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乾阳殿。
火烛明亮，温热风畅。
武后坐在御案之后，平静的处理着一本本奏章。
自从高宗皇帝归葬之后，武后仅仅在长安待了一月之后，就以为中宗皇帝送葬为由，在七月回到了洛阳。
李旦，还有皇后窦氏，相王嫔，英王妃韦氏，平恩郡王等尽皆相随。
只有太子李成器被留在了长安监国。
当然，虽然是监国，但实际上，陇西和剑南的绝大多数事务都要送到洛阳来。
那里也只留下了一个老臣刘仁轨和太子左庶子陆元方在负责辅佐。
其他的多是一些不重要的六部侍郎和九寺少卿在负责。
六部尚书，九寺寺卿，三省宰相，全部都在洛阳。
逐渐的，洛阳已取代了长安成为天下帝京。
武后虽说要在十月中宗皇帝归葬乾陵之后，就返回长安，但实际上现在已经十一月底了，她还没有丝毫动身的打算，更别说是还要准备正旦大朝皇帝的登基典礼了。
……
火烛闪烁，武后突然感到眼睛有些生涩，她放下了毛笔，侧身问道：“彭王情况如何了，都已经大半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
一身淡蓝色女官服的上官婉儿轻步上前，低声说道：“回天后，敦煌都督令狐谋昨日传信，已经在敦煌外的沙漠中发现了彭王的踪迹，但是他却没有丝毫接近敦煌的打算。”
千里沙漠，难觅行踪也不出奇。
故而当五千骑兵出现在了敦煌之外，令狐谋下意识的以为那就是李绚。
“他不敢。”武后身体微微靠后，上官婉儿立刻走到武后身后，开始帮她按摩肩膀。
武后轻声说道：“他在安西杀了杜怀保，虽然用的是将杜怀保调入西域，然后不慎战死军前的说法，但是在最后，他却加了一句，去年的时候，先帝曾经授予他刺史以下可先斩后奏的特权，他杀杜怀保就是用的这个特权。”
“但彭王终究是愿意回来的。”上官婉儿轻声安慰。
武后摇摇头，说道：“敦煌必须要将他手下的五千骑兵留下，不然的话，他这一趟回来，说不定就真的会成兵谏了。”
李绚杀了杜怀保，帮了王方翼，极大的触动了武后的逆鳞。
如果不是他手上还有五千忠诚的右卫骑兵，说不定武后立刻就会拿下他。
可即便如此，武后也已经迅速的调遣甘州，凉州，沙洲，肃州的上万士卒，隐隐间埋伏在敦煌之后，只要李绚一现身，武后就会让敦煌都督独孤器直接卸了李绚的兵权。
“不提他了。”武后摇摇头，在她看来已经离开了西域，离开了安西四镇，穿过沙漠，来到了敦煌的李绚已经不对他构成多少的威胁了。
在敦煌，李绚要么死在敦煌之外的沙漠里，要么放下一切回归朝中，然后像一条死鱼一样任她宰割。
……
武后侧身看向另外一边，肃然问道：“扬州的情况如何了？”
仇宦轻步上前，低声说道：“绛国公已经切断了宿州以东所有一切运输之道，消息也很难传出来。”
裴行俭从返回扬州之后，迅速的接管了一切的外务。
以他禁卫大将军，前兵部尚书，如今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的手段，朝中的力量很难渗透进扬州。
武后面色铁青的看了仇宦一眼。
裴行俭从扬州去长安，本来已经走到洛阳的，却又突然返回。
武后立刻派仇宦去追，然而仇宦连裴行俭的影子都被追上。
如果不是武后及时到将他叫回去，他真要再往东行，难免就到了扬州范围。
裴行俭可不同于其他的地方刺史，他是禁卫大将军，曾经指挥过十八万大军出征突厥。
要知道，这十八万，是实数的十八万大军。
若是放在其他地方，便是号称三十万也没问题。
这样的人物真要出手，整个扬州大都督府范围内，他能够全部控制的住。
仇宦继续深入，说不定会死在那里。
武后后来发诏书再诏裴行俭归朝，江南突然爆发了“瘟疫”。
裴行俭以此为由拒绝归朝，武后也没办法。
仇宦赶紧垂首道：“不过，也还是有消息传出来的……”
说到这里，仇宦突然停顿了下来，面色为难的看向武后，说道：“密卫最后的消息，说扬州方面正在准备太子登基之事。”
太子李重照登基。
在中宗皇帝死后，太子李重照本就应该以太子身份登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李显死了，李旦登基。
《春秋》上写的很清楚，兄终弟及是取祸之道。
“宗正寺卿韦思谦还在扬州，加上裴行俭这個太子少师，如果还能有江南各州刺史的支持，尤其是泽王也在，以太子身份，登基不成问题。”武后神色平静，李重照抵达扬州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她早就已经适应了这件事情。
这期间，她不止一次派人前往前往扬州，试图确认李重照的身份，并且刺杀他，但都没有结果。
如今扬州有太子少师，禁卫大将军，宗正寺卿，宗室亲王，还是高宗皇帝的亲兄弟，还有太子……
这段时间，消息已经隐隐约约的传到了洛阳，洛阳百官的气氛也逐渐的有些不对劲。
