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许多人仍不知道,长夜难明。
深宫。
冷风吟。
院中。
大皇子一人独坐,杯中酒凉,对月独弈。
他攥着那颗黑白各半的棋子,执子踌躇,久久未落下棋盘。
“有刺客!有刺客!”
忽然,宫中火光四起,借着突如其来的黑夜,禁卫们举着火把,在深宫中搜索,喧嚣一时。
“皇子殿下!”
一位身披甲胄的中年壮汉来到大皇子面前,单膝下跪:“宫中遭了刺客!下属恐防刺客会对殿下不利,请殿下随下属移步到安全之处!”
“刺客?”大皇子那俊朗的面容波澜不惊,剑眉微微上挑,略作沉吟,便温和笑道:“好。”
一行精兵早已在宫门等候,面甲全覆,肃穆无声。
“高昌。”
走出几步,大皇子忽然问:“你跟了本殿多少年了?”
“回殿下,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了。”大皇子神情间多了几分萧索:“生于帝王家,前途坎坷。本殿年幼时,你便在本殿身边护卫着,看着本殿由孩童长大,亲比生父。”
名为高昌的男人浑身微微一颤。
“你……不,你们。”大皇子被众人包围,他缓缓抬眸,目光冰冷,望向众人:“为何要背叛我?”
哗!
大皇子话音刚落,夜更凉!
火光摇曳!
一阵阴风刮来。
“嘻嘻嘻……”
高昌的面甲后传出一阵嬉笑声。
传出的笑声竟是他的好弟弟三皇子的声音。
“我的好哥哥。”
高昌手忙脚乱地掀开面甲。
只见他的脸上,他因惊恐而大大张开的嘴巴旁,竟裂开了另一张嘴。
三皇子的声音赫然从第二张嘴中发出。
“每个人都有秘密,也有软肋。”
另一位精兵的脸上传出了第二道三皇子的声音。
“高堂,”
“发妻,”
“儿女,”
“不愿被人所知的过错,”
“遗憾,”
“抱负,”
每个人身上不同地方都长出了三皇子的嘴巴。
三皇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噌!噌!噌!
一道道影子在墙头上扭曲着,人影憧憧。
大皇子目光一凝:“连密部你也……”
三皇子的声音渐渐冰冷: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父皇,也不例外。”
“我的好哥哥,你太心慈手软了。”
“这皇帝,就让给弟弟吧?可好?”
漆黑的纹路从大皇子的脖颈下如串珠般,向上蔓延,顷刻间覆盖全身。
大皇子手执黑白一子,长发飘舞。
“动手!”
高昌一咬牙,大喝一声:“殿下,属下欠你的,来世再报!”
寒芒出鞘,高昌一刀斩向大皇子的脖子,一刀见命,分出生死。
叮!
大皇子两指探出,指尖夹着的棋子挡下刀芒,应声分作两半,黑白分明,如珠玉落地。
“没了!好哥哥,你的棋子碎了!”
另一人的脸上传出三皇子开心的笑声。
大皇子微微一笑:“你想当皇帝,赤王答应了吗?”
“那姓郑的?”三皇子冷笑一声:“我的好哥哥,别忘了,当年咱们三兄弟间,与他关系最要好的,就是弟弟我呀。”
“二哥糊涂,四处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早该死了,弟弟帮了他一把。”
大皇子闻言,哑然失笑:“你真以为,赤王会看不穿你多年刻意伪装出的无辜嘴脸?”
