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九月金秋。
萧瑟的秋风裹挟着枯萎的黄叶在天上旋转着,薄云后慵懒的阳光投下,叶脉反射出斑斓的金光。
赤王府中,莲花池中的荷花盛了一季,如今荷花枯萎,片片荷叶无精打采地泛着黄意。
后花园中,庆十三头上裹着头巾,咬着烟杆,哼着小曲,时不时喷出烟圈,用莲蓬头花洒滋润着赤王后花园里黄灿灿的菊花,享受着养老般的快乐。
灾防局如今已经步入正规,早些时日夜未央瘫痪后堆积的诡案,在灾防局晓部奔赴大江南北地加班运作下,总算清理了一批。
书房中。
郑修唉声叹气地锤着腰儿,查阅着灾防局运作后,几个月来累积的卷宗。
原本这些事情是不用他办的,刑部尚书兼灾防局秘书江高义江大人,总能将灾防局的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自从鲁镇那件事后,无处不在的烛让郑修心中隐隐地感觉到不安,他尝试着从这些已经结案的卷宗中,看是否能捕捉到与烛有关的蛛丝马迹。
鲁镇那夜。
后来郑修仍是解释过去了。
郑修思来想去,当晚便对凤北坦白:四女成了异人,兰花异人。她们成为异人后,门径存在瓶颈,郑修花了一晚的时间,与她们共同修行,总算将瓶颈突破了。
当时凤北似笑非笑的神情让郑修不肯定她是否嗅到了别样的味道,但后来凤北没问什么。
鲁镇一役,损毁严重,数百户当地百姓都说夜里看见了怪物。这件事是瞒不过去的,所以从鲁镇回来不久,赤王便被一道圣旨召入深宫,大帝与赤王二人秉烛夜谈。
大帝起初对鲁镇的伤亡颇有微词,但当郑修说他将负责鲁镇灾后重建的一切开支时,大帝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那可不是,这可是一大笔财政支出,郑修愿意主动承担,那是再好不过了。
“总是你们郑氏,替我大乾消灾解难。”
临别前,大帝莫名地感慨道。
至此,鲁镇一事虽然留下了不少疑问,但总算是揭过了。
藏在殷青青“时妖空间”中的“五通神像”,在带回来不久,便越来越干,裂纹渐长,在一天夜里裂成了数不清的碎块,彻底没了作用。
郑修事后冷静时,仔细梳理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结合橘猫所说的话,细思极恐。
首先是“五通神”。
五通神像确实有诡异,它就像是一味“药引”,令“九十九位”妙龄妇人怀上胎儿。可这胎儿天生孤阴不长,注定无法存活。
而无法诞生的胎儿所积生的“怨”,作为种子,以“怨”生“愿”,让“元婴”诞生了。
“怨”生成“愿”,由九十九位孤阴胎的怨念,诞生出人间至补的灵药“元婴”,在这个等式当中,令这个等式成立的,则是烛的布局,某种仪式。
差点引出了常闇生物的仪式。
“他到底想做什么?”
郑修皱眉思索:“莫非正如猫猫所说,他因为多次穿越外滩,导致肉体腐朽,急需元婴妙药,让肉身重返青春?”
郑修忽然一愣:“等等,换言之,烛并非真的‘长生不死’,而是用诸多奇术,维持寿命,活了……一千年?”
“他在用其他人的命……让自己延年益寿!”
“他若躲在外滩中,那就更难找了。我总不能没事干就跑进外滩里找他。况且天下间异人那么多,我怎知道他躲哪里?”
自鲁镇后,郑修花了一个月时间,反复练习,总算掌握了打开“外滩通道”的技巧。
他不仅能以化身在外滩中行走,打开通道后,谁都能进去。
问题是,能否活着走出来。
要维持通道最关键的两个要素是:
“入口”与“出口”。
入口是他自己,若没有“出口”,他只能进入【囚者】的外滩。但若以“驿站”为出口,打开通往驿站的外滩通道。
听起来似乎与【神游】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行走了几回的郑修知道,这看似相似,实则大不相同。
“奇怪,我怎么和从前的烛越来越像了?”
郑修思绪飘散,无心翻阅案宗,合上面前那卷,低头沉思着。
无声之间,一双白皙巧手轻轻揉捏着郑修的肩膀。
郑修没有回头,也知站在身后那人正是凤北。
“你来了?”
