是李旦继位,而不是李重照继位,这与礼制不合。
礼,传承之法,都应该是太子李重照继位,而不是相王李旦继位。
这也是整个朝堂上下,如今都感到别扭的地方。
如果是李重照继位,那么不仅是长安洛阳的李显旧臣,哪怕是远在边州的李绚,高侃等人,也都会全然认可,然后天下敬服。
如此,皇位传承有序,天下人即便是有所疑问,一切也都会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乎所有李显亲近的旧臣,都质疑李旦的继位。
当然,归根到底,还是他们在李显身上投注了太大的精力,还没有怎么见回报,皇帝就换人了。
在李旦的身边,已经有了足够的人,其他人即便是挤过去了,最多也不过是在外围而已。
自然,刘仁轨身为宰相,维护的更多的是礼法和正统。
如今需要李旦给出答案。
李旦轻叹一声,说道:“皇兄薨逝之后,母后以皇位不可一日缺人为由立朕为帝,毕竟父皇刚刚病逝不久,皇兄又去,重照年幼,安东又有新罗陈兵,西域又有西突厥和波斯蠢动,江山波荡,所以立朕为帝,此事裴相也是赞同的。”
武后是皇帝之母,当朝天后。
裴炎是辅政大臣,中书令。
两人决断,立李旦为帝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母后监国三年,朕三年听政,三年之后,武后归于后朝,朕临朝亲政。”李旦说到这里,呼吸不由沉重起来。
“陛下!”一道人影稍微向左一步,站了出来,赫然正是新任兵部尚书段宝玄。
段宝玄面色冷冽的看向李旦,咬牙道:“陛下,恕臣冒昧,即便如此,臣也认为不该是陛下继承皇位,既然天后监国三年,那么为何不让太子继位,天后监国十年,十年之后,太子亲政,而是一定要陛下继位?”
李旦微微一愣,说道:“朕说了,西海不宁,重照年幼……”
“四海不宁,无非西域而已。”段宝玄死死的盯着李旦,说道:“西域有彭王在,若是太子继位,臣相信彭王毕竟更加奋力,而且我大唐名将无数,何处不宁,打平便是,何必非要违背礼制,让陛下继位?”
段宝玄突然愤怒的咆哮声在整个太极殿回响。
站在两侧殿门的麻嗣宗和许周同时握紧了腰间的长刀,杀意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