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下,李绚再度催马向前。
三步之后,战马停下。
李绚脸色漠然的抬头,轻声问道:“李旦呢,他人呢。
三日之前,本王说了要为中宗皇帝和孝敬皇帝迁坟,他这个做兄弟的,为何不出面,不会他连这点默契都看不出来吧?”
站在女墙阴影后的阎怀旦抱着长刀,看向吐出一口鲜血,靠坐在地上,呼吸稀薄的魏元忠,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
不过是被人骂了一句“逆贼”,就成了这幅样子,阎怀旦即便是再笨,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陛下呢,陛下为什么不来了。
要知道,前几日,天后可是说过的,要让陛下今日午时来建春门的,为什么没来?
魏元忠借吐血避开彭王的逼问,他知道了什么?
阎怀旦注视之下,魏元忠有些艰难的睁眼,他用力的抬起头,目光稍微挑了挑,示意阎怀旦去面对李绚。
阎怀旦坚定的摇头,让三万人指着鼻子骂你是逆贼,这种自讨苦吃的事情,他才不做呢。
更何况,那件事本来就是他们的错。
魏元忠盯着阎怀旦,阎怀旦盯着魏元忠,两个人四目相对,就是不去面对城外的李绚。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
魏元忠和阎怀旦同时回头,然后就看到窦玄德和豆卢钦望缓缓的走了上来。
在两人的身后,还有武三思。
但仅有武三思。
……
窦玄德独自走到了女墙之前,神色凝重的看向城外。
城外,一身白麻丧服骑在黑色高头大马上的李绚,还有三万束着白绫的黑甲士卒,全部默默的站立。
“彭王。”窦玄德看向李绚,率先点头。
“窦翁。”李绚难得的躬身,然后抬头,直接问道:“四郎呢,四郎他去哪里了,为何今日他没来?
孝敬皇帝和中宗皇帝的事情,本王需要他这个做兄弟,当面说句话。”
窦玄德嘴巴微微张开,但随即就闭了起来,稍微停顿,他摇摇头,说道:“陛下病了,无法来见彭王,但迁坟一事,陛下不允,天后亦是不允。”
“病了?”李绚抓住了窦玄德的话头,目光冷冽的问道:“四郎病了,什么病,几时病的,太医去看了吗,看了以后下了什么药,几时能好,还有窦翁,你去看过四郎吗,他的气色如何?
还是说,窦翁你根本没有见过四郎?”
窦玄德一开始还要反驳,但李绚最后问他,他是不是没有见过李旦的时候,窦玄德微微一愣,随即彻底的沉默下来。
他的确没有见过李旦。
今日他进宫的时候,天后根本就没有让他去见李旦。
原本说好今日让李旦来建春门,稳定人心,振奋士气,打压李绚,但偏偏武后一句李旦病了,就打发他和豆卢钦望,还有武三思三個人前来建春门见李绚。
看着窦玄德的模样,李绚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才轻声问道:“窦翁,四郎他是不是出事了,本王麾下有人进入了神都苑,在里面,他们找到了义阳王,纪王,还有许王等宗室诸王的遗骸。
是不是那件事情,牵连到了四郎?”
豆卢钦望猛然从后面走上,直接盯着李绚问道:“义阳王,纪王,许王,还有神都苑的宗室诸王,他们都死了?”
“宗室遗骸,本王找到了十一具,还有其他不属于宗室的遗骸有上百具,那里必然经历过一场屠杀。”李绚轻轻摇头。
“屠杀,屠杀……”豆卢钦望难以置信的看向李绚,随后,他猛然转身,冲过去抓住武三思的衣领,咬牙说道:“梁国公,梁国公,为什么我们这些宰相都不知道这些事情,为什么不经法司就杀了宗室诸王,你们把我们这些宰相当做什么了?”