三皇子无所谓地笑笑:“他是聪明人。看破看不破,有什么干系?你和二哥都遭了‘刺客’,父皇寿终正寝,归命于天,剩下那小娃,指不定哪天就夭折了呀,到了那时,全天下有资格当皇帝的,不就只剩弟弟我了嘛!”三皇子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着一件全家屠尽的惨剧。
“有道理。”
沉默片刻,大皇子微微一笑,地面裂开两半的棋子,忽然如液体般化开,融入地面。地面黑白分明,一根根黑白两色的触须自流动的液体中伸出,妖娆地蠕动着。
大皇子目光平静,两指虚捏,仿佛中间夹着一颗棋子,轻轻压下。
顷刻间,黄沙滚滚,所有人转眼出现在战场上。
大皇子身后,黄沙聚成千军万马。
“十方杀局。”
……
赤王府。
丰盛的晚饭后。
和尚去洗澡。
郑二娘收拾碗筷。
庆十三与纪红藕不见踪影。
裴高雅回家怒拱夫人。
兰花四女和曲助兴。
江高义回灾防局熬夜加班,处理文件。
院子里。
一群孩子在院子内嬉戏追逐,快乐地打闹着。
郑修盘膝坐在屋檐下,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安妮大人也盘腿坐在郑修旁边,手里也端着一杯热茶。
“嘘!”
“嘘!”
一人一猫同时仰头喝了一口。
“所以,异人之间会相互吸引,全都是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嗯喵!”
安妮大人脸上流露出享受的神情:“所以,说到底,你与凤北之间的相互吸引,你与他们的相互吸引,有吾的一部分功劳。”
郑修低头,沉默地看着茶杯中因震动而微微荡漾的涟漪。
安妮脑袋微微歪着,似乎在琢磨郑修的心思。
过了一会,她嗤笑一声,拍了拍郑修后腚:“你知道为何,吾能重新创造一个你所能想到的任何一人,无论记忆、经历、容貌、人格,都与之前如出一辙,可吾从来不将这种行为称之为‘复活’?”
郑修眉头微微拧起。
“问题二,”安妮竖起两根爪子:“假设你能随意复活一个人,你如何确定,你所复活的那个人,就是你认为的那个人。”
郑修愣了片刻,颇为无语:“我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头猫,在这种世界观背景下,和我谈论一道哲学题。”
“喵喵喵!”橘猫用力摇头:“错错错!大错特错!这是一道,神学题。”
郑修不理解:“扯远了,这和我与凤北之间的相互吸引,有什么联系?”
“有联系。”橘猫抓起郑修的尾指。
郑修的尾指上,缠绕着他与凤北紧密相连的“理”。
也是“坐标”。
郑修若有所思:“你意思是,假设,我只是说假设,我重新创造一个容貌、人格、位置、能力,一模一样的凤北,这道‘理’……会断?”
“虽然吾从不看重这个,”橘猫点点头:“但吾试过,确实是的。”
一句“轻飘飘”的试过,仿佛藏着许多故事。
郑修点头,心中释然。
他回头看着孩子们,一顿饭后,郑修可以确定,这群孩子如今确实没什么坏心。不如说,祂们的心思中,根本不分什么“好坏”,在七心镇中,祂们一是为了“出来看看”,“逃离常闇”,二则是为了争夺“密匙”。如今密匙落在郑修的头上,郑修成了祂们的“爸爸”,祂们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直接跑到赤王府上蹭吃蹭喝。
在祂们的认知里,没有是非对错,没有好坏善恶,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赤子之心。
或者说……是神性。
这让郑修再次想起了安妮的话:所谓善恶,所谓对错,不过是下等生命为自己的行为所施加的禁锢与枷锁。神与主宰行事,不分善恶,不分对错。
说来可笑,这群从副权柄中、结合人类的愿望、秽气的污染而诞生出的“孩子们”,比人性神性混杂的郑修,更接近“神”。
可如今,这群无比接近“神”的“孩子们”,眨巴着天真无暇的眼睛,喊他爸爸,像小孩子般在院子里打闹着,这幅场景让郑修觉得无比地魔幻。
安妮笑道:“这不是坏事,祂们既然认了你,在得到他们同意后,你能借用祂们的能力。原本嘛,在最初的设定里,祂们就相当于‘自然精灵’般的存在。”
郑修翻了一个白眼:“你别和我说什么设定,我现在一听你说设定就害怕。”
安妮:“……”她本想发飙,可种种事实证明郑修说的似乎就是事实。于是安妮没发飙了,低着猫头眼中含泪,默默喝茶,将空茶杯放在一旁。
波波眼尖,一看橘猫茶杯空了,主动上来斟满。
郑修骂完橘猫,然后纳闷:“你确定?”
