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云公主为当今天子的亲妹妹,十五年前嫁给了当时夏家少府主。
此事在当年轰动一时,皇家和夏家也因为此次婚事,亲上加亲,夏家军镇守大夏的南疆,对抗大越王朝,更加的卖力。
只是,时过境迁。
听到少女说昭云公主已被相处十五年的相公杀害了,并且,夏家府主还要辣手将亲生女儿杀了,此事,着实让赵阙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夏家为了反叛,做足了种种准备,若是让昭云公主跟少女把他们的秘事捅向了朝廷,岂不是一朝辛苦全部付诸东流?
夏府主当真是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女儿都能杀,不得不让赵阙对其另眼相看。
这种人,认定了一件事,必然无所不用其极的达到目的。
他再次擦拭掉流出嘴角的鲜血,抱拳问道:“老先生莫非是当年陪嫁昭云公主去往南疆的严行林,严老爷子?”
严行林叹息道:“老朽的姓名,大将军竟然听说过?!”
赵阙道:“当然听说过,天子无比钟爱妹妹昭云公主,当年的严老爷子,号称能排进大内前五的高手行列,在龙铁卫内担当要职,只是天子命你陪同昭云公主去往南疆,京城才没了关于严老爷子的传说。”
“嘿,哪里是什么传说啊,老朽当年不过是听从皇命罢了,做了些事。”严行林苦笑。
回忆当年,他自是有过无比风光的时刻,然而,当下沦落的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与之对比,实在令人唯有摇头叹息。
严行林继续问道:“大将军何等的让人憧憬?!武学震世,坐镇西塞杀的寒山王朝的大高手人人胆寒自危,如何落到了这步田地?!”
赵阙苦笑道:“老爷子有所不知,外人看赵某,看的是赵某所立的功勋,但是西塞的将士看到的,则是赵某一身的大伤小伤,到了现在,赵某还活着已是不错了,运气差点,这些长年累月积攒的伤势,一股脑爆发,要了赵某的性命也是应当的。”
严行林点点头,“大将军战功彪炳,我等外人,着实只看到了大将军的风光,却将大将军为了这些战功付出的代价忽略了。”
赵阙浅浅笑了下。
严行林这下知道了,堂堂辅国大将军只是言华下境,不是别的,而是积伤所致,如此一来,适才看出美妇人和掌柜以人油炒菜等等,理所应当。
大将军何等惨烈的事没有亲眼见识过?前线战场上的处境,始终和这后方的太平,仿佛不在一个人间。
赵阙看向少女,问道:“大小姐叫做夏什么?”
他问的直接,并未绕圈子或者使用什么敬语。
有神通的少女,心智极其早熟,十三岁的年纪,乃至比许多名士更加的通晓人理。
“夏花。”她道。
赵阙颔首:“好名字。”
“名字是好,身世却不好。”
“出生在南疆夏家,父亲是府主,位列王侯之尊,母亲是昭云公主,皇家血脉,如此显赫的家世,怎能说是不好?”赵阙反问。
话里藏话。
夏花的神通实在不同寻常,即便听说过那么多神通了,夏花所拥有能看穿别人命数的神通,赵阙还是头一次见到。
她清纯的笑了下,主动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摘下,这等上乘的人、皮面具,以假乱真,当她摘下好,露出的则是一张清丽的仿佛仙子的面容。
多有青涩。
双眼秋水涟漪,脸庞同样秋水荡荡。
赵阙目不斜视,平静的注视着她。
夏花笑道:“大将军实际上想问夏花拥有的神通叫做什么吧?”