武三思被豆卢钦望抓着衣领,但他依旧平静的看着豆卢钦望,说道:“中书令,义阳王,纪王,许王等人之事,三思也不知道,谁知道彭王是不是乱讲。”
“那么陛下呢,天后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要让陛下和彭王对峙,为什么一拖再拖,甚至到了今天,还编出了一个陛下有病的谎言,你要知道,十几日前,我等才见过陛下的?”豆卢钦望呼吸急促,神色冷冽,死死的咬着牙。
十几日前,李绚还在函谷关的时候,十五望日上朝的时候,武后还让李旦出面见过群臣。
之后又屡次说同意让李旦去见李绚,但到了最后却又拿出一个生病来搪塞。
“中书令慎言,天后做事,又何须编造谎言,中书令若是想见陛下,等再过几日朔日大朝再见陛下就是了。”武三思一把甩开了豆卢钦望,豆卢钦望却是失神的退了开来。
武三思虽然说几日之后便能再见到李旦,但豆卢钦望心中却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如今是什么时候,李绚已经杀到了建春门,看那副架势,如果不给他个回复,他立刻就要攻城。
如今朝中,对抗李绚,最需要的就是拖延时间。
一旦洛阳彻底陷入战火,他们这些人都是罪人。
武三思抬头看向窦玄德,但窦玄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从城头退了开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失神。
“窦相。”武三思有些恼怒的叫了一声,但窦玄德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再度低下了头。
武三思看向其他人,魏元忠,阎怀旦,谁都侧过了。
武三思心里暗骂一声,深吸一口气,平静的上前,站在女墙之后,看向李绚:“彭王!”
“砀郡公,不,现在是梁国公了。”李绚目光挑了武三思一眼,随后神色平静下来,看着武三思说道:“本王如今只想问一个问题:四郎,四郎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李绚一句话出,城上城下,所有人同时噤声。
皇帝死了。
对于城墙上的士卒而言,他们之所以还在抵抗李绚,就是因为李显虽然死的不光彩,但如今继位的,依旧是高宗皇帝的嫡子。
虽然李旦是傀儡,但垂帘听政的武后,是高宗皇帝的皇后,是如今的天下太后。
眼下李绚的起兵,说到底不过是李姓宗室的权力争夺而已。
但,如果李旦也死了,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武后即便是高宗皇帝的皇后,是如今的天下太后,可如果李旦也死了……
“彭王……”武三思顿时恼火了起来,指着李绚说道:“天子……”
“不要说了。”李绚直接打断了武三思,看着他说道:“砀郡公,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觉得,四郎他真的还活着吗?”
武三思微微一愣,刚要开口,李绚直接摇头说道:“算了吧,这个世界上,最想他死的人,是你才对。”
李绚一句话,瞬间,窦玄德,豆卢钦望,魏元忠,阎怀旦等人,怀疑的目光同时盯向了武三思。
……
“孝敬皇帝李弘,章怀太子李贤,中宗皇帝李显,如今再加上四郎,四个儿子啊。”李绚声音轻轻颤动,满是难以置信的说道:“她是怎么舍得下手的,那是她自己的亲儿子啊,四个亲儿子啊,那是高宗皇帝唯一留下的四个嫡子啊!”
城内城外,无数人难以置信的看向皇宫方向。
窦玄德,豆卢钦望,魏元忠,阎怀旦这四个人更是脸色大变。
因为他们都清楚,李显在临死的时候究竟说了什么。
如果真的按照李显说的那样,孝敬皇帝李弘很有可能真的是武后害死的,还有被麻嗣宗缢杀的章怀太子李贤,宫变自弑的中宗皇帝李显,再加上如今的李旦,那可是她的四个亲儿子啊……
“唐传三代,有武代唐,她是真的疯了吧,以为真的能代唐,所以才杀了自己的四个儿子。”李绚一脸厌弃的看向皇宫方向。
“彭王,休要胡言。”武三思猛然间直接打断了李絢。
“胡言?”李绚挑眉,看向武三思,随后他缓缓的眯起眼睛:“武三思,伱不会想要王莽吧?”
