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汉王镇。
汉王庙中,李绚恭敬对着汉高祖刘邦的塑像行三跪九叩之礼。
在他的身后,同样跪拜的,是左领军卫将军刘定远,宗正少卿刘元神,中书舍人刘易从。
三跪九叩,香气弥漫。
刘易从是彭城县公刘审礼的嫡子,是彭城刘氏嫡系,汉高祖刘邦的嫡系子孙。
刘定远是彭城刘氏旁系,但走了军途,本来顺风顺水,但可惜武氏乱政,刘审礼远在西域,徐州又是东征重镇,再加上彭城刘氏和裴炎、程务挺的关系,刘定远实际上没得选。
刘元神是刘仁轨的长子,汉章帝刘炟的后人,刘炟是光武帝刘秀的孙子,刘秀是刘邦九世孙。
虽然族谱分册,但都是一脉血缘,共姓一个刘字。
李绚是嗣彭王,他的王妃刘瑾瑜又是刘邦的后裔,
所以即便是即便是行三跪九叩之礼,他也多少有些心甘情愿。
更别说,刘邦是汉朝开国皇帝。
唐朝以前,除了短暂的前隋,也就是刘邦了。
《汉书》、《后汉书》,写的都是他们刘家的事情。
一旁的族老从李绚手中接过高香,然后高香插进香炉之中,李绚这才从汉王庙中出来,和刘氏的一干长者,年轻一辈进行叙谈……
……
玉带河畔,李绚平静的走在岸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轻声说道:“本王少时,学习天下地形时,曾经好奇的问别人,为什么彭王府是在彭州,而不是彭城,毕竟古彭地是在徐州。”
“千秋古彭,泱泱汉邦。”刘易从感慨一声,随后又摇摇头,说道:“高祖皇帝所定诸王,其实是为了天下稳定,故而将彭王封地定在彭州,党项群山之下。
至于彭州取名,乃因彭州以岷江出处,两山相对,古谓之天彭门,因取以名。”
“是!”李绚点点头,难得赞叹道:“易从兄学识渊博……”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面而来,李绚抬头,赫然就见李朗骑马飞奔而至。
来到近前,李朗直接翻身下马,对着李绚拱手,同时呈上一份公文道:“王爷,长安急文。”
“嗯!”李绚神色平静了下来。
一股无形的威严散发开来,刘定远和刘元神同时微微后退半步。
刘易从上前,从李朗的手里接过公文,看了一眼上面的印鉴,然后才递给李绚道:“王爷,无误。”
李绚接過公文,然后当众拆了开来,打开读了一遍,然后递给了刘易从,轻声道:“岳翁猜的没错,这一次果然是一个骗局,将本王和两位宰相一起骗往扬州,韦家趁机设计毒杀卫国太妃,同时弹劾崔相,甚至最后试图将脏水泼到本王的身上。”
听到李绚所说,刘定远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他下意识的看向刘元神和刘易从,两个人的神色都平静许多。
刘定远顿时就明白,这件事情,刘元神和刘易从必定早有所知。
也就意味着,刘仁轨和刘审礼,这一左一右两位尚书仆射都有所察觉。
事情到此,两位宰相共同意见之下,韦家怕是怎么都翻不了天。
刘易从看完公文之后,转手递给刘元神,然后才看向李绚道:“韦家所有牵涉之人,直接被下狱,所有人的三族族人,直接被幽禁,王爷,接下来……”
“给秘书少监余泽去信,让他转告刑部侍郎李昭德,御史中丞张弘俞,大理寺卿何以求,这件事情,我们这一系的人,一切按律法行事,不为难一个人,也不放过一個人,一切就事论事,查出什么,就将什么放在台面上。”李绚看向侧后。
侧后方的陈子昂上前一步拱手领命。
“还有,专门去封信给侍御史张柬之,让他盯着崔相手下负责处理这件事情的人,谁要是伸的过了手,让他直接弹劾,不用客气。”李绚幽深的目光抬起,看向徐州城方向,轻声说道:“那位韦御史,拿下了吧?”
