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中,李绚高坐御榻之上,李志昭坐在左侧廊柱之后,他们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张柬之身上。
张柬之身体坐直,神色肃然的说道:“臣此番在冀州,共计处理侵吞百姓田产案两千三百四十六起,同涉及百姓三千五百多户,抓捕世家豪奴四百余人,抓捕世家子弟七十多人,尽也送往冀州刺史府论罪,其中判斩刑二百多人……”
李绚的神色冰冷起来,然后说道:“朕记住了张卿所说的数字,若冀州刺史府送来的奏报不合,朕就罢了他薛季昶的刺史之职。”
“陛下英明。”张柬之微微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此事前后共涉及冀州冯氏,张氏,清河赵氏,崔氏,范阳卢氏,相州魏氏,刘氏,渤海高氏,诸族共二十余家,其后共计清理田地二十五万余亩,已经尽皆还归百姓。”
“干的不错。”李绚无比满意的点点头。
“这些还是臣所清查出来的,另外还有臣抵达之前,臣清查到之前,各地世家归还百姓的,差不多也有十几万亩。”张柬之难得的露出了一丝轻松,然后说道:“臣于这些就没有细究了,而这些基本都没有百姓上告。”
“很好。”李绚笑着点点头,随后又看向张柬之,说道:“说实话,朕现在反而有些担心张卿你了,将近四十万亩田地,那些人疯起来,是会杀人的。”
“臣无惧。”张柬之肃然昂首。
李绚笑笑,说道:“你不怕,朕还怕呢,来人,传令左千牛卫将军周乾,每日调十人护卫张卿,另外,先升检校太子左谕德吧,年后真有朕有重用。”
侍御史,检校太子左谕德,张柬之已经迈步了朝廷四品。
“臣多谢陛下隆恩。”张柬之沉沉叩首,不过叩首之间,还是有些可惜。
侍御史,检校太子左谕德,如此一来,御史中丞,无论如何都是轮不到他了。
“今日便如此吧,朕今年准备了不少蜂窝煤,爱卿的家里也送了不少,一会回去的时候,朕让人再送一批过去,记住注意通风。”李绚笑笑点头。
“臣谢陛下。”张柬之再度叩首道:“臣告退。”
“嗯!”李绚点点头,说道:“诸卿也回去歇息了吧,今日便到此了,太子,和朕一起去立政殿。”
“臣等恭送陛下!”殿中所有臣子全部起身,然后拱手垂首。
……
献春门下,李绚披着明黄色貂毛披风,手里抱着李志昭,坐在御辇上,朝着立政殿而去。
“今日的事情,听明白了多少?”李绚有些好奇的看着李志昭。
李志昭神色放松了下来,然后有些苦恼的道:“儿臣有些不明白,这天下,在阿耶眼里究竟是怎样的?”
李绚笑了,微微抬手,御辇立刻停下。
他看向李志昭,说道:“你能问出这个问题,可见还是有几分天资的,落辇。”
御辇立刻无声的落了下去。
李绚一只手拉着李志昭,然后平静的走下御辇,走入到雪地之中,李绚低下身,用力的用雪捏住一个雪球出来。
圆圆的雪球摆在面前,李绚平静的说道:“你看,这就是整个天下,至于皇帝,就是这最上面的一层。”
说完,李绚右掌在雪球上轻轻一切,下一刻,雪球上方,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雪盖给切了下来。
李绚捏着雪盖,看向李志昭,说道:“这就是皇帝,他自身拥有天下的三分之一,同时也还是天下剩下的三分之二的裁决者,所以他会盖在所有一切的上方。”
李志昭诧异的问道:“只有三分之一吗?”
“只有三分之一。”李绚很肯定的点头,说道:“不要小看这三分之一,以一人而占天下三一,便已经是天子了。”
稍微停顿,李绚将雪盖放下,然后对着剩下的雪球,从中间一掌切开,指向其中的一半,说道:“这是百姓。”
然后将剩下的半边雪球轻轻的扭转,正面对着李绚和李志昭,然后对着它一掌切下,直接分成两半。
“这一半是天下世家,这一半是天下宗室,这便是整个大唐。”李绚转头看向李志昭,问道:“你可明白?”
