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宝玄的咆哮声在整个太极殿回响,皇座之上的李旦脸色不由得一白。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两侧殿门处的麻嗣宗和许周,都已经死死的盯住段宝玄,手握千牛刀,只待有人一声令下,即刻拿下段宝玄。
殿中群臣,跪着的越发低头,站着的则是越发的咬牙,越发的愤恨。
如果此时是太子坐在皇座之上,那么一切都将不同。
绝对不同。
李旦目光轻轻的扫过范履冰,一直低头的范履冰终于抬起头。
没错,是他。
如今在长安主持一切的就是他。
甚至自从李重照在长安监国以来,表面上是刘仁轨在辅政,但在暗地里盯着一切的人,一直都是范履冰信。
到了现在,即便是有李旦这位新皇在,有豆卢钦望,窦玄德这些人在,但是有范履冰这位武后最信任的北门学士之上,其他人也得像刘仁轨一样的靠边站。
范履冰抬起头,就要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殿门处响起:“这个问题,还是老臣来解释吧。”
殿中群臣同时愕然的回头,然后就看到一身紫袍的裴炎,手捧笏板从门外而进。
刘仁轨怔怔的看着突然出现的裴炎。
相比于几個月前,在洛阳时的大权在握、意气风发,如今的裴炎明显苍老了不少。
虽然腰杆依旧笔直,但是头颅却比原本要低得多。
……
群臣瞩目之下,原本现在应该在洛阳的裴炎,神色肃穆的走进了太极殿,走到了群臣之前。
“陛下!”裴炎沉沉拱手,道:“臣奉天后之命,昨日从洛阳出发,一日夜赶至长安,稍有来迟,请陛下治罪。”
李旦松了口气,抬手道:“裴卿能来,便已经是一桩幸事,何来治罪之说,平身吧。”
“多谢陛下。”裴炎沉沉躬身,然后起身,转身看向段宝玄。
段宝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盯着裴炎的眼中满是愤怒和痛恨。
段宝玄和王及善,甚至包括薛元超,他们真正忠诚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高宗皇帝。
高宗皇帝任裴炎为辅政大臣,辅佐中宗李显治理朝政,段宝玄和王及善,都是鼎力支持的。
但是,就是在段宝玄离开洛阳,前往代州接薛仁贵遗体的时候,裴炎却将李显的皇位给弄丢了,甚至李显的命都没了。
李显死了,李重照的皇位也没了。
李旦如今坐在上面,不管他怎么解释狡辩,他阴谋篡位的事实都不容否认。
至于裴炎,无能懦弱,死了都不配到地下去见先帝。
裴炎仅仅是看了段宝玄的眼睛一眼,瞬间,无尽的情绪已经从段宝玄的眼中冲了出来。
冲击的裴炎呼吸急促,甚至喘不过气来。
微微侧过身体,裴炎转身看向李旦,沉沉拱手道:“陛下,还请允臣回答段尚书之问,段尚书既然想要知道为何天后立陛下为帝,那么先帝之死的真相,臣等也就没有必要再行遮掩的。”
李旦微微皱眉,随即他神色缓和的说道:“如此,就麻烦了裴卿了。”
“是!”裴炎起身,然后看向段宝玄,拱手道:“段兄。”
“说!”段宝玄仅仅是回应了一个字,眼神就淡漠了起来。
裴炎深吸一口气,叹声说道:“其实陛下刚才所说,大部分都是没错的,只是在一些细节方面,为逝者讳,所以才略微进行了修改和掩饰,如今段兄既然想要知道真相,那么便由裴某,说与段兄听。”
“讲!”段宝玄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
裴炎转头看向李旦,拱手道:“那一日,原本最后议的,也的确是杨嫔废为庶人、囚禁掖庭、流放其父兄之事,但陛下却是点头赞同的。
但谁也没想到,在得知陛下要将其废为庶人,父兄流放之后,杨氏却突然污蔑说,是陛下指使她行巫蛊事的,而那所诅咒的,也不是皇后,而是太后。”
“啊!”殿中没有经历过那日之事的群臣顿时哗然起来。
然而知道那日真相的人,在沉沉低头的同时,也忍不住的怀疑,裴炎难道真的要将那日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吗?
