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的心里和明镜一样,知道谁对自己好。
辅国大将军一夜间把往日作威作福的世家大族、达官显贵涤荡一空,以后没了他们蹲在头上屙屎撒尿,日子会好过许多、许多。
开春饼铺子的王掌柜,偷偷抹眼泪,这么一段日子下来,春饼铺子也开不成了,本钱亦赔的精光,万幸家里没死人,艰难的把日子过下去。
开板鸭铺子的老八精神抖擞,积郁了很长一段日子的郁闷,全吐了个干干净净。
大将军为民做主,两人之前还艳羡青石城百姓有那好福气,谁能想到,转眼之间,大将军在金露城同样为民为公,把世家大族的家产全部要了出来,还将往前不做事的刺史大人,给逼迫的为百姓当牛做马,而今正在城外安顿灾民。
两人看着大将军亲切的走近百姓之中,和泥沙般卑微的市井百姓嘘寒问暖。
有些激动不已的百姓,嚎啕大哭,哭喊道,大将军我们受苦了呀!
大将军脸色悲怆,安慰道,以后的日子大家都会好过的。
市井百姓对于大将军言语,尽皆相信。
按照现在赵勾陈于金露城拥有的民心,即便是天子亲自来了,同样比不过他。
王掌柜抹眼泪的速度又快了,叹气道:“大将军早来一段时日,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了。”
老八不以为然,呛道:“大将军若是提前来了,那些世家大族如何彰显出狼子野心?大将军一走,他们继续作威作福的压迫我们!”
“是这么个道理。”王掌柜黯然神伤。
老八苦笑道:“老王啊,不单单是你的本钱没了,我老八的本钱一样是全砸进去了,祈祷来年朝廷见我们南扬州遭受了这么大的罪,把赋税给免一免吧,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嘘,大将军过来了,莫说了,大将军为咱们做了这么多的事,劳苦功高,要是让大将军听见咱们埋怨赋税重,少不得又要劳烦大将军。”王掌柜突然悄声说道。
老八看着他的神色,揶揄道:“刚说为何大将军不提前来,马上又为大将军考虑了,老王啊老王,你真是块做生意的料。”
“嘿,方才是我失言了,大将军把那些世家大族给杀了一遍,人家缓过神后,能不报复大将军吗?别让大将军再为咱们的赋税,操劳了,大将军也是人,不是神。”王掌柜叹气道。
其实,他多希望大将军便是神祇,轻而易举把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悉数搬走。
如此一厢情愿,想一想,当然舒爽。
但,人力有穷尽。
王掌柜跟老八自然明白,大将军和朝廷上其他的大员相比,势单力薄。
大将军过来了。
赵勾陈低沉的嗓音,跟老八、王掌柜闲聊了几句。
而后徐徐穿过人群。
之间,有人情不自禁的又给赵勾陈跪下。
赵勾陈连忙将之搀扶起来,言道:“天地君亲师,赵某不在其间,你们的大礼,实在受不起!”
走出人群。
赵勾陈轻轻朝他们挥手。
接过绕道牵马过去的大将军的扈从递给的缰绳。
大将军利落的翻身上马。
渐行渐远。
大将军的身影虽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但大将军从此之后,永驻在金露城市井百姓的心间。
老八神思许久,迟迟不肯挪步。
王掌柜捶了他一拳:“还不回家去?”
回过神的老八叹了口气,问道:“你身上还有钱吗?”
王掌柜点点头:“适才两位官军去了我家,送了六十两银子。”
“我家也是,可惜这六十两银子不能拿出来做生意了,得留着供一家数口吃喝拉撒。”
“谁说不是呢,这么一个难捱的年头,可算是令我明白了,手里必须有余钱,否则,就得沦落成灾民!”
“唉……对了,你身上到底带没带钱啊?”老八继续问道。
王掌柜颔首,数了几个铜板,捧在手里:“就这么多了。”
“走,加上我身上的钱,够咱哥俩吃喝一顿了。”老八神色极好的道。
提起喝酒,王掌柜双眼一亮:“我嘴里快淡出个鸟来了。”
两人离了久久不散的人群。
左拐右拐。
到了以前常来的藏在巷子里的酒铺之中。
点了两壶酒,两盘素菜,一盘花生米,一盘白送的酱咸菜。
“平丰章家和其他世家有何区别?”王掌柜问道。
老八接着适才他们没说完的话题,继续道:“与你打个比方,平丰章家就像是州牧、刺史老爷,其他世家和这平丰章家一比,便是干苦活的官吏。”
“哎呀,岂不是说平丰章家的门面大上天了?!”