武后深吸一口气，道：“让济南的两个折冲府向南推进，徐州的折冲府向东推进，还有越州那个折冲府也向北推进，杭州还有个水师对吧？”
“是！”上官婉儿从侧畔上前，低声说道：“天后，杭州水师都尉冀嚣是左相的旧将，他的麾下多是从彭王手下役满归去的，而且很多右卫水卒，都是在杭州水师经训后才前往蕃州的。”
武后抬头看了上官婉儿一眼，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是啊，还有个彭王，让杭州水师副将接替吧……你刚才说，彭王到了敦煌？”
“是！”上官婉儿立刻点头。
武后终于恍然的点头：“原来，他们是在等彭王。”
上官婉儿和仇宦相互对视一眼，一时间没有想明白。
“绛国公是极聪明的人，他知道，光凭扬州一地之力，想要让天下人承认重照的正统并不容易，所以这个几个月以来，他一方面在整合内外，另一方面也在等待彭王归来。”武后突然摇头，懊悔道：“失策了，不该让彭王归来的。”
一个裴行俭，一个李绚。
两个人一东一西开始朝长安洛阳动作的时候，武后顿时就感觉到了一个庞大的压力。
……
武后抬头，问道：“朝中反应如何？”
武后每日都要举行常朝，每半个月都要举行朔望大朝。
然而百官当面是一个样子，私底下又是一个样子。
起码这几个月，从来没有人在武后面前提及太子之事。
上官婉儿上前，低声说道：“朝中一开始并不相信太子到了扬州，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扬州看到太子，消息已经确认了，不过百官并没有太倾向于沟通扬州，御史太夫在竭力的约束百官，尤其是裴相被软禁之后。”
是的，裴相被软禁了。
自从裴行俭露出在江南重立李重照为帝的意图之后，裴炎立刻被武后软禁。
不仅仅是因为裴炎同样出身闻喜裴氏的原因，还因为他是先帝名正言顺留下的唯一辅政大臣。
一旦他开口斥责李旦继位不正，那么整个天下都会乱起来。
所以，当确定李重照出现在扬州之后，武后立刻将裴炎控制起来。
到后来发现裴行俭有立李重照为帝的迹象，武后立刻找人弹劾裴炎，然后令他闭门自省，但实际上却是软禁了起来。
不过裴炎被软禁，立刻就有一堆人帮他求情，其中就包括程务挺。
武后有些不耐烦就将程务挺召了回来，但实际上，她是担心程务挺会和李绚联手。
一旦李绚从敦煌到了兰州，程务挺和李绚联手拿下兰州，那个时候，对长安的威胁就太大了。
“朝堂人心动乱，反倒是他显了出来。”武后心思沉吟，她原本是有必杀苏良嗣的决心，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很有用的。
“朝中这段时间动作最大的，除了韦氏以外，就要数皇后的家里人了。”上官婉儿将洛阳的情况详细的说给武后听。
武后平静的点点头，说道：“京兆韦氏的事情不用担心，英王妃前段时间生了女儿，找时间让英王妃和韦家的人见一面，另外也让平恩郡王也出现，韦家的人该知道怎么办的。”
“是！”上官婉儿立刻就知道武后心中对于扬州已经有了打算。
“终于是要做过一场的。”武后站了起来，走下金阶，走到了乾阳殿大门前，沉声说道：“让左威卫将军王果开始做准备吧，从长安抽调两万人到洛阳，再从洛阳抽一万人，河南道抽两万人，一共五万人，以最快的速度杀向杨……”
武后的目光落在宫门口，一名千牛卫士快步的从马上跳下疯狂的朝乾阳殿而来。
四周士卒无一阻拦，武后顿时就明白，扬州的事情有结果了。
……
千牛卫士卒跪倒在地，密奏已经落在了武后的手里。
武后目光平静的看完，顺手递给了上官婉儿，同时说道：“中宗皇帝皇太子重照于昨日在扬州登基，以太子少师裴行俭为太傅，太子少保彭王绚为太尉，宗正寺卿韦思谦为太师。
以泽王李上进为太保，以扬州大都督府司马常御为中书令，以润州刺史韦玄福为侍中，以扬州大都督府户曹参军韦承庆为户部尚书。
尊太后武氏为太皇太后，尊皇后韦氏为皇太后。
以相王旦及一众僚属阴谋巫蛊窃取皇位，为天下逆贼，是为不趁。
命裴行俭为讨逆大总管，筹备江南大军十万，明年二月，攻伐长安，以正朝纲。”
武后话音刚落，远处，又是一匹快马从远处而来。
随即又是一名千牛卫将密奏送到了武后手中，武后展开之后，神色终于一变。
“右卫大将军，逻些道安抚使，彭王绚，奉旨回朝，恰逢东吐谷浑起兵反唐，故从安西，经高昌，鄯善，前往西吐谷浑，东吐谷浑，平定贼乱，今日擒东吐谷浑王族一众人等抵达曲沟，特于奏报，彼等明日将启程前往兰州，望有司准备。”
上官婉儿脸色骤变，看向武后道：“天后，那么敦煌？”
“敦煌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他真正的目的是昌州，拿下昌州，蕃州就能重归掌握，最后在西面汇聚大局，拿下兰州。”
武后立刻侧身道：“命兰州刺史……不，先派人去彭王府，快点，不然就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