李志昭整个人直接懵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天下竟然是如此这样的。
什么书上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李绚看着李志昭满脸不解,然后说道:“你现在不懂没关系,记住就好,便是为父,也是在二十岁的时候,才彻底彻悟这些东西的。”
“是!”李志昭虽然点头,但目光依旧留在那四半雪球上。
李绚轻轻提起代表占据三分之一天下的皇权雪盖,然后说道:“皇帝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维持天下平衡,而这天下平衡,更多是这只有三分之一的天下百姓,他们是天下最苦的,数万万人,却只占天下三分之一,力量薄弱,却总是被世家和宗室欺压和剥削。”
李绚轻轻的从代表百姓的雪块上,切下小半,然后挤到天下世家和天下宗室之上,然后说道:“这就是侵吞,百姓被侵吞,百姓变得薄弱,长此下去,天下世家和天下宗室,就会威胁到皇权。”
李绚拿起代表世家和宗室的雪块,然后朝着代表皇权的雪盖轻轻一压,皇权的边缘,立刻开始被撕裂,同时掉落下来。
李志昭的呼吸顿时就重了起来。
李绚笑了。
……
“所以,皇权的力量,就是利用百姓和宗室,将世家侵占的土地切下来,然后还给百姓。”李绚看着李志昭,问道:“明白了吗?”
“那么宗室呢?”李志昭抬头看向李绚,问道:“若是宗室欺压百姓?”
“按律便是,放心,世家不会放过宗室的。”李绚轻轻笑笑,宗室是最不需要担心的。
“那么百姓呢,若是百姓侵占世家和宗室田地呢?”李志昭随即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你就是三代之来,天下唯一明君了。”李绚忍不住的哈哈笑了起来,眼神很苦。
“父皇?”李志昭满脸不解。
“天下百姓的力量是最弱的,若是没有皇权帮助,他们只会一点点的被欺压下去,而他们就是这团雪,一旦被紧紧的捏死,砸到人就会变得很疼,甚至砸到要害,会直接砸死人,前隋杨广就是这么被砸死,最后灭国的。”李绚死死握住的手里的雪团,最后塞到了李志昭的手里,雪团冰冷的可怕。
“是!”李志昭用力的点头,说道:“儿臣虽然不懂,但儿臣记住了。”
“这便是皇权秘术。”李绚搂着李志昭,一边往前走,一边轻声说道:“今日,父皇传给你了,明日就要传给你的儿子,他的儿子,代代相传下去。”
“是!”李志昭紧紧的咬着嘴唇。
李绚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担心李志昭会走歪,因为他是从宫外长起来的,只是将来他的儿子会怎样,李绚就难算了。
“走吧,这些事情记在心里就好,今日你母后在立政殿宴请你四姨和五姨,我们一起去,正好昌州送来一批嫩羊……”李绚说着说着,搂着李志昭进入了风雪深处。
……
风雪初停,太子依旧在两仪殿听政,跟在他身边的,除了邢文伟,也多了个张柬之。
群臣都明白,张柬之侍御史的头衔怕是留不住了。
东宫右谕德本就偏劝谏一类,和侍御史多少有些权责重复。
所以到了明年,张柬之这个侍御史就会被卸任,然后调任其他四品官职。
不过张柬之倒不在意这些,他只是平静的坐在太子身侧,目光落在太极殿中坐在对面的太常寺卿蔺仁基身上。
“啪”的一声轻响,徐禄将奏本放在了蔺仁基的面前,然后退后一步。
皇帝的声音在丹陛上响起:“不准,上回朕已经说过了,太子为太子时,不改名,以求兄弟和谐。朕这是在效仿高宗皇帝,高宗诸子相互之间就彼此和谐,远没有太宗朝,甚至高祖一朝的兄弟相残。”
“但是陛下,天下避讳总是要的……”蔺仁基的话刚说了一句,立刻就被李绚打断,他看向两侧的帷帐之后,高声道:“传旨,朕之子嗣,登基之前,不许改名,名字需与诸兄弟同一辈分,以为天下和谐。”
“喏!”贺知章、陈子昂齐齐拱手。
“陛下英明。”蔺仁基立刻跪了下来,沉沉叩首。
李绚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轻声道:“蔺卿,你这又是何必呢?”
“陛下,臣已经老了。”蔺仁基躬身,随即苦笑道:“仕途前进无望,不如退下来致仕休养。”
李绚看着蔺仁基,微微闭眼,然后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但六部尚书,朕真的挤不出来给你,你看不如这样,朕以你为……”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响起,直接打断了李绚的声音,随后,一名千牛卫风尘仆仆的闯入殿中,然后跪倒叩首道:“陛下,六百里加急奏报,岭南俚户反叛,攻安南府城,城破,安南都护刘延佑,殉国。”
“什么?”李绚顿时惊骇的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