“正是,大将军连平丰章家的人都敢杀,又不知章家事后如何报复大将军了。”
“平丰章家怎么敢报复当朝的辅国大将军啊!”王掌柜不懂其中的门道,百思不得其解道。
老八左右看了看,悄声道:“你不会以为咱们金露城就没有和平丰章家差不多的门阀世家了吧?!”
“啊呀!难道大将军放过了他们?”
“不是不是,看把你吓的模样,只是那家门阀比平丰章家差了点意思,后见平丰章家被大将军给宰了个家主,慌乱的把钱粮往门口一堆,自家人不等大将军去寻他们,轻车简从的跑了。”
王掌柜长吁一口气,好奇道:“这门阀世家是出自何方何地啊?”
“我那表亲在他家里做工,听说是两河厉家,厉家他们自己人都说,比不过平丰章家。”老八道。
王掌柜给老八斟上酒:“看来大将军拿平丰章家开刀,震慑住一众牛鬼蛇神是有道理的啊!”
“不过,大将军为什么不一上来就把平丰章家的家主杀了,反倒是先去了几家呢?”
王掌柜不解的看向老八。
老八一拍大腿,啧啧称赞:“这就是大将军非我等能比的厉害之处了!!”
“怎么说?”
“你可知大将军先杀了哪几个世家?”
“当然清楚,而今在金露城百姓内都传开了。”
“没错,他们这几家,老王你告诉我,哪一家的罪行不是罄竹难书?哪一家不是无法无天、无恶不作?!”老八冷笑的反问道。
这么一说。
王掌柜彻底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大将军怕拿平丰章家开刀后,再反身去杀这几个世家,便没了大义?!”
“正是,大将军的计谋,极深极毒,但却是为了我们这些市井百姓、为了城外的灾民而用,老八我,不得不佩服大将军把金露城的世家大族拿捏的死死的!”
另外一桌有一中年男子独自饮酒。
妙的是,一只金色毛发的小猴子,蹲坐在他的肩膀,眼巴巴看着酒水发馋。
“嘿,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八跟王掌柜听见中年男子说话,不约而同扭头看去。
“兄弟可有高见?”王掌柜抱拳问道。
劫数过后,王掌柜看谁都亲切。
老八只对猴子的乖巧感到奇特,并未对男子如何把猴子训练的这般听话奇怪。
大夏地大物博,奇人异士如过江之鲫。
若是老八对谁都好奇,只怕不用生活,光顾着惊讶了。
“二位喊我一声小孙就行了。”中年男子客气道。
王掌柜笑了下。
老八抱拳问道:“孙兄弟说我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请问大将军还有何等我们想不明白的心思?!”
孙姓男子慢悠悠喝完杯里的酒水,才道:“大将军是给南扬州的其他城邑打了个样子,令其他诸城学金露城杀世家大族,喂饱不知道还有多少的灾民!”
“啊呀!大将军好样的!”王掌柜拍案叫绝。
那人又道:“况且,有薛刺史站在大将军的身后,南扬州其他诸城必定得老老实实的做,不管往日他们和本地的世家大族有多深的关系,都得下狠手!”
老八冷哼道:“早就应该去做了。”
“好!天大的好事!这些丧尽天良的大家族,往日怎么欺负我们老百姓的?哼!当真是天道好轮回啊!”王掌柜顿时义愤填膺。
“唉,两位兄弟想的太浅了,此举堪为火中取栗!!”那人苦笑摇头。
见老八和王掌柜不解的看着他,又道:“然而,南扬州病入骨髓,遭遇了百年罕见的雪灾,又有江湖大高手作乱,百姓生活难以为继,此举又是唯一的办法。”
“孙兄弟说明白些,怎么说的我们听不懂啊?!”老八奇道。
此人单刀直入:“敢问这位兄弟,若你是那些当地经营几十年、上百年的大族,官府突然有一天闯入你家中,要把你家里的钱粮全部搜刮走,送给灾民,并且,期间少不了官府中人偷偷中饱私囊,你作何感受?!”
老八顿时愣住了。
对啊,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他人敢闯入他家里,抢钱抢粮,莫说他不是世家大族了,亦得拼上命的把来犯之人给杀了。
那人看老八跟王掌柜的神情,就知两人感受到了个中三味。
“所以,南扬州远没到太平的时候……”
“假如世家大族合纵连横团结起来对抗官府,或许比而今的乱子,起的更大!”
老八跟王掌柜俱都脸色惨白。
“请问……请问孙兄弟,此事该如何解决?!”
