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越和崔源临近傍晚回到赵阙的身边。
“大将军!”
赵阙的身体一下子虚弱不堪,仿佛成了久卧病榻的药罐子。
“确定信中所言真假了吗?”
倚在椅子,他拿着一方黑色手帕,捂着嘴咳嗽了数声,缓缓询问。
两人从未想过,大将军的身体居然一下子虚弱成此般样子,慌的脑海一片空白。
走势,大将军就算有些孱弱,也没有好似病入膏肓的模样啊!
“无妨,小事情,你们瞧我这么一个病痨鬼的惨样子,实际上身无病痛,唯独感到虚弱罢了。”赵阙苦笑一下,紧接着又是咳嗽。
他现在才感觉到八相龙蟒的折腾,不断从他的身体吸收精气。
不过,赵阙心中也有数,此番反噬加上使用冷血幽禅的天谴,来的气势凶猛,无外乎把今后他要面对的情形,提前了一段时间。
被冷血幽禅的天谴亟身,好处也是有的,感受不到八相龙蟒反噬的剧痛,不像是刚开始被反噬的那般,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齐齐闹腾,痛不欲生。
坏处则是,引动了八相龙蟒的反噬,又有天谴本身的作祟,使得赵阙命悬一线。
计越跟崔源强自压下心中的惊骇,抱拳垂头说道:“确定了,我们找到酒铺附近的百姓,相询有无见过魏将军,描述了下相貌之后,他们都说曾看见过,好像魏将军在那地,住了几日,才走。”
“大将军,并且,有跟魏将军交谈过的百姓,皆说,魏将军有意向前往梅塘州,说是梅塘州武学盛行,想要前往游历山河、拜访前辈。”
赵阙轻轻嗯了下:“确定了就好,你们留在南扬州,关注此州的局势,我独自一人便能前去梅塘州。”
崔源吃惊问道:“大将军,您的身体……”
“身体无碍,看着吓人,实际上足够撑着自南扬州到梅塘州。”赵阙挥挥手,道。
计越摇摇头:“大将军,这样吧,留崔源在南扬州,我随您去梅塘州,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现在天下不太平,您这样子孤身一人前往梅塘州,实在令人不放心。”
他的建议也是可行。
赵阙笑了下,“再容我思量思量吧,南扬州的局势只让崔源一人负责,着实忙不过来,况且,云雀的其他银羽又动不得。”
钟逾明在金露城的所作所为,从接连发生的大事上来看,表现一般,倘若他表现再好一点,赵阙顺势就将他提拔为银羽了。
可惜。
崔源紧皱眉头。
大将军对于他们这些老兵而言,太过重要了。
不单单是云雀,还有西塞军以及荒沙鬼骑。
一旦大将军身有意外,谁都无法预料,今后会发生什么。
或许,西塞对朝廷不满的那些人,直接反了,也说不定。
崔源再一次请求道:“大将军!您是清楚自己到底有多重要的,您……您一定保重身体,您有事,天下可就得真真正正的风起云涌了。”
“是的,大将军,西塞诸多将军心里的小九九,您同样明白,往日有您压在他们的头上,他们不敢乱作为,您一朝出了事,西塞军立马四分五裂。”计越随崔源的话头,一道弯腰抱拳恳求。
崔源瞧了眼大将军的神色,仍然存有希冀,虽说南扬州至梅塘州路途遥远,山水无数,但是沈石三的下落,终究是有数了。
“沈神医既然隐居在雾台谷,一时半会跑不了,您让我们一路随行,将您安安稳稳的送到雾台谷,等沈神医救治好您之后,天下大局,也会有您的归来,稳定些许。”崔源道。
计越轻轻叹了口气:“江晋州、西蜀一地、南扬州,或许接下来有更多的大州出现烽火狼烟,天下争雄,如果您在半路有了什么意外,没了您,这天下也着实无趣了。”
“对啊大将军,咱们已然知道了魏将军同样去了梅塘州!为魏将军洗刷掉身上的冤屈,不正是您的心愿吗?!”崔源眼巴巴的注视着赵阙说道。
就等他改了心思。
赵阙无奈轻笑:“因这点小事,便让你们说了这么多。”
他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
走了几步,到两人身前。
乍然一看之下,赵阙抛开活像是个脸色惨白的药罐子,并无其他不寻常。
而计越和崔源在他站起的时候,刚要上前搀扶,见赵阙行走无碍,吐出一口气,放了放心。
“你们的好意,我知道。”赵阙道,“当然了,我的身体自己也明白,倘若单靠我一个人,去不了梅塘州,自然会让你们随我去……”
崔源欲言又止。
还是计越心直口快,问道:“大将军,在下失礼,敢问纳兰小姐能否一路陪同大将军前往梅塘州?!”
