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幽幽,河道平缓宽阔。
冬日时节,湟水之中的水流不丰。
李绚举着火把站在湟水边缘,左右来回的不停踱步,甚至不时的将其他人派出测量什么。
远处的营地当中,赵巩透过营帐的缝隙,远远的看着这一幕,面色凝重。
“阿舅……彭王这是在做什么?”薛绍有些生疏的对赵巩换了称呼,同时小心的询问在夜色逗留在湟水边缘的李绚的目的。
赵巩回头看了薛绍一眼,目光微微转动。
他是天后的表兄,也就是公主的表舅,驸马称他一声阿舅也是没有问题的。
今日范云仙的惨状,着实有些吓着了薛绍。
谁都能看的出来,李绚今日如此对待范云仙,就是要用他来引出整个西北地区,所有官民世家对中宗皇帝之死的怀疑。
如今的范云仙,在整个西北,几乎是谁接触谁死的局面。
赵巩几乎可以肯定,别看范云仙如今就在兰州城下,但宋师将绝对不敢轻易放他入城。
他们两个一接触,那么立刻就会有人怀疑宋师将是不是也知道了中宗皇帝之死的真相。
这样,兰州城里的人不会放过他,朝中的天后不会放过他。
最重要的是李绚,李绚刻意将范云仙留在兰州城下,就是等在范云仙入城。
一旦范云仙入了兰州城,那么李绚立刻就有无数的手段针对过去。
这对宋师将而言,很可能是要命的。
薛绍,他那日也在乾阳殿。
中宗皇帝之死,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害怕李绚的算计手段落在他的身上。
范云仙最后的结果,绝对是生,生不得,死,死不得。
薛绍自然也害怕这种结局。
所以才会亲近赵巩,希望赵巩能护一下他。
赵巩心中轻叹一声,如今的他对李绚虽然也有一些影响,但很明显,李绚将李显的死放在了更重要的位置上。
在大义上,复仇比夺位,要更加的容易被人接受。
以赵巩对李绚的了解,今日的事情,李绚必然已经安排更多的人在整个西北传扬开来。
他已经在为打通整個西北做准备。
微微摇头,这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和薛绍说了。
赵巩抬头,看向湟水之侧的李绚,轻声说道:“驸马知道彭王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什么?”薛绍有些好奇。
赵巩轻叹一声,说道:“彭王固然杀伐凌厉,征战凶悍,但如此之辈,在朝中还有很多,黑齿常之,李多祚,王孝杰等人,都不逊色于彭王,他真正最出色的地方是大局,而在大局之下,他最擅长的,是水攻。”
薛绍一愣,随即看向整个山谷,然后又看向不断的朝着兰州流去的湟水,他的脸色不由一变,随即失声道:“彭王是要水淹兰州城?”
赵巩轻轻点头,随即无奈的说道:“如今正值冬日,正是开挖筑坝的大好时候,而且如今虽然泥土冰冻,但他要的,并不是什么长久坚固的水坝,而是能够在明年夏天随时被掘开的水坝,现在这个时候,动手筑坝,最是恰当不过了。”
“明年夏天?”薛绍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赵巩点点头,说道:“当然是明年夏天,有了今日之事,朝中不久之后,就会派大军前来兰州。”
薛绍小心的问道:“既然阿舅能看得透这些,那么朝中派来的大将也能够看得透彭王的手段吧。”
“你太小瞧他了。”赵巩摇摇头,叹声说道:“当年在唐古拉山,他不一样是在秋冬就开始掘坝蓄水,论钦陵又何尝不知,但最后的结果却是洪水冲刷唐古拉山道,最后通往蕃州的大门被轰然冲开,此计哪有那么简单被堪破。”
稍微停顿,赵巩苦笑道:“而且还不止如此,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彭王最擅长的还是攻心之道,只要大坝筑城,洪流随时可以倾斜而下,那么兰州城中的人心少不了要时刻提心吊胆。”
薛绍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
赵巩摇摇头,抬头看向兰州方向,轻声说道:“今日,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拿下兰州,就是要将兰州城让出来,朝军大军前来,少则三万,多则五万,都要进驻兰州,哪怕后面还有布置,但兰州一破,整个陇西都在他的脚下。”
略微停顿,赵巩苦笑说道:“兰州一战,就是他设计当中的最后一战,兰州一下,他便可以直去长安。”
“没有那么容易吧。”薛绍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不明白,他的手下,最有力的,从来不是骑兵,而是水军,来自扬州的水军,陇西人最不习惯的水军。”赵巩在地上稍微划下陇西地图,然后说道:“你看,黄河虽然在兰州北上,但是渭水却是在天水汇聚,一路长安通行无碍。
所以这一仗,朝廷大军必须集结在兰州和天水这五百里之地,但兰州以西是河州,河州刺史是彭王岳父麹崇裕。”
薛绍眼睛一跳,随即满是难以理解的说道:“那为何母后不撤掉麹崇裕的河州刺史之职?”
“哪有那般容易。”赵巩摇头,感慨道:“在彭王回长安前,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回去活不成,如此,他怎么可能还会回去,所以麹崇裕是不能动的,最多派个长史挟制,但……那日从昌州,应该是有人去了河州,可能还有洮州。”
“洮州?”