“夏小姐聪慧。”赵阙轻声道。
“名字便不说了,世间罕见,没有什么特殊的战力,仅仅早智罢了,若想将此神通发挥的登临绝巅,只怕以夏花的资质,还需近一甲子的时间。不过,夏花拥有的神通确实能看穿他人的命数,比如那两位客栈伙计,他们的命数在夏花眼里,一览无余,至于会些功夫的老板娘、掌柜,便云里雾里,看不真切了。
大将军的命数嘛,夏花心想,即使把此神通修炼到决定,亦是看不透大将军的命数,世间无人能看穿大将军,便像,大将军与严爷爷说,伤势是积伤导致,单单对此话,我持以怀疑。”
夏花盯着赵阙。
“赵将军年纪轻轻便获得此等泼天荣耀,物极必反,赵将军的伤势,积伤的确有关,真正要命的,应该是另外的伤势,或许称之为反噬,也是对的。”
赵阙的脸色仍旧平静的似是幽潭。
严行林狐疑的看着他。
“赵将军是用八相龙蟒窃、听到我和严爷爷说话的吧?用一下八相龙蟒,便不知不觉流血,赵将军骗他人,一定一骗一个准,但是骗我……差点意思。”
夏花出身高贵,言行举止,自带有王侯之家的威严,更兼有皇家气吞山河的气势。
“你父亲派高手杀人,是他此生做出最为错误的决策。”
赵阙站在原地,思虑少许时候,缓缓说出。
夏花不仅仅是天赋异禀,且她异于常人的洞察力,一样使人心惊。
这小丫头,长大了,还得了?
“我爹爹杀我,是不是错,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南疆即便起兵,也会到兵败如山倒的境地。”夏花直言。
赵将军既然说了这么多话了,他对南疆的了解自是不少,还不如直言相告,省得你来我回的打机锋。
赵阙忽然笑了,“夏小姐,想必你对夏府主,说了什么话吧?”
严行林顿时吃惊的看向夏花。
她叹了口气:“大将军,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哦?哪类人?”
“太过聪明。”
“聪明的人往往没有好下场。”
夏花一脸严肃,“但是大将军肯定有好下场。”
“嘿,赵某都成这般样子了,怎会有好下场?!”
“我的直觉。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赵阙朝夏花抱拳道:“那就指望夏小姐的直觉了。”
说完,他转身向严行林说道:“赵某便不打搅夏小姐的休息了。”
严行林毕恭毕敬:“大将军伤重,早些歇息。”
他跟夏花之所以要了间赵阙隔壁的房子,无外乎是想在此黑店中,顺手照顾他一手。
哪知,这位稍微有点对严行林胃口的年轻人,居然是赫赫有名的辅国大将军赵勾陈,这等缘分,罕见的令人发指。
而赵阙亦是万万想不到,少女竟是昭云公主的女儿。
当今夏家家主的亲闺女,天子的外甥女。
还不等赵阙迈步,夏花突然说道:“难道大将军就不想知道,我跟爹爹说了什么吗?”
赵阙扭头看着清丽如秋水的夏花:“莫非,夏小姐并不是说给夏府主听,他若动兵,享尽荣耀百年的夏家,必定烟消云散?大越王朝亦不是遵守和夏家的约定,撕毁和约,趁机吞并了南疆?!”
夏花吃惊的看着他。
“如果,我是你爹爹,关键时刻,同样不想听这般动摇军心的言语,人力有穷尽确实一句无奈之语,与之相反的老话,可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凭什么皇甫家坐稳天子之位,夏家便不行呢?何况,当年太祖打天下的时候,许许多多道行高深的炼气士,一样不看好太祖。”
“那你会杀我吗?”
夏花语气当中略微感到些后悔之意。
赵阙听到此言,方转身,慎重的注视她。
“不会。”
“为什么?军中,动摇军心者,不该是斩立决吗?”
“因为那是你爹爹,再怎样的抛却亲情,也不该连自己的妻子、孩子都杀,委实无情。无情至此,能成什么大事?!”
赵阙为严行林和夏花关上房门。
严行林想开口,怕大将军又在窃、听,立刻成了一种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尴尬地步。
夏花坐在床上,合身躺下。
“严爷爷你说吧,我听着呢。”
“大将军,他……”
“大将军不会再偷听了。”
严行林松了口气,埋怨道:“赵将军也是金印紫绶的朝廷大员了,怎会还偷听?!”
夏花侧身靠里,盯着墙壁,怔怔道:“因为他怀疑我们的来路。”
“啊?”
严行林没想明白。
夏花叹了口气,解释道:“大将军是从南扬州去往梅塘州。”
“对啊。”
“南扬州由于一场雪灾,大乱,灾民无数,而大将军刚从南扬州离开,他在南扬州做了什么,严爷爷懂了吗?”
严行林恍然大悟。
经过南扬州时,便听灾民说,金露城给予灾民钱粮,经夏花提点,严行林才知晓,之中必有大将军的手段。
夏花道:“严爷爷说,大将军的伤势另有一部分是受天谴亟身,到底做了什么,才招惹的上天谴?!”