郑修回头一看,凤北长发半掩,朝他微微笑着。郑修轻轻拍打着凤北的手背,示意她别捏了,起身撩开凤北的头发,端详着那张熟悉的面容。
凤北睫毛微微颤着,闭上眼睛。
郑修靠近。
凤北不着痕迹地撅起了嘴。
过了一会。
郑修惊讶地捏着凤北的脸:“不愧是你,居然长好了。”
凤北从鲁镇回来时,全身都有不少烧伤的痕迹,如今肌肤光滑如玉,恢复如初。别说,摸着还挺舒服。
凤北闻言愕然,睁开眼睛,下一刻她转过头,冷哼一声:“要你管。”
“Mua!”
郑修这时冷不丁在凤北脸上啃了一口。
凤北捂着脸,一脸茫然。
郑修得意道:“高端的猎人总会选猎物没有防备的时候出手。”
凤北看着眼前这实际上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头”,此刻却似精神小伙般逗着她的情绪,顿时哭笑不得,心中却泛起一丝丝甜蜜与刺激,她淡淡地后退一步,将头发挽至耳后,笑着问:“别闹了,在想什么?”
郑修朝桌面努努嘴:“赤王办公,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凤北反问:“我是闲杂人等?”
郑修笑道:“你当然不是。我要不要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书房门口?”
在食人画里,郑修闲着无事就跟凤北讲故事,从“在一个没有阿珍的夜晚猩猩爱上了阿强”一直说到“在冰火岛上阿珍手持屠龙刀砍死猩猩逆上张无忌”,郑修天南地北诸天万界的胡侃,令凤北见识大涨,听懂了许多梗。这“请勿打扰”四字让凤北瞬间秒懂,红着脸啐了一口:“谁跟你勿扰了。”
郑修点点头,是凤北呀。
从鲁镇回来,郑修隐约察觉到,凤北似乎患上了与和尚同样的病。
往科学上说就是“多重人格”,往玄学上说就是“横生心魔”。
她体内住着“谢洛河”。
郑修早已想通,在食人画里与他过了十年夫妻的并非历史上真正的谢洛河,而是将梦境当成现实、无意中分裂出另一个人格的“凤洛河”。
凤北自己也知道怎么一回事,但无法控制。
鲁镇那夜出现救场的,就是凤洛河人格。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郑修三言两语便能分出两种人格的区别。
欲拒还迎的是凤北,主动出击的是凤洛河。
一受一攻,一冷一热,一抖一虐。
两种截然不同的快乐。
起初郑修还有些担心。
但后来郑修察觉到,这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首先凤北本人也知晓自己的情况,其次,在“凤洛河”的状态下,凤北能施展两百年前早已失传的“洛河神箭”,能将【刽子手】的奇术与弓术结合,衍生出新的奇术,远近兼备,更是无敌。
凤北的【刽子手】门径,让郑修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她身上就像是有一个无法关上的通道,她的奇术处于被动开启的状态,无法关闭,导致凤北在常态下也必须戴着手套,否则摸谁灭谁。
即便是戴着手套时,也可能在情绪激动下失控。
若凤北能彻底掌握“洛河神箭”,或许能彻底解决一直纠缠着凤北的“不祥”,这早已成了凤北的心病。
欲拒还迎的凤北被郑修那怪异的目光盯着浑身不自在,她主动走到书房一角替郑修点燃檀香。走回郑修面前时,凤北注意到那一沓厚厚的卷宗下,压着一张图纸。
这赫然是郑修数月前随手画出的“门径图”。
推开卷宗,凤北端详着“门径图”,她注意到郑修在空白处又添了几笔,上面打满了问号。显然郑修对空白处的“门径”推演,有着许多的不肯定。
“咦?”
凤北注意到郑修在空白处写了“烛”的名字,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在推测……那人所走的门径?”
凤北猜出郑修的忧虑。
“无端猜测罢了。”
郑修准备收起门径图。
凤北点头:“既无线索,多想无益,徒增烦恼。说不定,那人走的,是与你同样的门径。”
郑修一愣:“你说什么?”
凤北浑然不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淡然回道:“他能身化万千,与你的‘神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同样能自如地行走于外滩中。”
凤北想起那夜的事。
后来从蛇口中得知,香姑突然从白秋月的口中呕出这一幕,让她做了十多天的噩梦。
凤北话音稍顿,摇头笑道:“虽说他的奇术,与你相似,可实则你的神游与化身,比他高明了何止十倍百倍,你也无需担心太多。”
“不!”郑修低头沉吟:“夫人你提醒我了,说得通!同一道门径,异人与非异人的区别,就在于‘诡物’。‘诡物’是门径的增幅物,能让异人在一定程度上无视规矩与限制,施出奇术。我是天生的‘囚者’异人,独一无二……若烛不是,他的一切能力,就是我的‘劣化版’!”