中年男子无奈摇头:“连辅国大将军都无解,何况区区在下了。”
“莫非大将军就想不到以后会发展成何等样子吗?”王掌柜反问道。
那人叹道:“赵勾陈年纪轻轻便是金印紫绶的辅国大将军,怎能想不到,刚才在下便说了,此举是唯一救百姓的方法。”
“朝廷呢?朝廷为何不管南扬州?”老八骤然问。
“江晋州叛乱,叛军气焰嚣张直逼京城,北境、南疆又有大敌,东海水师亦是无法脱身,唯有西塞可调兵入中原,不过,寒山王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塞缺兵少马,寒山王朝怎能坐失良机?!
朝廷不会有作为的,大将军便是吃准了这一点,在世家大族与百姓两者之间,大将军无半点犹豫的选择了百姓。”此人缓缓道。
“我并非指兵马,而是说粮食。”
“嘿,这年头,前线吃紧,中原吃紧,那么多张嘴,朝廷如何会给予南扬州赈灾的钱粮?相比粮食,兵马镇压,更加容易,况且,兵马所到一处,没粮没钱,大不了搜刮当地富户大族,自给自足,可比辛苦筹集粮草再送往南扬州,简单的多啊!”
“大将军他……大将军……”老八震惊的喃喃自语。
“不要怪大将军,大将军现今能做的只有这些,已然尽力了。”
酒铺的掌柜跟老八和老王相熟,此时,他拖着下巴,无聊的望着门外的巷弄青石板。
酒铺掌柜忽然开口道:“要我说啊,大将军就该狠心一些,南扬州死多少人,整个天下死多少人,与他何干?不如耐心等待封王的时机,这个时候得罪了那么多世家大族,以后大将军在朝堂上的地位,岌岌可危。”
孙姓中年男子回头瞧了酒铺掌柜一眼,认真道:“于山,要是大将军真如你所言,他就不是杀的寒山王朝战栗的赵勾陈了。”
叫做于山的酒铺掌柜嘿然一笑,颔首道:“也对,不过今后南扬州大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作为始作俑者的大将军,定会被庙堂上的唾沫星子给劈头盖面喷一身。”
老八一拳砸在桌面:“到时,我老八愿为大将军澄清,不行的话,死在大将军的前面又有何难?!”
“大将军为南扬州无数百姓做了那么多!我们这些无用之人,如何坐看大将军遭此陷害?”
酒铺里只有他们几个。
于山摇头:“大将军眼下做了多少对于百姓来说的好事,将来就会有多大的磨难。”
老八和王掌柜听不懂,大眼瞪小眼。
孙姓男子幽幽叹了口气,问道:“于山,我来请你出山,走不走?”
于山松开下巴,伸了个懒腰,“乱世将至,合该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说定了?”
“说定了!”
于山霎时大刀阔斧自柜台后走出,朝老八跟王掌柜抱拳道:“异乡客在金露城叨扰多年,幸得二位常年光顾酒铺生意,今日一别,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不管经年、何年,祝愿二位仁兄,永远阖家团圆!”
说罢,不看老八与王掌柜的惊骇之色,看着中年男子道:“孙沧,走!”
孙沧嘿嘿一笑,拍了拍于山的肩膀,率先走出酒铺。
但见肩膀四处打量的猴子,猛然迅速涨大,一眨眼的功夫,竟成了大猿,孙沧反跳在大猿的肩膀,抚摸着猿脑:“此行,为功名!”
于山心有所感,笑叹:“回敬风尘一壶酒!”
两人眨眼间消失不见。
老八跟王掌柜浑身打了个激灵,稍待片刻,跑出来寻找两人的踪迹。
只是天大地大,哪还有于山、孙沧的身影?
“这便是所谓的市井藏高人吗?”王掌柜呢喃问道。
“谁说不是呢,在他酒铺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酒,竟不知于山是江湖高手!”老八不可思议道。
“咱们回家?”
“回什么家,铺子里的酒水、饭菜还没吃完呢?吃完再走!”
两人回转席位。
后厨的厨子端来肉食,笑道:“掌柜的吩咐了,若他走了,不管谁在铺子里用餐,肉食、粮食俱是他们的,这些熟肉你们先吃,我的已然分好了,你们的两份我正在分,吃完后,带着回家安生过日子去吧!”
老八抱拳问道:“敢问高人尊姓大名?”
厨子摇头:“高人不敢当,只是师父的徒儿而已。”
“啊呀,为何不随你师父离开?”
年轻厨子苦笑:“师父言道,前路迷雾重重,此行不知是死是活,若死,他的武学悉数教授了我,仅是现在武学境界低微,日后足可继承衣钵,不至于师父一脉彻底断绝,若活,来日自会送信予我,再投奔师父。”
老八和王掌柜互相看了一眼,赞叹道:“尊师,无异于亲父啊!”
