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春明门下,一辆不起眼,但很贵重的黑驾马车缓缓的从城门而过。
两侧的城门守卫同时垂首行礼。
黑驾马车刚过,后方十几名护卫随即进入春明门,进入长安城。
尉迟循毓站在春明门上,面前放着刚刚签入的名册。
河玉郡主李玉,霍王李元轨幼女,夫卢垣,前吏部侍郎卢谞之子,今调任西市市监,从六品下。
尉迟循毓微微皱起眉头,彭王这又是在搞的什么名堂。
……
长安繁华,黑甲马车之中,一名神态略显丰腴的女子,好奇的张望着外面的世界,仿佛第一次来洛阳一样。
长安县,延寿坊。
一身青衣的卢藏用,看到十几名护卫护送的黑驾马车到了,赶紧上前一步。
马车缓缓的在卢藏用身前停了下来。
一身墨绿色长袍的卢垣打开车帘,一眼就看到了卢藏用,吓了一跳,赶紧跳下马车对着卢藏用躬身道:“何以兄长如此久候,弟实有罪。”
“何出此言。”卢藏用白了卢垣一眼,然后对着马车内拱手道:“见过郡主。”
“见过兄长。”河玉郡主掀开车帘,有些贤淑的笑笑,说道:“请兄长恕罪,妾身有孕在身,就不行礼了。”
“不敢,不敢!”卢藏用赶紧摆手,然后退后一步说道:“为兄已经安置好了宅院,七郎马上要上任西市市监,就在这后面,几步便到……如今情形微妙,还是低调些好。”
卢垣轻轻点头,从春明门一路而来,他也听到了不少的风言风语。
如今调任长安,正好和堂兄好好的熟悉一下长安风水。
……
院落很精致,三进的院落,早有仆役安置好了一切。
卢垣看着妻子休息下,然后才从院中走了出来。
后院并不是太宽阔。
两棵枣树,一只水缸,安静宁致。
两侧的厢房中住着侍女和老仆。
前院的四间厢房,住下了十六名护卫,还有两间马房。
来到中堂,卢藏用已经让人温好了酒。
看到卢垣而来,卢藏用起身道:“委屈你了。”
“无事的,兄长,如今弟不仅没有受到牵连,甚至还有加官,已经感到无比庆幸了。”卢垣不由得感慨一声。
卢垣的父亲卢谞,因是崔知温一案的主犯,所以直接流放西域。
按唐律,卢谞的父亲,儿子,兄弟,叔父、兄弟之子,三代全部都要流放,同时抄没一切财产。
卢谞的父亲卢承庆,只有他一个儿子,而且卢承庆早年亡故了,所以,父亲,兄弟,兄弟之子都是没有的。
但是,卢谞的儿子,也就是卢垣的几个兄弟,全部都被罢官夺职。
只有卢垣一个人,因为早几年娶了霍王的幼女河玉郡主,所以才免了一劫。
可即便是如此,他家中的所有财产,除了郡主的,其他的全部都被抄没。
但还好,这才过了大半年,他就被从上县令,升任长安西市监。
这自然是郡主的功劳。
可即便是如此,还有叔父,叔父之子。
“倒是连累叔祖被朝廷追夺了一切赐封,伯父也被罢免了魏州刺史。”卢垣站起来,对着卢藏用沉沉躬身,满脸抱歉。
卢承庆总共有七个弟弟,卢藏用的祖父卢承礼便是卢承庆的七弟。
卢承礼早年从湖州司马位置上致仕的,如今虽然已经七十六岁了,可即便如此,事涉谋逆,还是被追夺了一切的赐封。
只有卢藏用好一些,他是卢谞第四代的亲眷,所以,此事与他无关。
“不关伯父的事情,也不关你的事情。”卢藏用将卢垣拉了下来,摇摇头,说道:“虽然说,这些事情,伯父没有和父亲他们明确提过,但是想来他们都是有默契的,如今受到牵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嗯!”卢垣点点头,心里终究好受了一些,抬起头,他对着卢藏用拱手道:“还没有恭喜兄长,升任大理寺正。”
“为兄的性子,彭王还调为兄去做大理寺正,不是为难为兄吗?”卢藏用苦笑着摆摆手。
“这起码说明,彭王,还是肯用我卢家子的。”卢垣叹息一声,看着卢藏用,说道:“弟虽然是因为郡主而免罪,但彭王调弟入长安任西市监,再加上兄长,还有其他几位做刺史的叔伯,用不了几年,我卢家还能够再起。”
卢藏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给卢垣倒了一杯酒,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去霍王府看一看?”
