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上,四桅大船停歇在陕州州城之侧。
更多的船只从大船侧畔朝渭水而去。
李绚坐在三层阁楼之中,目光从窗外掠过。
除了他的御船在陕州稍作停留之外,有一半的船只会在今夜天黑之前,彻底进入渭水,然后返回长安城。
“陛下,高丽、百济、新罗三国的普通百姓中,其实是没有文字的。”沙陀忠义正坐在侧畔,看向李绚,感慨的说道:“他们只是用上千年传承下来的口语在沟通,三国相互之间差别也很大,至于说文字,那些是贵族才懂得的东西,不过也都是唐文,但念却是东岛音。”
“唐文,用东岛音。”李绚轻轻点头,这其实才正常。
高丽、百济、新罗三国,本质上讲除了当地土著以外,真正的上层都是从中原迁移过去的。
他们带去了文字,也带去了知识,同时也将这三个国家的权利窃取到了自己手中。
文字,知识,都是贵族阶层垄断的产物。
“所谓的东岛音。”李绚抬头,看向沙陀忠义,说道:“宁国公,是不是本身就是先秦时期的语言,经过了上千年的发展之后,一点点的改变成现在这样的。”
沙陀忠义微微一愣,看着李绚说道:“陛下这种说法,臣倒是没有怎么听过。”
李绚摆摆手,思索的同时说道:“卿是知道的,在大唐的很多田野乡间,三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很多地方,仅仅是隔着一条河,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音,但若是拿文字,却都能用自己的口音顺利的读出来,而且意思相同。”
“陛下的意思,是说……”沙陀忠义脑海中闪现出了一个想法,但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说出来。
“高句丽也好,百济也罢,还有新罗,说到底,不过是大唐一个‘部族’罢了。”李绚抬头,神色感慨的说道:“在西汉时,玄菟郡、辽东郡不就在那片地方吗?
而且还有高句丽,当初在高句丽立国之前,那里的名字本就是玄菟郡高句丽县。”
沙陀忠义缓缓点头,说道:“确是如此,但是陛下,后来高句丽立国,百济立国,新罗立国,那里的百姓已经忘了大汉,便是高宗皇帝灭了高句丽,灭了百济,但最后,他们还是归到了新罗的麾下。”
“朕明白。”李绚轻轻摆手,说道:“朕不过是在追溯根本而已,就从语言而言,从秦汉还算能够相通的语调,经过了千余年的各自演化,已经彼此都听不懂了。
东岛如此,大唐又如何不是如此。”
“陛下所言极是。”沙陀忠义点头赞同。
“朕的想法,语调归语调,但朕还是希望能让更多的新罗百姓通识汉字。”李绚一句话说出来自己的野心。
沙陀忠义略微沉默,最后还是沉声说道:“陛下,新罗虽然是在使用汉字,但实际上,在多年之后,新罗人为了方便,很多时候,都只使用半边汉字,更甚至于根据自身的书写习惯,很多都有所省略和扭曲。”
“这便是所谓的新罗文字,朕明白。”李绚轻轻点头。
其实不只是新罗,倭国又何尝不是如此。
用的一开始都是汉字,但语调随着地域隔绝开始异化,到了后来,便是汉字他们都开始偷工减料,甚至于为了和汉字区别进行刻意的扭曲。
倭国其实还算好,但是新罗,到了后世,将文字扭曲的程度更大,反而是他的语调从某种程度上更像汉字。
当然,因为他距离中原更近,所以语调上偏像一些。
倭国因为离得远,所以对于文字的改变相对要小一些,但相反的,因为距离远,所以语调变了很多。
李绚沉吟,继续说道:“先传教吧,找些僧人东传新罗,然后朕下令,让新罗国主在国内建立佛寺,佛门携带大量佛经东传,然后逐渐归化新罗百姓……佛经嘛颂唱起来总是容易的,然后让百姓识得更多的大唐文字,从下层,废掉上层的语言和文字。”
“陛下,这恐怕需要时间。”沙陀忠义目光谨慎的抬头。
李绚微微摆手,说道:“朕不着急,宁国公应当记得,当年若非是高句丽和百济本身出了问题,大唐也不至于出兵,所以朕会很耐心的等着,除非新罗国内自身出了问题,否则,朕宁肯慢慢等着他的自我演变,不然的话,一切就交给太子了。”
“陛下英明。”沙陀忠义沉沉叩首。
当年李治之所以对高句丽发起灭国之战,本身是因为高句丽大相泉盖苏文病故,而之后的权力传承却出了茬子。
以至于泉盖苏文的儿子竟然竟然跑到了大唐求救,因为那个时候高句丽的大权被泉盖苏文的弟弟窃取。
