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座之上,李旦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大殿之中,刘仁轨,段宝玄,韦待价,黄仁素,陈光,蔺仁基,李昭德等一干人等,全都跪倒在地,请求致仕。
尚书左仆射,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工部尚书,光禄寺卿,太常寺卿,刑部侍郎等等一干重臣全部请求致仕。
这样的事情,恐怕就连当年玄武门之变后都没有发生过。
今日如果李旦真的允许他们致仕,那么哪怕裴炎再怎么将他的继位说的天花乱坠。
后世史书也只会记载他得位不正。
李旦焦急的目光看向了裴炎,裴炎略微犹豫,面色苦笑,然后就要拱手,看那个样子,似乎就连裴炎,也有了要致仕的打算,李旦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臣请致仕,请陛下恩允。”浑厚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李旦茫然的抬头,赫然就看到程处弼也在这个时候跪了下来。
程处弼身后的几员中郎将,也在随后跪了下来:“臣等拜见陛下,臣等无能,跪求致仕,请陛下恩允。”
一瞬间,整个大殿所有人全部都跪了下来。
之前不承认李旦的人,也全部都跪了下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请求致仕的,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会请求致仕。
裴炎以种种言辞,遮掩了李显死亡的真相,武后又将张虔勖抛了出来,这让群臣再也没有多少发难的理由。
当然,他们继续发难也不是不行。
两侧侧门之处,麻嗣宗和许周已经带人握住了长刀,杀机凌冽。
他们如果再质疑李旦得位不正,那么即将面对的,就是血腥的屠刀了。
好在刘仁轨的请辞致仕,给了他们一条新的路可以走。
随便你们怎么乱,小爷不伺候了。
……
李旦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范履冰,范履冰面色严肃的点头。
这件事情,需要李旦自己解决。
李旦脑海中快速转变,突然,他面色苦笑,抬头看向群臣道:“众卿,父皇还未归葬,诸卿请求致仕之事,诸卿写下奏本,朕会转呈母后,请母后批准,今日之事,大体到此了结……”
事情稍微拖延,在群臣发懵的时候,李旦随即开口说道:“朕登基之后,朝中已有赏赐给百官,但却无有多少之于百姓,故,从今日起,免雍洛地区百姓一年租庸调。”
“臣等领旨,陛下万寿无疆。”范履冰率先开口。
跪着的群臣立刻反应了过来,同时拱手道:“臣等领旨,陛下万寿无疆。”
那么多人请命致仕,李旦解决不了,就交给武后,拖一拖。
不过之后,李旦的话,也让群臣不由得心中疑惑。
赏赐百官的事情,上一次张虔勖将群臣囚禁在宫中的时候,就已经提及过了。
它与其说是皇帝的赏赐,不妨说是武后的奖赏。
如今,免雍州洛州地区所有百姓一年租庸调,才是李旦的施政。
但雍洛地区的租庸调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只能够惠及雍洛地区的普通百姓。
当然,还有权贵。
不过很多权贵本身就是免租庸调的。
群臣突然敏锐的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李旦不是不想给百姓更多的赏赐,只是现在这些,便已经他能够争取到的极限了。
长安洛阳,租庸调的赋税实际上没有多少。
这里真正的赋税方向来自于市税,东西两市的市税。
整個丝绸之路最后的销售地就在长安洛阳,这是一笔庞大无比的赋税。
甚至可以和来自江南的粮税相提并论了。
所以这笔钱免不了的。
李旦已经尽可能的在施恩天下的。
虽然成效不大,但他已经有心了。
真正有心的朝臣已经敏锐的捕捉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范云仙手里拂尘一甩:“退朝!”
群臣再度跪拜:“臣等恭送陛下。”
李旦站了起来,松了口气,然后朝着范履冰招招手。
范履冰,豆卢钦望,窦玄德等人立刻站了起来,跟着李旦一起走向了两仪殿的方向。
殿中群臣这才站了起来。
然而几乎在瞬间,站在大殿中央的裴炎四周,已经散开了一个半圈。
没有人愿意再接近裴炎。
身为高宗皇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他竟然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就让高宗皇帝选中的继承人丢掉了皇位。
他这个辅政大臣,真的是无能到了极点。
尤其是今日,他还极尽的为李旦的登基背书。
朝中群臣对裴炎的感官已经差到了极点。
……
就在群臣准备离开太极殿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裴相!”
裴炎抬头,群臣散开,刘仁轨从群臣当中走了出来,走到裴炎面前,直接拱手道:“裴相,老朽有个问题请教?”
“左相请讲!”裴炎神色肃然起来。
殿中群臣同时肃然起来。
刘仁轨拱手,然后说道:“高宗皇帝在世时,中书起草,门下审核,尚书执行,天后处置大多数朝务,但最终决定权,在高宗皇帝之手。”
“是!”裴炎轻轻点头,李治在世时,武后虽然掌权极重,但天下大权最终还是掌握在皇帝手中。
刘仁轨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中宗皇帝在世时,中书起草,门下审核,尚书执行,皇帝处置大多数朝务,但大事不决者,在天后之手。”
“是!”裴炎继续点头,李显继位,自己和政事堂处置大多数朝务,但大事不决者,掌握在武后的手里。
虽然是如此,但只要政事堂和李显达成一致,那么更多事情就都不用送到武后的手里。
李绚在朝时,做了很多事情,真正的目的就在于如此。
刘仁轨面色凝重起来,问道:“那么如今呢,如今的朝政如何有决?”
