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鑫最后依旧嘴硬的时候,葛磊的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了。
这一刻,葛磊知道,他即将失去这位跟自己共事多年的战友。
马鑫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而是一个已经具备了政治投机客特点且偏隘自私的人,这种人,是决不能够做一名高级武将的!
“取缔掉五军府,这天下就是文人的了?”
葛磊的肩头几次耸动,一时间不知道该笑话马鑫最后的嘴硬还是应该痛心,痛心马鑫已经不再像当年那般堂堂正正,如今的马鑫满嘴的谎言狡辩,甚至明知道自己在狡辩还兀自嘴硬。
“这种话你拿来骗骗基层的兵也就罢了,现在还拿来跟我说,马鑫,你作为一名正三品的指挥使,这句话你自己信吗!你信吗!”
眼下之大明,政权因为最初那次倒孔运动、因为《建文大典》、因为废除科举、因为越来越完善的行政机制已经全部被归拢到了中央,这一点就不多赘述了,细看的都能在前文找到。
而军权一直都攥在中央手里,从洪武朝时如此,到今朝更甚。
没有了五军府,地方军的军权便从五军府直接划归了中央,也就是说更加的集中了。
地方布政使司衙门可以调动地方军,但那是在特定的几种情况下,且需要满足几点核心的要求及手续,这也有赘述。
没有五军府的存在,只不过是让大明失去了一个可以长期安享国家政治红利的世系贵族阶级,向下向基层释放出了更加宽松的晋身空间,让处于基层的士兵可以得到提拔。
同时,因为少却了几十上百个世系贵族的家族,自然也就不存在通过姻亲纽带迅速形成政治势力的宗权、族权,向基层释放了政治资源,可以让普通人也可以获取到国家公权力成为这个国家行使公务职权的一份子。
让平民老百姓也有机会出人头地,成为可以领导或参与领导这个国家的一份子。
当然,徐辉祖等人说这话给各省指挥听的时候,是如此阐明的。
如果失去了五军府、失去了传承的贵族世系,那么这一块空白的政治红利很可能被文官集团攫取。
比如说学院派、同乡派。
这一点咱们不抬杠的说,确实如此亦是必然。
宗勋一旦退出历史舞台、可以传承的贵族阶级退出历史舞台,那么大明这个国家,将会有一大片的权力空间瞬间呈真空状态。
而作为距离政治权力最近的文官集团,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先占有。
不过有一点那是文官集团拍马都追不上宗勋贵族阶级的。
那就是文官集团本身并不具备传承性,其本质上过于依赖皇权,或者说依赖政治制度而生存。
什么叫做依赖政治制度而生存?
这便是只有从政者、为官者才能懂了。
政治的抽象化、具象化。
抽象化是过渡期、具象化是稳定期。
比如说汉晋时期的门阀制度,就是国家政治的具象化,也叫做豪族社会。
豪族社会对国家政府的治理能力需求度并不高,因为豪族门阀他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咱们可以管这个叫做族权、乡权、宗权。
在豪族门阀的势力范围之内,门阀的领袖根据自身势力内的人文情况制定秩序,这一范围内的百姓要按照这个秩序来生产、做事、循规蹈矩。
国法是不可以干涉的,俗称的皇权不下乡。
那抽象化是过渡期,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唐末至宋朝。
因为两朝中间有一段五代十国,打得天下乱七八糟,宋朝建立之后,重新规划了这个国家的政治制度,这一点前文有写。
国家公器均天下,士大夫权力得到全面增强,民间老百姓可以读书一路成为王安石那种柄国宰相。
豪族门阀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国家开始统一行使规范的法理,这个时期就可以叫做平民社会。
而豪族社会往平民社会转变的过程就是过渡期,是政治制度的抽象化。
眼下的大明,有五军府、宗亲这种贵族世系,也有许不忌这种平民出身做到内阁首辅的,就是抽象化。
因为豪族和平民并存。
等到这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全面进入平民社会后,没有了贵族世系,那又是一种新的具象化。
所有人担心的文官一家独大,大明是不是就变成了赵宋或者走明中后期的历史老路?