“当然,都是好孩子呢。”
安妮确定。
郑修朝看似最乖巧的白发少年招招手。
雪绷着小脸,酷酷地走来,手里端着一把精致的小折扇。
“爸爸。”
雪道。
“我该怎么用?”
郑修没有经验。
“你平时是怎么给小乌‘许可’的?”
安妮掩嘴一笑。
嗯……就是,纯纯地给?
不对,这不是你的漏洞给的吗?
我什么时候正儿八经地给过了?
那我问?
我能使用你吗?
我能不能用用你?
好像都不对。
少年看着爸爸拧结的神情,微微扬起下巴,伸出手,轻轻将手交到了郑修的手中。
握紧孩子的手,郑修感觉连血液都凝固冻结了那般,可与之同时,他觉得自己与孩子似乎联系在一起了,心意相通。
郑修另一只手掌上,仍滚烫冒着热气的香茗,眨眼冻结,郑修轻轻一握,冻结的茶杯碎成冰渣。
“这……”
安妮看着郑修惊讶的神情,便知道这家伙定是又因为想要“接地气”,故意将善恶两种神性,封印在外滩的深处了,便恨铁不成钢地跳起来指着郑修鼻子骂:“愚蠢的船长!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也是神!按吾说,就应该将你那点没用的‘人性’给删了!当一位纯纯的神不好吗!”
郑修摸摸少年那柔顺冰凉的头发,表示鼓励:“好孩子。”
少年那惨白的眸子微微一亮,脸上没有笑容,微微颔首,松开郑修的手,转身继续与其他孩子们玩耍去了。
酷酷的少年雪屈指一弹,炎炎夏日,赤王府上空,下起大雪。
安妮解释:“瞧,虽然看不出来,但孩子挺高兴。”
郑修欣慰点头。
可下一秒,他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僵在脸上。
孩子们一看,打起雪仗。
野孩子冷冷一笑,搓了一颗雪球,往胖子身上砸。
咚!
砸出的雪球在半空变成了火球,穿透了木讷胖子的胸口,轰碎了院墙。
轰隆隆……
后厨烧了。
燃起熊熊大火。
高大的“山”为了灭火,抬手一压,几间房子崩塌挤压,将火压灭了。
躺在假山上假寐,杵着棍子的孩子,嘴里发出“啧”地一声。
“吵死了。”
他用棍子敲敲背后的黑色小鼓。
一道水桶粗的雷光从天而降,轰在挤压成小山的废墟上,将那坨小山炸成碎粉。
最初被炸碎的小胖子重新组合成型,抱着脑袋缩墙角瑟瑟发抖。
“咚!”
“轰!”
“啊哒!”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不要啊!”
孩子们的打闹升级了。
赤王府暗中护卫的刺客们,早知道里面有神仙打架,纷纷躲得远远的。这群孩子惹不起。
庆十三与纪红藕面红红地从远处听见动静回来,一看造成如此动静的是熊孩子们,惊得立即回到刚才秉柱夜谈的地方去了。
这群熊孩子谁都惹不起。
“山、雪、沼、炎、雷、月。”
爆风、碎石、雷霆、火球、冰霜,不同颜色的光芒骇人地砸向郑修,均被一层薄薄的光幕挡下。郑修轻叹一声,掰着手指数着这群孩子们的“能力”。
若和孩子们处得好,这些以后也将成为他的附属能力。
郑修揉着眉心,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疙瘩。他开始头痛以后的孩子早教问题。
忽然,郑修站了起来,沉声道:“安静,都别闹了。”
各显神通的熊孩子闻声,皆定格在半空,一动不动地望着郑修。
“咳咳咳!”野孩子将一团火焰吞回肚子里。
祂们之所以瞬间噤声,是因为郑修在说出这句话时,放出属于他的神性,凛然神性就像一种上位者的“威严”,在告诉孩子们:爸爸生气了。
咻!一扇门扉开在空处,仓皇抹着嘴巴的庆十三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左顾右盼:“老爷您的孩子们打……咳咳,闹完了?”