“过些日子吧,岳父还在洛阳。”卢垣平静的摇摇头,说道:“霍王府如今只有几個管事在。”
河玉郡主毕竟已经嫁到了卢家,她是卢家妇,所以,可以去上门探望,但不是在没有主人的情况住进里面去。
“而且郡主早先年都在霍州,和弟成婚的时候,才去了定州,今日还是第一次的来长安。”卢垣略微沉吟,感慨的说道:“郡主性情温婉,为人体贴,怕是宗室之中,也没有几人能够媲美。”
“等到冯叔父回来之后,为兄带你去趟叔父府上,如今,你我在朝中,能够依靠的就是冯叔父了。”稍微停顿,卢藏用说道:“虽然说有彭王重用,但朝中的明枪暗箭总是少不了的。”
“是!”卢垣认真的点头。
冯家和卢家也是几代联姻,卢垣和卢藏用,与冯元常之间甚至还有几分血脉关联,是最能信任的自己人。
实际上,冯元常是卢谞第四代的表兄弟,恰好没有被株连上。
“另外,最近长安风雨骤急,若是无事,尽量不要与他人胡乱往来。”卢藏用最后告诫。
卢垣点点头,说道:“弟在外面,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只是如今的情况,还是有些不明,还请兄长解惑,彭王……彭王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
“率军前往单于都护府巡边去了。”卢藏用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才眯着眼睛道:“太平公主逆乱,或许早就知道会失败,所以提前勾连了突厥人,她兵败三日之后,突厥人犯边,彭王率军北上,彭王一到,突厥人立刻后退直接分散……”
卢藏用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说道:“巡边吗,你知道的,无非就是杀人而已,彭王很擅长这些东西。”
“那么说,应该就是中突厥的事情了。”卢垣轻轻的点头。
卢藏用诧异的问道:“中突厥是什么说法?”
卢垣提起酒壶给卢藏用倒了一杯,说道:“东部突厥早年归顺,西突厥被打服,对大唐不服的突厥人,就逐渐的聚集在了草原中部,形成了中突厥,中突厥直接威胁河套一带,甚至在他们的背后,还有回纥人在支持,日后威胁极大。”
“回纥人向来不那么安分,太宗朝灭东部突厥时,高宗朝灭后突厥时,他们都蠢蠢欲动,现在太平公主逆乱,他们也难免也又有心思。”卢藏用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卢垣微微点头,眼神沉思,似乎想到了别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你可是差点娶了太平公主……”卢藏用突然似笑非笑的看了卢垣一眼。
卢垣没好气的白了卢藏用一眼,卢藏用只好笑笑不说话。
当年卢垣的确求娶过太平公主,但那不过是皇帝在挑选驸马,卢垣本身便没多大选择,也没多少希望。
后来太平公主还不是嫁给自己亲表兄薛绍。
不过也是正是因为如此,卢垣在回到范阳之后,很快就和霍王之女,河玉郡主定亲,也因此躲过了这一劫。
卢藏用神色郑重起来,然后说道:“你知道的,从三年前高宗皇帝病逝,中宗皇帝,肃宗,睿宗,章怀太子,彭王起兵,天后改唐为周……这几年发生了不少的事情,也死了不少人,百姓日夜担惊受怕。
后来彭王光复洛阳,重定国祚,可即便如此,也有韦氏叛乱,崔氏叛乱,再有公主逆乱,事情不断,百姓也烦了。”
“皇帝太年幼了。”卢垣一语直接点中了核心,同时又摇摇头,说道:“彭王手段太软了。”
“不说彭王的事情。”卢藏用摆摆手,说道:“百姓担心日后还会不停的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们都在想,该怎样才能改变这一切……”
卢垣猛然一抬头,满是惊骇的看着卢藏用。
该怎么改变?