“姚相已经拿下了。”李朗微微躬身。
“嗯!”李绚点点头,轻声说道:“派人送到洛阳去,然后让张柬之将每日长安之事,发一份到洛阳。”
“是!”陈子昂肃然拱手。
李绚转身,看向扬州方向,轻声说道:“湖州天子的消息,竟然是韦师实伪造出来的。”
刘定远最后一个看过公文,面色凝重起来。
李重照在湖州的消息,竟然是假的,这不免的让人失望,甚至是绝望。
如今已经是嗣圣二年腊月十五,都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但中枢诸位宰相已经坚持了八个月,他们不可能坚持一年的,所以这一次李绚去扬州,就是去定论的。
“走吧。”李绚抬头朝汉王镇的方向走去,同时说道:“先去湖州,确定天子真的不在湖州,然后再回扬州,将天子的事情,彻底做个了结。”
“是!”众人齐齐拱手。
……
太湖之上,四艘三桅大船顺风南行,直扑湖州州城而去。
李绚面色站在船首,目光看向广阔的太湖湖面。
波光粼粼,平湖如镜。
李绚心中忍不住闪过一丝好笑,在太湖上,弄他一个失足落水。
韦师实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想要利用这种法子杀他、
李绚转头看向后方,密密麻麻数十艘的小船在紧紧跟随。
有的甚至比大船速度还要更快,不时的插入大船之间,然后又灵活的闪开。
水战,水战。
李绚虽然不是水战的大行家,但他毕竟曾经在婺州、杭州和扬州待过一阵,扬州水师,杭州水师,他都有足够能够调用的人手,想要淹死他,谈何容易。
韦家在江南行事,不过是打着寻找李重照的幌子罢了,所以江南世家才会倾力相助。
但是他一旦转手对抗李绚,整个吴越十六世家,立刻就会与韦家反目。
韦家根本不知道,李绚和吴越世家的绑定之深。
李绚当年费力弄下贺知章一个状元身份,不知道让多少吴越世家红了眼睛。
没有了李绚,吴越世家想要在一向鄙视他们的中枢之地佔據一席位置何等之难。
甚至就连陆元方这个宰相都要被罢去。
在这方面,吴越世家看的清清楚楚,怎么选择根本不用问。
如今,姚令璋去了扬州,李绚来到了湖州,王德真去了睦洲,段宝玄依旧留在茅山。
五天之间,他们尽一切力量查访李重照的下落。
五天之后,不管怎样,所有人返回扬州,然后启程返回长安。
为国计。
李重照究竟下落如何,是生是死,都要做下定论。
风声凛凛,湖州州城已经就在对面。
……
湖州州狱,李绚平静的走入其中,同时轻声问道:“所以,他们的确是找到了天子的下落?”
“是!”湖州刺史裴光嘴角微微抽了抽,然随即还是拱手道:“不过那人只是绛国公派出来引诱追兵的一路罢了,天子朝着茫茫的天目山深处而去,可能去了淮南道,也可能去了江州,甚至有可能去了天台山。”
“嗯!”李绚轻轻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终于走到了州狱的尽头。
一名身穿黑色绸衣的中年男子,平静的躺在草垛之上。
“开门吧。”李绚侧身,看向裴光。
裴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上前开门。
“吱呀”一声,牢门打开。
李绚侧身看向裴光。
裴光深深低头,拱手后退。
在李重照在扬州登基的时候,裴光并没有选择靠上去,不过在武后攻破扬州的时候,裴光也没有落井下石。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等到天下抵定的时候,也没有人太过为难他,但是,赏识他的也是一个都没有。
如今在江南的三位宰相,加上一个江南安抚使,没有一个多看他一眼。
他的前途完了。
等他这一任湖州刺史做完,他就会被闲置起来。
……
李绚站在牢房之中,看着这名叫裴福的中年男子,点点头,说道:“本王记得你,你是绛国公身边的人。”
“王爷!”裴福沉沉的拱手。
“韦师实找过来的时候,是你告诉他,天子进入了天目山,然后分兵十几路各引追兵而去。”李绚目光幽幽的看着裴福。
“是的。”裴福认真拱手,然后说道:“末将是真的不知道天子在哪里?”
“所以,韦师实将你关了起来。”李绚盯着裴福。
“是!”裴福满脸不解的拱手,道:“末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末将只是告诉他末将不知道天子的下落,他就将末将关了起来。”
李绚轻轻点头,说道:“本王知道原因,天子从四月进入茅山,到现在八个月了,你应该知道,本王五月就拿下了长安,八月就拿下了洛阳,天下通传,天子哪怕是进入了群山之中,但总是需要补给的,而不管如何,只要与外人沟通,便总能知道天下大事,然后找出来……”
“绛国公提前在山中有所布置,所以不需和外界有所沟通。”裴福眼神不由得一跳,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李绚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因为天子始终没有从山里出来,连你都被找到了,而天子没有,那么韦师实自然认为天子已经死了……”
“没有,天子还活着。”裴福猛然抬头,但对面,李绚目光死死的盯着他,裴福下意识的转过头。
李绚摇摇头,说道:“有件事情本王不是很清楚,韦师实找到你的时候,你明明已经和四周的百姓有过接触,知道了天下大事,知道了天子的母族,宗室,还有宰相都在找他,但伱不仅没有去找官府,反而在看到官兵的一瞬间,转身而逃……”
“不,我不知道。”裴福忍不住的退了一步,脸色已经苍白起来。
李绚看着他,继续说道:“本王能够想到的唯一理由,便是你们在山中暗害了天子,但没想到天下被本王扳回来了。”
李绚一句话,裴福猛然抬头,然后赶紧摆手说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末将只是奉命……”
“奉谁的命?”李绚上前一步,紧盯着裴福逼问道:“是谁让你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准和官府联络,是谁下的命令,绛国公,裴寺卿,还是韦玄福?”
裴福嘴巴开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绚目光幽幽的看着他,轻声说道:“那么说来就是绛国公……”
“不,不是!”裴福神色无比的挣扎,看着李绚,满脸恐惧。
“不是绛国公。”李绚看着裴福,脑海中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他猛然上前,一把抓住裴福的肩膀,咬牙喝问道:“你是裴家的人,为什么不是听绛国公的命令,而是听别人的,难道绛国公他……”
裴福突然满脸悲伤的看着李绚,他的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尽管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李绚已经知道,裴行俭,他已经死了。
甚至很可能在扬州陷落之前,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