赵阙脸色顿时古怪。
后又摇头。
“我在金露城做了这么多事,让纳兰长徽随我去梅塘州,岂不是平白无故的给她招了难缠的敌手?那些世家大族多年的积攒,全被我送给灾民了,嘿,这些贪的好似貔貅只进不出的大人物,还不知道有多恨我呢!”
说的也是,计越点点头。
纳兰家本就跟南扬州这些事无关,顶多便是纳兰长徽护送着马河川自京城一路下南扬。
马河川被大将军杀了,那些大人物会追究纳兰长徽为何没有保得住马河川?!!
然而,纳兰小姐身在金露城,是马河川自己让的,他随霍凤康去捞取大功劳,只是留在金露城参加聂昆婚事的纳兰长徽一点事没有,辗转捞功的马河川,死在荒郊野外。
计越歉意道:“大将军,在下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还望大将军恕罪!”
“没事,都是好心。”
此刻的两人,竭尽心思想着还有哪些半山三境的大高手,能护送大将军去梅塘州,想来想去,与此地相距不远的全都不靠谱,靠谱的则相距甚远。
赵阙身在薛坚的府邸,他什么样子,自是有府中人,继而连三的前往城外营地告知薛坚。
正在赈灾的薛坚一听大将军的身体迅速恶化,吓的蹭的从所坐的太师椅上站起,忙令人备马,回家先看望大将军再说。
薛坚高高扬起马鞭,重重砸下。
被牵来的良马,健步如飞,飞奔进城。
到了刺史府。
薛坚急匆匆的赶到赵阙的房间,看着他的脸色,霎时激动道:“大将军!您的伤势严重至此了?”
赵阙本在和计越、崔源说话,见薛坚回来,打住话头,走到他的身边拍了几下肩膀:“小事情,不必担心。”
“您去城外营地,下官就看您脸色不好,没想到,短短时间,居然伤势恶化,金露城倒是有几位名医圣手,您且稍等,下官这便亲自去请他们。”
薛坚认定了先为赵阙请来于金露城行医的名医再说,至于大将军说什么话,把名医请来再说。
眼看着薛坚来去匆匆。
计越冷笑道:“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薛刺史为大将军着想呢。”
赵阙坐回椅子,薛坚有此好心,就让他去请。
“现在这局面,薛家绝对不希望我有事,尽管在城外营地那儿,我对他说了几句有关后路的言语,但是薛坚或许以为,我在跟他说笑,伤势是有点,重不至此。
等刺史府的眼线,把我身体的状况,传回到他的耳朵里,薛坚这才心急如焚。”
崔源气愤道:“我看啊,薛刺史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您这般带着他名留青史,非得学那儒家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时刻想着令自己不那么凶险。”
“人之常情而已。”赵阙回道。
知道了魏客的行踪,要说的话,委实没有多少。
南扬州眼下的局势,他大致清楚,今后的局势,谁也说不准,赵阙再如何的心智近仙,同样推算不到南扬州这盘乱棋,下一手会下在哪里。
一位铜羽急忙跑进来,把一封信交给赵阙。
信是自青石城飞鸽传书过来的。
赵阙舒展开卷成小筒似的纸张,文字寥寥无几,仅是说,在青石城的锦衣娘已把赵雅送出城,正有人护送她前去良寓岛。
这良寓岛便是谢葵所在的东海岛屿。
他把纸张交给崔源,崔源看完后,计越拿去,瞄了几眼,用火烧成灰。
“大将军,若是薛坚请来的名医,察觉到您的伤势另有蹊跷,该如何做?!”计越问道。
赵阙道:“我现在的身体情形,复杂的很,确实像旧疾爆发的样子。”
薛坚请来了三位所谓的名医圣手。
全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者。
三人在江湖小有名气,即便是薛坚这种大人物,也得亲自请他们,他们才会出医。
“老先生们,这边请。”
薛坚鞍前马后。
三人进了屋子,一眼就能发现赵阙,身有重疾。
只是,在他们的眼中,赵阙的疾病颇为奇异,不像寻常,颇为扎手。
崔源跟计越搬来座椅,请三位老先生坐定。
别说,三位名医圣手,人人慈祥和蔼。
率先一人到赵阙的旁边。
望闻问切。
“公子是何时有此状况的?”这位老先生慢吞吞的问道。
赵阙如实相告。
“请问,公子是位疆场上的将军?!”