赵巩点点头,神色严肃的说道:“洮州是陇西李氏祖地所在,他们在本地实力极强,本来皇帝更迭和他们关系不大,只要是李姓子孙便可,但……驸马有没有听到‘唐传三代,有武代唐’的传言。”
薛绍眼角忍不住的跳了起来,随即,他满是难看的点头。
“陇西李氏怕是要有所动作了,如此一来,天下宗室……”赵巩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他不想再说下去了,因为那日他看的很清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李绚应该是已经派人去了益州。
蜀中膏腴之地,粮食人力都可以从蜀中解决,最重要的,是蜀中旁边就是巴州。
巴州可还有一位重要人物。
赵巩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有些担忧的看向薛绍问道:“驸马可知,前些时日,朝中是否有人去了巴州?”
“巴州?”薛绍脸色一变,随即极为勉强的说道:“阿舅是知道的,父皇归葬之后,三郎就和阿舅一起启程西行,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嗯!”赵巩点点头,面色凝重,以他对武后的了解,武后不会那么放过李贤的。
……
收回心思,赵巩指着地上的地图,继续说道:“驸马请看,兰州被空了出来,大军起码要有三五万进入兰州,而南面有河州洮州作为威胁,北面,还有安西的兵力,所以剩下的大军,很有可能,不,只能驻扎在定西,可选的余地太小了。”
“所以这一切,全都在王叔的计算当中?”薛绍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也在逐渐的接受。
“一战破兰州,随后便会马踏定西,只要突破天水,直入长安。”赵巩沉重的点头,道:“一战,只有一战,一战之后,一切都会在极短的时间被解决,如今就看朝中会派谁来了,能不能应对的住大郎的攻势了。”
赵巩长叹一声,抬起头看向河边,这个时候,河边已经不见了李绚的踪影。
冬夜幽幽。
……
第二日,大军继续西归。
朝中敏锐的注意到,李绚在返程的路上,不时的在河边巡视,不时的留下一队人马。
一直到回到鄯州城,赵巩心中计算,已经有十余队人马被留了下来。
曾经一个有些陌生的名词落入他的耳中。
阶梯式。
鄯州城落入到李绚的手中,很快,李绚手下的黑衣骑兵便迅速的朝着四周鄯州和兰州下属在山中的各县而去。
兰州城他留下了,但是兰州城下属各县,他却没打算留下。
他要在山中形成一个对兰州城包围圈。
让朝中的大军抵达之后,再没有任何可选的余地。
……
这一日,薛绍和赵巩突然在被幽禁的小院见到了李竹。
李竹传李绚的钧令,让薛绍和赵巩,还有使团的其他人,如果嫌憋闷的话,可以在鄯州城随便的走一走。
这是什么意思?
薛绍和赵巩虽然猜到了李绚必有深意,但是还是在憋闷之下,选择了出去走一走。
然而出门了才发现,整个城中,到处都能看到黑衣士卒的身影。
原来,今日被放小假的不只是他们,李绚手下的士卒,还有来自西域和吐谷浑的人,也都被放了小假。
一日放松下来,薛绍和赵巩才往回走,然而在走出一处茶棚的时候,两人的脚步都不由得顿了下来。
原来此刻在茶棚之中,不少的鄯州本地人,正在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什么皇权更迭,皇帝不正统,底层百姓才不在意这些,真正在意的只有世家子弟和读书人。
普通百姓在意的只有战事波及到死亡,尤其是鄯州,这才安定了没几年。
感慨一声,薛绍和赵巩重新回到了州衙,就在这个时候,一张榜文被张贴了出来。
以西北道讨逆大总管,免鄯州百姓三年赋税。
看到这一幕,赵巩的脸色一变,他忍不住的快速返回了住所,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手下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回来了。
……
州衙大堂,李绚并没有在意自己随意安抚人心的手段,而是面色严肃的看着眼前的韩泰,认真说道:“韩参军,本王今日以西北道讨逆大总管,任你为鄯州刺史,在朝廷大军来征之前,负责鄯州构筑水坝,防御攻击,还有明年春种之事。”
韩泰,新任鄯州刺史韩泰肃然拱手道:“下官领命。”
李绚点点头,温和的说道:“不用紧张,本王用你,就是信任你有这个能力,若是将来鄯州治理妥当,兰州和昌州也任由你选,大唐天下终归只要重归安定的。
朝野有序,方才是天下之本。”
“是!”韩泰认真点头。
“伱的家人是在长安吧?”李绚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
“是!”韩泰神色肃然起来。
李绚点点头,说道:“如今局势混乱,将人接到鄯州来并不妥当,本王会安排人,将他们从长安接到剑南,若是顺利的话,明年夏秋之时,韩兄就能在鄯州见到他们了,想来那个时候,战事已了。”
“多谢大帅。”韩泰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如今的局面,直接从长安往鄯州送人可不容易,一不小心命都没了。
相反的,从蜀中走要安全的多。
韩泰可没忘了,前昌州长史姚懿,现在是潘州刺史。
潘州就在昌州和蜀中之间。
李绚轻轻笑笑,韩泰的家人他安排妥当了,可他自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