皇帝年幼,该怎么改变?
换一个皇帝。
谁?
卢藏用神色依旧平静的给自己倒酒,卢垣脸色已经变得无比凝重,同时极速的喘气,甚至忍不住看向后院方向。
终于,卢垣转过头,看向卢藏用,问道:“天子那边怎样?”
“天子病了。”卢藏用微微摇头,说道:“天子被太平公主差点掐死,之后就有些不敢见人了,本来这些天就应该启程返回长安来,但因为天子有病,太极殿又被太平公主烧了,所以,就拖了下来。”
“天子不回朝,彭王也不在。”卢垣咽了咽唾沫,低声说道:“那么长安城岂不是要炸了?”
“这些天,长安百姓私底下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些事,有人甚至将太宗皇帝和隐太子,高宗皇帝和废太子李承乾、李泰李恪的那些事翻了出来,还有这些年死的宗室,甚至还有孝敬,中宗,睿宗和章怀太子他们的事情翻了出来。”
“如今又有太平公主。”卢垣已经能够感受到水面之下的风波有多重了。
“所以,伱这段时间不要乱走。”卢藏用面色凝重的看着卢垣,说道:“有人希望改天换地,有人则不希望,少不了要死人的……郡主身份特殊,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你要小心。”
“是!”卢垣嘴角微微抽搐,他和河玉郡主成婚前也不知道这些事啊!
现在他已经没得选。
卢垣抬起头看向卢藏用,面色担忧,如今没有可选的,也不只是他,还有卢藏用,甚至整个卢家都没的选。
又何止是卢家,崔家,韦家,裴家,薛家,王家,柳家,杨家,大家都没得选。
“那么洛阳那边是什么意思?”卢垣很小心的问。
“洛阳百姓和长安百姓意见相仿,尤其还有个白马寺改青羊宫的事。”稍微停顿,卢藏用低声道:“百官当中,七品以下的下层官员也已经厌倦了种种动荡,中层四五品的很少表态,诸位尚书和宰相更是深不可测。”
“兄长,你不是从五品的吗?”卢垣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卢藏用有些神秘的不说话。
卢垣顿时就明白了,这其中肯定还有些什么,那么是在哪儿?
尚书还是宰相?
……
洛阳,大业门下。
姚令璋看着从贞观殿走出的陆元方,拉着御史大夫王及善上前,拦住陆元方,然后拱手道:“左相,天子如何?”
“情形还是那样。”陆元方看着姚令璋,微微摇头,说道:“恐怕天子这个冬天要在洛阳过了。”
“那么长安怎么办?”姚令璋沉着脸,说道:“长安如今乱成一锅粥,若是再不管,就要变天了。”
“那你说,怎么办?”陆元方突然直直的看着姚令璋。
姚令璋一愣,脸色瞬间就难看了起来。
陆元方的话没有明说,但其中含义异常清晰。
皇帝在洛阳,彭王在长安。
如今物议虽然沸腾,但只要分割开来,两不朝面,时间一长,一切自然平息。
“并州,幽州,陇西,甘凉,西域,昌蕃,剑南,甚至荆州。”姚令璋看着陆元方,极为冷静的说道:“放任下去,控制权,就都不在你我手中了。”
陆元方平静的反驳:“那么让彭王回洛阳?”
姚令璋顿住了,最后他苦涩的开口,道:“得有人回长安牵制彭王。”
“谁去?”
“我去。”姚令璋看着陆元方,面色冷然的说道:“当年在东宫,姚某和彭王还有几分情谊,或许看到姚某,他会想起往昔之事,想起中宗皇帝,如今的种种事情,或许都会平息。”
“也好!”陆元方点点头,说道:“如今彭王巡边也到了尾声,用不了几日就会回到长安,姚相正好借核查军功,去见一见彭王,看一看长安的民心和军心。”
姚令璋心顿时沉了下来。
御史大夫王及善站在一侧,始终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