郑修点头,神性回收。一眨眼孩子们成一排乖乖坐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
庆十三换上了另一幅面容,有点严肃与凝重,可他转头望了孩子们一眼,嘴角一抽,实在绷不住,严肃不起来了:“赤王府被包围了,来者……不善。”
本来挺严肃的一件事,可庆十三怎么觉得,应该严肃的是对方呢?
郑修走出门外,只见三皇子穿了一身龙袍,头戴帝冠,在赤王府前摆了一张喜庆的红桌,桌上摆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
“赤王,朕给您送贺礼来了。”
郑修望着桌上两颗俨然死去不久的头颅,分别是大皇子与二皇子。
“你赢了?”
郑修觉得有些无聊,这一幕他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便缓缓走上前。
三皇子眼睁睁地看着郑修走来,猛地一愣,这是干什么?不是要表态吗?
一瞬间的错愕,郑修已经走到三皇子面前,轻轻在三皇子的脖子上拍了一下。
下一秒,三皇子两腿一软,瘫软在地,裤裆中的屎尿打湿龙袍。
三皇子此刻口角流涎,目露惊恐。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眨眼,他就瘫了,动弹不得。
郑修拍拍手,唤来庆十三,道:“给魏辰送过去吧,算是了了一桩事。”
“呃……”庆十三有点嫌弃,捏着鼻子将三皇子如拖拉机般拖入门扉中,眨眼消失不见。
包围赤王府的精兵早已惊呆了,全没反应过来。
郑修转身回府,后面的事自然有人解决。
……
深宫。
司徒庸刚走不久,魏阳尊骨瘦如柴,躺在床上,眼中满是不甘。
司徒庸斩钉截铁的一番话,断了他“长生不死”的心思。
笃笃笃。
这时外面响起礼貌的敲门声,魏阳尊张开嘶哑的口唇,龙颜大怒,正想发飙,推门声起,一男一女擅自走了进来。
夜闯深宫的赫然是郑修与局促不安的郑二娘两人。
刹那间,魏阳尊眼中闪过疑惑、不甘、愤怒,最后是深深的无奈。
郑修微微一笑,将手探入涟漪中,拉出了一张奢华的长椅,郑修从容落座,翘起二郎腿,在身边的空位拍了拍,二娘紧贴着郑修坐在身边。
魏阳尊挣扎着坐了起来。
“说来话长,不如,你自己看吧。”
郑修打了一个响指,魏阳尊面前,瞬间浮现出一道光幕,光幕上如走马灯般,播放着许多画面。
“你是谁?”
看完“影像”,魏阳尊明白了一切。他的三个孩子全死了。
同时,他也明白了,他仍有两个孩子,流落民间。一是魏辰,二是面前的郑二娘,也就是曾经名为“魏如意”的如意公主。
“神,仙,无敌,至高,帝王。随你怎么想。”郑修一边笑着,如变魔法般,从涟漪中摸出一件又一件的东西,这都是事先放在仓库里的小玩意。
一张长桌,一壶美酒,两盏琉璃杯。
郑修倒出美酒,琉璃杯缓缓飘到了魏阳尊面前悬浮着。
“老魏,”郑修遥遥朝魏阳尊举杯,先饮为敬,而后道:“人是有极限的,要想长生,除非突破生命的层次,否则无论是谁,也难违抗这种规律。”
“这是命。”
老魏低头,抓过琉璃杯,将杯中酒饮尽,片刻后却剧烈地因酒气呛咳起来。
“我时间不多,想快刀斩乱麻。”郑修伸出两根指头:“目前你有两个选择,你含屈而死,没人知道二娘的真正身份,我以乱臣贼子的身份改朝换代,日后这天下,姓郑。”
魏阳尊沉默。
“第二,大家各行方便。你明日发诏文,将二娘认祖归宗,并改其为储太子,她日后将是大乾国史上,第一位女帝,魏曌帝。”
“与之交换,我会让魏氏王朝,再续百年。”
老魏目光迷离,仿佛在憧憬着百年鼎盛王朝的光景。
片刻后,老魏死死盯着郑修,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问:“百年之后呢?”
郑修指了指天空:“百年之后,郑氏飞升,神国之下,再无帝王,天下大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