“啊呀!必定是大将军在南扬州和他人动手了!”严行林信誓旦旦的说道。
“大将军手下有一支叫做云雀的探子组织,他们一定将南扬州的众多大高手调查清楚,当中并没有严爷爷,所以,大将军一定怀疑我们出自南疆。”
说到了这般程度,严行林彻彻底底回过味来了,补充道:“咱们说话,还带着南疆的口音。”
夏花翻转身子,看严爷爷还不知道大将军伤势的真正缘由,她也不想说了,“休息吧,严爷爷,我累了。”
“嗯,休息休息!”
严行林想着该如何对付追兵,竟是坐着椅子,闭上双眼,不一会儿,便成半梦半醒的状态。
说那美妇人和掌柜。
等赵阙和夏花、严行林进了房间休憩。
两人收拾着桌椅。
悄声说着话。
“放弃吧,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美妇人瞪了掌柜一眼:“不用你说,我知道,咱们小本买卖,怎会是那老头子的对手!”
掌柜的,唉声叹气。
这年头。
谁都不好过。
就连开黑店的也不好过。
肥羊少之又少。
好不容易等来了肥羊,却是不能动,一动全都得死。
这种感觉,属实令人无力。
“本来,成了的话,能大发一笔横财,媳妇,你想想,咱们多久没大发一笔横财了。”
美妇人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可自家男人,对待自己,又是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屁。
过日子,面对这种男人,总归是舒心,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日子过久了,那种无趣,难受的令她浑身若无数只狸猫的爪子在挠。
两位伙计,一人一个毛巾捂着肿胀的脸庞。
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美妇人更气了,低声骂道:“没用的东西,往日让你们为我做点事情,什么也做不成,到了紧要关头,不知死活的乱说话,你们想死,自己一头撞死,莫连累了老娘。”
两人耷拉着脑袋,跟掌柜一般,不敢有丝毫的话语。
寻常时候,美妇人觉得无聊,故意勾引两人,谁耐两人胆小,生怕掌柜知道了,躲的远远的。
美妇人扔掉手中的抹布,小跑到伙计的身边,边使劲踹着他们边骂:“麻溜的滚远一点,老娘看到你们就来气,都是没鸟的家伙,老娘长的如花似玉,让你们解解火气,你们都不敢,害怕我男人把你们杀了,既然没色胆,就别有这色心,两个废物!滚!快滚!!”
掌柜神情宁静,似乎半点不介意脑袋上长青草。
伙计憋屈的看掌柜几眼,见掌柜老老实实的收拾客栈,老板娘也不用他们干活,随即硬捱了老板娘几脚,躲着跑向后厨。
客栈的厨子走了过来。
竟是个中年妇人。
虽是妇人,满脸横肉,膀大腰圆,比之壮汉,不遑多让。
“小妹,不就是错过了三头肥羊嘛,且让他们离开,一辈子还长着呢,我就不信以后便没肥羊了。”
美妇人摇头苦笑:“大姊,不是我说,南扬州乱成这个样子了,哪能是一会儿半会儿就能再太平的,咱们客栈尽管取了个太平客栈的名字,只是今后,约摸着得兵荒马乱起来,我想着,趁着现在,没乱到那般地步,多宰几头肥羊,攒够了钱,咱们远远的躲到山里去,过咱们真正的太平日子。”
“嗯,小妹,大姊是个拿捏不定主意的人,我和妹夫全听你的。”
说完,一脸横肉的中年妇人,转身回庖厨。
掌柜收拾完客栈,跟美妇人说了句,他去后厨帮帮忙,准备些正常的吃食。
美妇人笑骂道,老娘比花还美,你硬不起来,见到我那比男人还男人的大姊,就生龙活虎,老娘跟谁说理去?
掌柜安慰道,媳妇啊,别埋汰我,哪硬不起来呀,不过是你实在太厉害,为夫不是你的对手便是了。
嘿,我那粗壮的大姊,你就又成了了不起的男人了?