“正是,曾在前线奋战杀敌七载。”
“唉……”老先生叹了口气,“我自是知晓公子必定战功卓著,只是七载下来,公子身上的伤,积攒的可不少啊。”
赵阙蓦地神色恍惚。
七载征战,所受大大小小的伤,连他都记不清了。
“公子可是回忆起了什么?”
“没有,受伤颇多,数不清。”
这位老先生颔首:“这便是了,南扬州前段时间下了场百年罕见的大雪,公子的伤在此地,受寒激发,老夫又察觉,公子近来一直都没有好生休息过……”
话止于此。
剩下的两位老先生,与他说的相差无几,只是多了几分细节。
三人都为赵阙看过了身体后,走到一旁,低声商量了一番,转身面对赵阙,问及:“公子是要何种药方?”
赵阙讶异:“药方还分个一二三?!”
“正是,有上中下三个药方。”
“请问老先生,上中下三个药方,各有哪些不同?”
“为上的药方,自然是需要公子好生补养身体,用上二、三十年,或有痊愈的可能,公子此生再无可能返回疆场。”
赵阙摇摇头:“断无可能。”
“为中的药方,同样是须公子补养身体,只是药方中下了猛药,吃过后,颇为痛苦,十年之内或有康复的可能。”
“意思是十年内我不能再上战场?!”
“不错。”
“一样断无可能。”
三位老先生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能让一州刺史请他们过来,足以见这位年轻人的地位,是多么的高不可及,连薛刺史都成了他的跑腿的。
“为下的药方,悉数为猛药,对身体危害极大,但能让公子短暂恢复全盛时期的战力……”
“有何副作用?!”
“只能吊住公子的性命一年的时间。”
赵阙回道:“需要我去做的事情,数不胜数,不可能。”
三位老先生弯腰作揖:“请将军恕在下的愚笨,实在找不到能救治将军的方法了。”
赵阙起身,朝三人抱拳说道:“三位老先生能到此处,为我诊断身体,感激不尽,着实在下的伤势严重,又有许多事要做,落了三位老先生的颜面。”
这三人也是城府深,刚才一口一个公子,当赵阙全部拒绝后,方才称将军。
若是赵阙答应他们商量出的药方,能让薛刺史老老实实立在一旁伺候的将军,他们全当没见过,今日并未有此事发生。
若是赵阙不答应,赶紧恕罪,请求谅解,毕竟最近南扬州不太平,面对一位曾杀过敌军的将军,谁也无法保证,他的脾气就是好脾气,不会一刀把他们全杀了。
薛坚在边上站着,忽感浸入骨髓的疲惫。
暗道,原来大将军的身体已然严重到了这般地步!!
为何拖着残躯,还要把金露城的世家大族一网打尽?!
岂不是对自己太过苛刻了?!!
三位老先生告辞。
薛坚再亲自送他们离开。
到了府前。
薛坚低声询问:“老先生,将军的身体真的到了此等境地了吗?”
一人摇头道:“实不相瞒,刺史大人,我们适才尽是挑着好话说,真要说实话,那位将军的身体……唉。”
“只能去寻沈神医来救了,可是沈神医游戏江湖,如果不是沈神医主动出面,谁能找的到他老人家?!”
“……”
薛坚无言以对。
怪不得,大将军去寻他时,把话说的那么重!
重到他难以置信眼前的年轻人,还是一人镇压世家大族的赵勾陈吗?!
薛坚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日,假若有他人知晓,你们一家老小的命,薛坚全部收下了。”
三人顿时战战兢兢,俯首就拜:“刺史大人放心,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们今日也什么都不知道,哪里也没去……”
薛坚耷拉着眼皮,瞧着三位老者:“那就好,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老先生们回家去吧,另外,此后,不要在出城了,不太平。”
“多谢刺史大人的好意,我等遵命!”