大唐趁势发兵,最后一口气灭了高句丽。
百济的事情要更早一些,不过百济是因为征伐新罗,导致新罗最后投诚大唐,最后新罗在正面拖住百济,而大唐从背后狠狠的一击,后来直接灭了百济。
前后都是其国自身出了问题,这才有大唐借着机会,灭了百济和高句丽的事情。
如今李绚对待新罗也是一样,如果新罗内部不出问题,李绚是不会强攻的。
至于新罗内部出事的时间,李绚相信不会太晚。
新罗王刚刚继位,他的岳父就直接谋反,而新罗王在平定了他的岳父之后,还将自己的王后和王子全部杀死。
这几年的时间里,新罗王还在不停的苛待新罗贵族,甚至越来越过分,李绚相信,双方彻底翻脸的那一天不会太远。
所以,即便是李绚要灭了新罗,名正言顺也是必然的,不然,就是自己人的人心也说不服。
……
“宁国公回洛阳吧,前往新成立的翰林院,先将原本高句丽,原本百济,到新罗的交通要道全部都勾画出来,朕要知道大战需要划分几个阶段,每个阶段有多少的障碍,该从几路而走,需要多少时间?”李绚面色肃然的说道:“具体的战策,先弄出一个粗版来,然后再根据战将,时间,进行调整。”
“是!”沙陀忠义松了口气,拱手道:“如此,臣便告退了。”
“国公慢走,注意身体,日后朕还有很多事需要咨询。”李绚起身,目送沙陀忠义。
“多谢陛下信重。”沙陀忠义再度躬身,然后才转身离开。
看着沙陀忠义离开的背影,李绚能够体会他心中的复杂情感。
大唐又将在东岛用兵了。
又是一个要对大唐动兵的皇帝,就好像大唐开国以来,就没有一个不对东岛动兵的皇帝,便是高祖皇帝当年,也一样对高句丽动过兵,只不过那个时候,跟后来的灭国之战完全不同而已。
不过李绚今日话里透露的意思很明确,他要让东岛彻底的归服大唐,不再像高宗时期羁糜州的政策,而是要彻底扭转新罗人的文字和语言,让新罗彻底融入到大唐,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或许就等于沙陀忠义他们本质上,原本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唐子民。
……
对于沙陀忠义心里的想法,李绚并不担忧。
沙陀忠义融入大唐多年,而且他还是百济降将,和新罗之间,绝对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李绚要攻灭新罗,需要沙陀忠义这些原本从高句丽和新罗来的降将,不然地形环境,还有语言,都将会是一个大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陛下,杨再思、杨执柔求见。”
李绚神色顿时肃穆了起来,平静的抬头道:“叫他们进来吧。”
“喏!”随着一声应喝,一身灰麻素服,两鬓斑白的杨再思和杨执柔从门外走了进来。
两人没敢抬头,进入房中便沉沉的叩首道:“罪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
李绚沉默的看着两个人,自从陕州陷落之后,两人就被擒了,不过相比于杨玄俭,他们两个不过是被罢官流放罢了。
“朕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够再见到你们。”李绚语气复杂的看着两个人。
“罪臣罪无可恕。”杨再思和杨执柔沉沉的叩首。
李绚轻叹一声,说道:“朕检验诸罪,你们两人当年或许曾做过一些错事,但很多事,你们都是不知道的,你们甚至根本不是天后的亲信,只不过后来因为血脉关系,被她拉拢了罢了。”
“是,臣有罪!”杨再思和杨执柔脸上带出一丝痛苦。
嗣圣事变时,杨再思根本就不在洛阳,而杨执柔虽然在洛阳,但是他曾经是李绚的副手,和李绚的关系不错,武后怎么敢轻易的相信他。
所以两个人都是事后,才被武后拉拢。
“当然,你们二人持兵与朕相对,也是罪无可恕。”李绚目光冰冷的看着两个人。
李绚当初率兵平乱,两个人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卫尉寺少卿,率兵驻守陕州,抵抗李绚。
但可惜,两个人不通兵事,被李绚一番手段,轻易击败。
“臣有罪。”杨再思和杨执柔再度叩首。
李绚目光终于舒缓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