李绚一句话,窦玄德,豆卢钦望,魏元忠,阎怀旦四个人顿时目光森冷的看向武三思。
王莽,大汉最后一位皇太后王政君的侄子。
王政君,汉元帝刘奭的皇后,汉成帝刘骜的生母,汉哀帝刘欣。
汉成帝刘骜继位,王政君被尊为皇太后。
汉哀帝刘欣继位,王政君被尊为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这几个字,他们也不陌生。
李重照在扬州登基的时候,就是尊武后为太皇太后。
这一切太熟悉了,尤其汉成帝刘骜,他的谥号是孝成皇帝,而如今,李弘是孝敬皇帝,李显是孝和皇帝。
李旦,他的谥号不会是孝成皇帝。
顿时,一股寒意已经充斥在窦玄德,豆卢钦望,魏元忠,阎怀旦四个人的身上。
他们虽然对武后也算忠诚,但忠诚的也是大唐啊。
武三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王莽,但李绚这么一说,一丝莫名的心思出现在他的心底。
……
“中宗皇帝死了,李旦也死了,这座洛阳城,还是我大唐的洛阳城吗?”李绚看着城墙上,脸色难看的武三思,右手朝着侧面轻轻一挥。
下一刻,一座巨大的投石车被从后面推了上来。
站在投石车的侧畔的,赫然神色肃然的少府监韦弘机。
这是一座比城墙上的投石车还有高大宽阔两倍的投石车。
城墙上的投石车有城高优势,射程远,那么李绚就造更大的投石车,砸的更远。
李绚虽然能够拿出来的不多,但是钢铁的坚韧度,他是比武后要强的。
打造大一倍多投石车,刚刚好。
一颗草球被放进来投石车,然后迅速引燃,化作猛烈的火球。
下一刻,火球已经被凶狠朝着城中扔了过去。
几乎在转眼间,火球已经越过城墙,狠狠的在了城中怀仁坊靠街的一座房屋的屋顶,烈火瞬间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浓烈的烟气转眼就被西北风吹到了城墙上,城墙上的众人,忍不住的遮住了口鼻。
“从今日开始,每一日都会有一百颗火球扔进城中。”李绚抬起头,看向城墙方向,咬牙道:“诸位,秋冬西北风劲,你们小心了。”
一句话说完,他身后的大军无声的退开一条道路,李绚转身,骑马缓行而走。
王方翼,麹崇裕,唐真行,苏宝同,南炬,刘定远,崔鼎,周乾,张环,李朗等人,一个跟着一个离开。
只有李多祚平静的骑马立在一侧。
看着这么多军中悍将,阎怀旦和魏元忠的呼吸不由得沉重了下来。
到了最后,陆元方,薛千逢,也从众军之中现身出来。
其他人倒还罢了,但看到陆元方,即便是已经不想管的窦玄德也忍不住呼吸凝重。
陆元方,前吏部尚书,太子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李绚攻陷长安之后,被任为中书令,协助刘仁轨掌政事堂。
如今陆元方出现在洛阳城下,那么说明长安的政事堂已经开始东移,同时接替被困的洛阳,执掌天下。
这也意味着,洛阳城已经失去了天下。
……
乾阳殿中,武后端坐在御榻之上。
王德真,郭待举,刘景先,范履冰,郭正一,魏玄同,骞味道,苗楚克等人,神色肃然的站在殿中。
人数不多,只有十几人,但却是不能或缺的朝中六部九寺的重臣。
一名千牛卫快速的从外面进入,然后将一张纸笺递给仇宦。
仇宦接过以后,快速的送到了武后手里。
武后看了一眼之后,呼吸微微一沉,抬头看向群臣,武后道:“彭王率军已退,留下李多祚,在城中用投石车投掷火球攻城,试图烧毁全城。”
“天后,可拆除城外投石车射程内的所有房屋,以防整个洛阳被焚毁。”范履冰上前一步拱手,但依旧神色肃然的说道:“若要让彭王退兵,臣还是想请天子现身。”
武后紧紧的握紧了拳头,随即,她缓缓的开口道:“你们不就是想见皇帝吗,好,都跟本宫来。”
武后站了起来,然后朝着后宫的方向走去。
群臣相互对视一眼,然后紧紧跟上。
……
“吱呀”一声,庄敬殿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昏暗森严的大殿门口,武后的声音平静的响起:“皇帝就在里面,都进去吧。”
群臣相互对视一眼,不由迟疑,范履冰一咬牙,率先走了进去。
左侧卧房之内,两根挂在房梁的白绫遮住了范履冰的视线,但随即,他就看到了躺在卧榻上,脸色苍白,没有任何呼吸的李旦和相王嫔独孤氏。
两个人都死了。
高宗皇帝李治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嫡子。
李旦。
皇帝李旦,死了。
李旦一死,谁人继位?
武后漠然的站在大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