看着三辆马车轧着石板路消失在视线内。
薛坚回府,直接跪在赵阙的身前。
“大将军……”
赵阙令计越和崔源把他搀扶起来。
薛坚不肯,硬是跪着:“大将军,没别的意思,我这一跪是给南扬州百姓跪的。”
赵阙忽而郑重的看着薛坚。
话说完,薛坚站起,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去哪了?”崔源奇道。
赵阙道:“回城外,继续给灾民发放钱粮。”
“啊,薛刺史他……”
此前,计越一直都不相信,薛坚能彻底站在赵阙一边。
赵阙笑着喃喃自语:“收了颗人心。”
“你们有什么事就去做什么事吧,我出去走走。”
赵阙不给两人说话的机会,起身离开了刺史府。
崔源跟计越两人面面相觑。
终是无奈的说道:“大将军不是你我能劝的动的。”
后又补了一句。
“大将军认定一事,没人能劝的动。”
待他以马蹄丈量金露城后。
街道不禁热闹了起来。
不少店铺重新营业。
行人走到街市。
虽不比往日摩肩擦踵,但也比这段日子好了许许多多。
赵阙未走街道,挑着巷弄而行。
见过他的市井百姓还是有不少的,为了不引起轰动,只能这般做了。
凭借着记忆,左拐右拐的到了沧衣巷。
天色暗了下来。
敲了敲门。
极快,纳兰长徽打开门。
一看到赵阙的身体,立即瞠目结舌。
“你……”
她惊骇的难以自已。
跟纳兰明庆见赵阙之时,他还好好的,怎么这么短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赵阙苦笑的摇头:“我也没有想到。”
“天冷,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来吧。”
进了屋子,烧着火盆取暖,纳兰长徽语气带着哭腔,让他先坐着,她再燃起一个火盆,放在赵阙的一侧。
“这里只剩两个火盆了。”纳兰长徽攥着他的手,紧张的说道。
赵阙安慰她道:“见到你之后,我便不冷了。”
不等纳兰长徽再次相问,赵阙原原本本把自己的伤势说了一遍。
“冷血幽禅?!”
他拿出血丹,放在她的手中,“就是这么一个小玩意。”
“担心来,担心去,忘了这等邪道重宝,会要人命,哈哈……”
他自嘲。
纳兰长徽默默流泪。
以她的武学境界,足以感受到赵阙的生机,风雨飘摇。
“我去抱朴观,云玄元君应能察觉到冷血幽禅的存在,使用后的后果她亦或清楚,然而,云玄元君半句话都未提过。”赵阙自言自语。
这些话,他是不能在计越、崔源两人面前说的。
否则,他不敢保证,两人私下会不会找抱朴观报复。
纳兰长徽哽咽问道:“为何?!”
“你看我现在!”
“怎么了?”
赵阙笑道:“被八相龙蟒反噬一点都不痛!云玄元君也许早有所料,方不说此事。”
纳兰长徽她亦心知肚明。
八相龙蟒反噬,除非找到沈神医,不然,以赵阙在金露城连番大战的情况下,不论他在青石城有何大机缘,同样遭受不了挥霍。
“你且休息着,我去为你做饭。”
她把冷血幽禅还给赵阙,捂着嘴巴跑去庖厨。
使劲压抑的哭声,赵阙自是能听见。
纳兰长徽对他的一往情深,感触至深。
叹了口气。
不禁再次回忆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形。
这么一晃,几年过去了。
两人或多或少都变了。
只是对待彼此的情愫,未减一分。
灯火被钻进来的寒风吹的飘摇不定,像是下一刻就会被吹灭。
似乎映照了他的性命,一样的危在旦夕。
纳兰长徽的存粮也不多。
但她把相同的菜,分在不同的碟子里,摆满了一桌。
赵阙明白她的用意,亦不点破。
和她相顾无言的吃起来。
吃完后,纳兰长徽为他泡好茶水,坐在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能清晰感受到纳兰长徽双手哆嗦。
好似正面对一桩泼天大恐怖。
“别怕,沈神医在何处,三长老不是告诉我了吗?只要我去了梅塘州雾台谷,找到沈神医,便能恢复如初了。”
“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纳兰长徽明知他会拒绝,依旧哀求道。
赵阙苦笑道:“不行。”
纳兰长徽小心的趴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涟涟。
再不说话了。
就这么一直哭。
“我会好起来的,等我解决好了反噬,会让天下人知道,辅国大将军赵勾陈原来强到了此等地步!”
“到时,解决完了所有事,我会提着彩礼,去纳兰家提亲,明媒正娶你。”
纳兰长徽泪眼婆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赵阙笑着抬起手,跟她拉钩。
“拉钩上吊一万年不许变!!”
……
天还未亮。
赵阙悄悄起身。
看着睁着双眼,哀怨注视自己的她。
狠心离开。
南扬州或有这或有那没去做的事,赵阙也没了时间。
唯有让其顺着时势,滚滚向前。
“常有遗憾,可与人言道只剩二三。”
赵阙叹了口气。
牵着一匹枣红色的瘦马,自金露城东城门,渐行渐远。
太阳,照常升起。
率先亮了,长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