裴炎顿时无比惊骇的看向刘仁轨,刘仁轨这一句话,问到了如今整个大唐真正的核心所在。
如今的朝堂权力如何分配?
裴炎无法退缩,如今虽然是李旦代替了李显,但裴炎依旧是武后任命的辅政大臣。
虽然说这个辅政大臣多少有些有名无实,但终究是武后继承高宗皇帝的手段。
“左相果然是朝中柱石。”裴炎轻轻苦笑。
群臣神色漠然,相比在洛阳,轻松就投诚武后的裴炎,在长安,宁肯致仕也不愿意效力的李旦的刘仁轨,才更值得朝臣敬奉。
深吸一口气,裴炎说道:“如今皇帝守丧,三年听政,自然无有处征之权,所以,依旧是中书起草,门下审核,尚书执行,但所有决策,全部都交由天后处置,不管多大多小的事情,都是如此,只要天后愿意,她能处置一切事务。”
“也就是说,曾经存在于宫中的缓冲,没有了。”刘仁轨一针见血。
李治在世时,实际上李治自己是武后和朝臣的缓冲。
李显在位时,李显和裴炎是朝臣和武后的缓冲。
如今,李旦在位,这个缓冲没有了。
以前很多无法对武后说的,但是却能对李治和李旦说的话,全部都不能说了。
朝臣日后需要直面武后,言语稍微不对,武后便是下令斩首,也没人能劝得动武后。
天变了。
以后,一些高宗皇帝和中宗皇帝在世时的能做的事情,他们都不能再做了。
裴炎转身看向群臣,直接道:“诸位,诸位若是想做什么,等三年之后吧,三年后,皇帝亲政,天后垂帘,诸事就又妥当了。”
裴炎一句话,整个大唐朝廷,新的秩序重新建立。
从今往后,不管朝臣有什么大的好的提议,都收回去,谨慎小心的,战战兢兢的度过这三年。
三年之后,风雨再变,才是他们上台的时候。
新的秩序建立,群臣反而松了一口气,他们难得的对着裴炎拱手,然后转身离开了两仪殿。
刘仁轨对着裴炎微微躬身,有了裴炎这一句话,整个朝堂的群臣,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因此而活下来。
目送刘仁轨离开,目送所有朝臣全部离开,一直到整个大殿只剩下裴炎一个人,他的脸色才苦笑起来。
站在两仪殿的殿门处,裴炎满脸苦涩的摇头。
没有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他明明应该在洛阳,但是却突然跑到了长安。
没有一个人问他,为什么如此不顾一切的替李旦辩护,他真的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吗?
裴炎抬起头,看向长安城东的无数起伏山脉之中,仿佛在那里有一条凶兽在潜伏。
……
“他们是将所有人都当成傻子吗?”滕王李元婴一步踏入书房,对着已经坐下的霍王李元轨,舒王李元名,满是愤怒的咬牙道:“他们杀了皇帝,屠了东宫,追杀太子,最后一番封官许愿,所有人就都俯首了,王兄,事情就这么了了?”
古色古香的书房中,李元轨和李元名面色阴沉的看向李元婴。
今日的事情,整个朝堂也只有他们这些宗室看的最清楚。
武后夺权,杀了李显,然后立儿子李旦为帝,之所以不立李重照,就是害怕将来李重照位之后报复。
至于朝堂上的群臣,刘仁轨还好,起码作出了请命致仕的姿态,但裴炎,那就是一个笑话了。
高宗皇帝做的最大的错误,就是选裴炎为辅政大臣。
李元嘉背对着三人,站在桌案之前,似乎在低头看向什么。
听到身后安静下来,他才转过身,看向李元婴:“中宗皇帝之死,今日裴相说的很清楚……中宗皇帝之死,无非在于他想要让天后退到后宫,而天后则要避免中宗皇帝权位更加稳固,不然何至于在马上要送先帝灵柩回长安时动手。”
“那我们的呢,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李元婴看着李元嘉,愤愤的说道:“看看那般朝臣,皇帝死了,也最多不过是假惺惺的说上两句请求致仕,看着吧,妖后只要再给他们点赏赐,这班人立刻就臣服了,这岂不是说,任何人只要杀了皇帝,然后…”
“哗啦”一声,一杯冷茶已经直接泼在了李元婴的脸上。
李元婴愣了,看着手里握着空茶杯的李元嘉愣了。
李元嘉冷冷的看了李元婴一眼,然后不客气的说道:“收起你那点心思,当年玄武门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我不怪你,但当年房遗爱谋反案,你也是亲身亲历的,太宗皇帝的那些儿子,那些日子,哪一个不是活的战战兢兢的,怎么,还不够让你惊醒吗?”
李元婴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李元嘉直接摆手道:“现在,你就给我回府去,若是你还不肯安心,就去看看伱的府外,究竟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还有你的府内,究竟有多少密卫的探子,弄清楚这些,你再胡言乱语去。”
“王兄!”李元婴彻底的冷静了下来。
李元嘉摆手道:“若你听话,从今日起,除了拜祭先帝之外,其他任何时候都别出门,不然,被别人算计到死都不知道。”
李元婴面色一阵难看,嘴角抽了抽,只能拂袖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