……
说那于山跟孙沧出了金露城。
于山似是想起了一事,身形骤停。
坐在大猿左肩,指挥大猿灵巧若飞燕的孙沧诧异道:“难不成念起了你的好徒儿?”
于山摇头:“并不是,前段时间,酒铺来了位邋遢的汉子,浑身血污,三十上下,自称魏客,我在想,他是否便是西塞的魏客?!”
“魏客?!”孙沧吃惊郑重问道。
“不错,只是源于我多嘴了一句,问他的姓名,此人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魏客是也。”于山说道。
孙沧啊呀了一声:“听闻魏将军本是个磊落光明的男子汉,遭人陷害,反倒成了不忠不义的逃犯,难道,到你酒铺的邋遢汉子,就是那西塞的魏将军?”
“我也在想此事,大将军在此,不知要不要把魏客的行踪告知大将军!”于山犹豫。
此事非同小可。
孙沧沉默少许:“大将军于南扬州百姓有天大的恩情,就算那人不是魏将军,也该把来龙去脉细细说给大将军!”
“你我走一趟?”于山看向坐在大猿肩膀的孙沧。
孙沧摇摇头,跳下大猿,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与大将军写一封信便可。”
“送往哪里?”
“自然是刺史府。”
于山盘坐下来,把纸放在双腿上,屏气凝神,将和魏客的一言一行,原原本本的写于纸上。
恰巧来了位过路的汉子。
两人询问。
原来那汉子听闻金露城有大把的钱粮无偿送予百姓,想着来此分一杯羹。
孙沧拿出银两送给他,一道令他把书信送往刺史府,直说交给辅国大将军赵勾陈。
汉子大喜。
忙不迭的收下银两,步伐加快,赶去金露城。
“那人倒是个心底憨厚之辈,让他把信送去刺史府,应当万无一失。”孙沧说道。
于山舒了口气,心中一事即了,两人再不耽搁,飞奔上路。
……
赵阙从城外回来。
也不知怎地。
身体越发虚弱。
脸色惨白,好似卧病良久。
但,行动无碍,抛开身体无力之外,与往日无异。
计越和崔源担心不已。
他们回到刺史府,让人准备了一间宽敞的屋子。
赵阙坐定。
看着一众云雀忧心忡忡的面庞,粲然一笑:“我好端端的又没死,你们个个哭丧着脸作甚?”
“大将军……保重身体啊!”钟逾明随同他和李鸢子从青石城赶到金露城,一路上大将军对他颇有照料,他自是对赵阙忠心耿耿。
说来也怪。
八相龙蟒的反噬异于往常,不痛不痒,连他都寻不出个一二三来。
只是赵阙极为确定,导致他虚弱至此的缘由,定然是八相龙蟒反噬。
丢失的武学境界、真气,全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四龙四蟒那。
“不该啊,不该。”赵阙呢喃自语。
忽然想起一物。
赵阙拿出使用过几次的冷血幽禅。
此物作为邪道重宝,端的是玄妙非常。
众人从未见过冷血幽禅,好奇的打量赵阙手中的血丹,血丹里宛如活物的鲜血活像一团雾气。
莫非……
莫非是此物太过有伤天和,他虽是几次借冷血幽禅补足施展八相龙蟒的缺损,但是此时此刻毕竟不与他日相提并论,天谴及身,又无武学境界,又无修为道行,不仅未曾察觉天谴,及时抵御、转嫁不伤自身,顺带着原已老实的八相龙蟒,趁机反噬?
愈想愈应是此理。
赵阙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有此结果,全是他自以为得了羊肠小道的捷径所致,怨不了他人。
刺史府的管家敲门。
崔源打开。
“大将军,您有一封信。”
赵阙收起冷血幽禅,怪道:“何人送来?”
“一位汉子,被我们留下来了,他正在用刺史府准备的吃食。”
赵阙接过信。
崔源跟计越亦是纳闷。
这个时候,谁会给大将军写信?
舒展开褶皱的信纸。
赵阙匆匆看过一遍,复又认认真真看一遍。
瞧见大将军紧皱的眉头。
两人不禁上前几步。
赵阙把信交给两人。
计越看后,大惊失色。
赵阙直接走出门,边走边说:“带我去见那送信的汉子。”
管家赶紧赶上,带着赵阙进了一处房间。
连番询问之下。
汉子老实的把于山跟孙沧的相貌,全神贯注的描述了一遍。
管家贴心,招来府中的画师,把两人的面貌画在纸上。
赵阙看着画像,越加疑惑,两人他见也未见过,怎会直接写信托人送给他。
且信中的内容关乎于魏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