裴炎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口说道:“自然不是陛下诅咒天后,陛下仁孝淳厚,如何会诅咒天后,只是那时,不知道为何,陛下情绪异常激动,甚至从御案之下抽出一把剑,要求……要求天后退回后宫,不再临朝听政。”
坐姿皇座的李旦听的一阵迷糊,裴炎说的好像就是那么回事,皇兄的确要求母后退回后宫,不再临朝听政。
至于说皇兄手下的那些暗卫,这里统一用一把剑待过,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等等……
李旦顿时就反应了过来。
杨嫔的确是曾经污蔑皇兄巫蛊诅咒天后,但是,在乾阳殿的时候,杨嫔却是已经改口。
是母后强行污蔑皇兄行巫蛊事,皇兄这才要求母后退回后宫。
李旦坐在皇座上,看着裴炎,眼神当中带出一丝不齿。
说到底,裴炎最终还是成了母后的狗。
今日在这大殿之中,还是将主要罪责归到了杨嫔的身上,然后明里说他皇兄无罪,但实际上,却都在映射他皇兄做的过分。
毕竟他父皇临终的时候,可是明确允许母后朔望垂帘。
皇兄如此做,已经是违背了父皇的遗诏。
故而被废,也是合情合理的。
殿中不少人已经明白了过来,即便是豆卢钦望,王德真等人,目光看向裴炎的时候,也同样的带出一丝不屑。
裴炎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看向李旦拱手道:“中宗皇帝做错了,天后恼火之下,令中宗皇帝别殿另居,然后和臣,还有群臣商议中宗皇帝的处理之事,然而当禁卫将军张虔勖要带走中宗皇帝时,中宗皇帝却持剑自卫,剑被打掉之后,他又一头撞在了禁卫将军张虔勖手下士卒的槊刃上,自缢而亡。”
春秋笔法,裴炎简直将春秋笔法用到了极致。
明明是李显被武后污蔑强行废掉,这里却说是他是情绪激动,做下错事,看错了局势,最后自缢而亡。
跪在地上的群臣都不由得撇过脸去,不想看裴炎小人的模样。
站着的群臣,却都已经被裴炎这种看起来似乎合情合理的说法给说服了。
甚至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在张虔勖的身上,他在裴炎最后一句话里出现的频率有点高啊。
聪明人自然听出了问题所在,裴炎说的话并非无懈可击,但在最后,他已经点出了问题所在。
禁卫将军张虔勖。
张虔勖跪在后侧,呼吸早已经沉重起来。
他何尝不知道,裴炎对他怨气极深。
他能走到今天,裴炎帮助不少,但在李显这件事情上,张虔勖却是背刺了裴炎。
有了裴炎今日这番话,朝中百官,不管是洛阳的,还是长安的,看他的时候,都会带上异样的神色。
……
裴炎转过身段宝玄说道:“后来宫中在杨嫔的寝殿发现了更多的巫蛊,其中就包括诅咒中宗皇帝和天后的,有了这些,中宗皇帝在殿中的昏聩,也就能够解释清楚了。”
段宝玄看着裴炎,神色依旧冷漠。
裴炎即便是再怎么春秋笔法,再怎么讳过为功,又如何能够瞒得过他这个前大理寺卿,前刑部尚书的眼睛。
自然,裴炎也是做过刑部尚书的,所以,这番鬼话编的才会如此顺畅。
段宝玄不用看也知道,殿中的不少人已经认可了裴炎的解释,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中宗皇帝既亡,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但中宗皇帝毕竟与巫蛊有关,故而为日后计,天后立当今为帝,登基治世,又因当今不熟朝臣,故而为高宗皇帝守孝三年,三年内天后垂怜,三年后,陛下亲政。”
裴炎对着李旦沉沉躬身,最后看向段宝玄,说道:“至于太子之事,那是天后为了避免天下生变,这才让禁卫大将军张虔勖带人回长安,暂时控制住太子,但谁知道他竟然进攻东宫,屠杀血洗,故而,奉天后旨意。”
裴炎彻底转身,目光直直的盯着张虔勖,一字一句的咬牙说道:“奉天后旨意,从即刻起,禁卫大将军张虔勖闭门自省,禁军之事,暂由禁卫将军李令问掌管,禁卫中郎将许周协助。”
张虔勖猛然抬头,无比惊骇的看着裴炎。
裴炎直接对外冷喝道:“李将军,带人送张大将军回府。”
“喏!”平静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随即,李令问一身红衣金甲,带着两名亲信,大踏步的走进殿中。
一挥手,他的两名亲信已经一左一右的挟起了张虔勖。
张虔勖刚要开口喝止,却看到了李令问右手死死的握住了手里的横刀,手上青筋贲起。
他立刻就明白,自己只要有丝毫错处被抓住,李令问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斩了他的。
所以在瞬间,张虔勖就停止了反抗,顺从的被李令问的手下带了出去。
殿中群臣,尤其是那些跪在地上的,从洛阳归来的臣子,看向张虔勖被拖出去的身影,充满了无尽的快意。
你也有今天。
这件事情没完,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武后是打算将张虔勖作为替罪羔羊。
既然张虔勖已经没有了武后的信任,禁军的权利也落到了李令问的手里……
不少人的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
“诸事已毕。”裴炎转身看向李旦,沉重的跪倒道:“臣不辱使命,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李旦微微点头,松了口气,目光又看向站着的刘仁轨,段宝玄等人。
一时间,殿中群臣的目光同时看向了站着的众人。
而站着的众人,则是将目光看向刘仁轨。
众目睽睽之下,刘仁轨缓缓的跪下了下去,同时沉声道:“臣,刘仁轨,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群臣一阵愕然。
就在这时,刘仁轨再度开口:“臣自高祖起,侍奉太宗,高宗,中宗,如今又有陛下,已有五朝,老迈不堪,故请致仕,请陛下恩允。”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段宝玄不等众人反应了过来,跟着刘仁轨一起跪下,同时说道:“臣自太宗朝起,如今已历四朝,多经战事,身体不堪,故请致仕,请陛下恩允。”
随即,一个又一个站着的官员跪了下来:“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臣以老迈,故请致仕,请陛下恩允。”
皇座的李旦已经彻底的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