“我当时还荒谬地认为他一千年前看见的‘烈日’是我,当然不可能了,千年前我还未出生。但换个角度,有没有一种可能,千年前他看见的‘烈日’,就是与‘囚者’有关的东西?”
“于是他遵从囚者的规矩,将自己囚禁,渐渐地踏入了囚者的门径。”
凤北闻言神情微怔:“可他是异人……”
“不冲突!”郑修摆摆手:“我之前的思想过于狭隘了,既然‘兰花诡物’都能一分为四,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如今身负‘囚者’与‘画师’两种诡物;烛曾经拥有‘画师’与‘兰花’两种诡物;和尚身为‘苦行僧异人’却用不同人格衍化不同的门径奇人……”
“而你,”郑修笑着看向凤北,思路逐渐清晰:“在食人画上,你屁股上印着……”
凤北忽然怒了:“闭嘴。”
郑修见凤北举起巴掌,立即闭嘴,不敢多说,改口道:“咳咳,总之,如今你身为‘刽子手’,却也走进了‘侠客’的岔道里。”
凤北默默放下手掌。
郑修叹息:“天下间,无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
凤北沉默,没有否认郑修的推断,久了回应一句:“乱。”
“是很乱,我也觉得乱,要不是那头破猫……”
“喵?”
屋顶上传出一声猫咪的叫声。
“那头无敌乖巧炒鸡可爱吹弹可啵的小猫猫为了不让我担心而守口如瓶,我非得用一大锅炸鱼饼问出门径的真相不可。”
凤北掩嘴一笑。
在鲁镇见识了橘猫的可啪之后,这位行事肆无忌惮的赤王也有了忌惮的东西。
那头猫。
“你莫非知道那人藏哪里了?”
郑修点头,却又摇头:“如果他真的在扮演‘囚者’,想办法走‘囚者’的路,他如今只可能在一种地方。”说着,郑修重新铺开门径图,在【囚者】上方写了烛的名字,打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他在一处……牢房里。”
……
在郑修与凤北在赤王府中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亲亲我我时。
北国与大乾接壤处。
边关。
光秃秃的峭壁连绵不绝,一望无际。
陡峭的山脉如同天然的壁障,隔绝两国。
峭壁间,虽有盘山小路可通行两地,但地形崎岖,泥沙湿滑,不利于军队奔行。
这里是“浩然关”。
据说是二十年前,郑浩然将军,与大帝分别,踏上不归路的地方。
后世此天关以郑浩然将军命名,镇守大乾气运二十年。
浩然关城楼上,几队身披甲胄的边关将士来回巡逻着,近日不时有蛮子在塞外骑马出没,虽未闯入边关,但这始终是一个让人担忧的信号,守城将军沈石宗,二十年前仍是懵懂无知的少年,但他有幸在郑浩然的麾下当过伙头兵,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满面胡须的他也不复郑浩然二十年前的期望,成了独当一面的将军。
“呜——”
夕阳西下,金色的晖光在群山间铺了一层如麦子般的色泽。
远处,白色的雪与黄色的沙纠缠着,在地平线上呼啸着,在天地一色下揉成了一团灰蒙蒙的气旋。
一队披着毛皮大氅的蛮子,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地平线上,马蹄声急促,逼近浩然关。
年轻的士兵一看来势不对,立即吹响号角,浩然关里,百余士兵立即背上劲弓,箭上点火,遥遥指着那队逼近的蛮子。
沈石宗步伐沉稳,手握长枪,走上城墙,眯着眼遥望远处。
一旁年轻的士兵弓弦半拉,掌心间满是汗水。
“不必紧张。”沈石宗看清对面后,大笑道:“诸军听令,死守边关!”
“是!”
“沈将军,他们手上举着东西!”
“是一卷轴子!”
二十余身材高大的北国人在浩然关数十丈外停下,一位身高将近两米的大汉,咿咿呀呀地朝浩然关呐喊着。
沈石宗派了令兵出关交接,看对方想干什么。
很快,令兵返回,城门关紧的瞬间,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显然近距离与传说中茹毛饮血的蛮子接触,让他十分紧张。
沈石宗至此也得知了对方来意,震惊道:
“什么?他说他们是‘狼王’的使臣,出使大乾谈和?”
沈石宗在这里守了二十年,从没听过如此荒谬的事,第一反应就是有诈,第二反应还是有诈,第三反应是,自己这将军帽可能不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