平民社会的特点跟豪族社会截然相反,平民社会的吁求是政府的治理能力要变得更高,因为没有了豪族这个中间机制的存在嘛,所以是政府直接面对到普通百姓,政府每一条政策都将影响到一个普通百姓的民生。
那么政府对社会的治理能力不够,平民社会就会反弹,反馈给政府一个不满的态度出来。
而政府的治理能力通过什么媒介来表现?
官员,也就是大家所担心的文官集团。
文官集团做的不好,社会会实时进行反馈,那么这个官员就势必会被裁汰掉,他的政治生命也将会结束。
因为在这个政治制度下,他没有做好份内工作,因此自然要被抛弃。
而如果想要维系自己的政治生命,那么依附政治制度而存的官员,就必须要顺应平民社会下对政府治理能力不停提高的吁求。
这一点不是现代人总结出来的,早在宋时古人已经具有很超前的政治眼光来看待这些问题了。
《吕氏乡约》就是最早的乡村自治规范章程,是因为赵宋王朝不能够给予平民社会所需的治理能力,所以由民间老百姓自发组织治理。
那么为什么赵宋王朝时期的政治家已经看出了这个症结却无力改变呢。
还是那句话。
‘皇帝为何造反?’
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怎么会反对自己的阶级呢?
没有一个皇帝会愿意进入到平民社会,从而整天愁眉苦思想着如何服务百姓,提高政府的治理能力。
朱允炆愿意做第一个,你可以说他傻、说他理想化、说他太假了不真实。
但你必须要承认他,伟大!
我们都从历史书上认识过世上几大伟人,而朱允炆到了皇帝这个位置,肩负着全国上亿百姓的未来及责任,他当然想要做一个这样伟大的领导者。
所以同样是文人坐天下,眼下的大明却和宋朝是完全不同的。
在已经规范的形成习惯的政治运转体系内,向来靠着依存政治制度才能延续政治生命的文官还怎么去沆瀣一气的毁灭这个国家?
或者头皮痒、水太凉的给自己换主子?
就算他们想换,也只能裸辞,一个人孤身跑到敌营做奴才罢了。
老百姓不会跟他,他的同僚不会跟他。
所谓的同学会、乡友会也不会跟他。
我们只是同学、同乡,我又不是你爹,我会为了你放弃我自己的政治生命?
看似牢固的学院派、同乡派,在平民社会制度下,其根基是极其容易崩散瓦解的。
因为你做不好,我不能冒着被摘帽子的风险来保你。
当然,也有胆大去做的。
就是到二十一世纪,也有带病提拔的,但几个**的官员联合起来,能**诺大一个国家吗,能**欺凌全国十几亿百姓吗!
当**的圈子越来越大的时候,就更加包不住,就更容易被最上层察觉,继而一网打尽。
要还担心,说万一内阁也**了呢?
皇帝也**了呢?
那就没必要再说了,揭竿而起,百姓造反,改朝换代呗。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斗争。
只要后继位的皇帝、内阁阁臣懂得这一点,他们就不会放任**滋生扩张,不会改变已经完成转型的国体制度。
当然他们一定会懂,要不然《建文大典》不白修了。
当然这里面还涉及一些政治本身所具有的独立逻辑,以及在官僚世界中政治关系的再定位问题,这里就不写了,一是比较复杂,举例的话就比较敏感了。
葛磊斥责马鑫这句‘你自己信吗’,就是因为两人本身都是高级军官。
军人不可以参与政治,但高级军官一定要懂政治。
两人没有一个不懂的,所以葛磊才生气。
直到这个时候,马鑫还在嘴硬。
“没有五军府,这天下也轮到文人,还有我要纠正你一点,这天下既不是文人的也不是武人的,天下是人民的天下,我们都是人民的一份子,习文也好、从军也罢,都只是为国效力的一个渠道,这一点,是必须要搞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