我不是你的对手,你那大姊,可不是我的对手。掌柜道。
行了,行了,赶紧去,我跟以前一样,充当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苟且之事。
掌柜乐呵急不可耐的跑向后厨。
美妇人坐在椅子,暗戳戳的骂道:“不是个鸟货。”
她回想着赵阙的英俊相貌,一时间百爪挠心,可又无可奈何,只能浑身是火的干坐着,转而想着,过往的风流史。
客栈,深夜来了四位不速之客。
满身杀气。
其中两位还带着未痊愈的伤。
老板娘挣扎着起身,和一身虚弱的掌柜,前前后后伺候四人。
四位客人,皆是中年汉子。
对美妇人视而不见。
等用过客栈干净的饭菜后,把沉甸甸的银子扔在桌面。
说道。
“不必找了,你们也找不齐。”
美妇人大喜过望,媚态尽显。
掌柜依然装作看不见,心知四位不速之客不是好惹的人物,收起了这枚沉甸甸的银子,为四人端茶倒水,好不麻利,似乎被两女接连压榨的身体,因银子,重新焕发了生机。
一人形容了下夏花和严行林的长相,问道,“你们见过两人吗?”
四人如此大手笔,美妇人哪藏得住话啊,赶忙将夏花跟严行林住在哪个房间,此前又与他们产生了什么“误会”,一点不落的,像倒豆子,说了个干干净净。
“还有呢?”另外一个汉子问道。
美妇人暗道,莫非他们在问小兄弟?
尽管心里百般不情愿,还是把赵阙到了客栈,详实的说了遍。
汉子摇摇头:“并不是此事。”
“啊?那是何事。”
一人道:“钱,并不需要你们找,但是,除了饭钱之外,另有你们的上路钱。”
美妇人听懂了,脸色惨白。
掌柜和那两位伙计,琢磨着,他们让我们离开客栈?这些钱好像不太够。
“听懂了?”汉子问道。
美妇人赶紧摇头。
汉子道:“不管你听没听懂,总归是要上路的。”
手起刀落。
美妇人被立劈成两半。
好端端的美娇娘,怎奈终究成了红粉骷髅。
掌柜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置信。
两位伙计吓的呆若木鸡。
突兀出现的大刀接连挥过,掌柜与伙计,全成了黄泉鬼。
杀他们的汉子坐下。
“怎么说?”
“让大小姐好好睡一觉吧。”
“你们就没有恻隐之心?”
“毕竟是家主吩咐下来的死命令,不是大小姐便是我们死,莫非,你狠得下心把自己的性命,换取大小姐的命?”
“我们是最后四人了。”
“嗯,不得不承认,严老头子武学高强,不愧当年能在皇宫被称作前五的大高手。”
“还是老了,不服老不行。”
“不错,久未进境,严老头子眼下到了强弩之末。”
四人说着话。
“南疆的大事,莫说是死大小姐了,连家主都对自己的命在所不惜,所以,大小姐我们一定得带回去交给家主。”
“唉,三弟啊,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人人都有张嘴,皆能说出一些大义凛然的言语,真正去做的又剩下多少人呢?”
“嗯,等大小姐睡醒之后,咱们哥几个再动手吧。”
严行林睁开了眼睛。
低声说道。
“大小姐,他们来了。”
夏花黑暗中,嗯了声,问道:“天亮了再杀,严爷爷还是现在就杀?”
“杀了他们容易,恐怕我的伤势被压不住,我死不死没关系,护送不了大小姐去往京城,严爷爷百死莫赎。”
严行林一脸的可惜,半点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夏花道:“没事,他们并不是严爷爷的对手,如果严爷爷压制不住伤势,咱们换个地方,等到严爷爷伤势好一些了,再走不迟。”
严行林来客栈时,颤颤巍巍,不仅仅只有他年纪大了,另有一路上,接连大战,原本的小伤势,也成了重伤。
“老话里讲,择日不如撞日,严爷爷这就送他们陪客栈的人一道去往黄泉路。”
严行林站起身,舒展了下身子。
“大小姐,倘若严爷爷实在不行,临死前把你托付给大将军,能不能行?”
夏花无奈道;“严爷爷,跟着大将军,我必定死的更快。”
“那好吧,严爷爷争取活下来。”
“多加小心。”
吱呀一声,开了门。
严行林走到客栈的大堂,望着四位汉子。
“唉,老严醒了,也就是说,大小姐也醒了,原想令大小姐睡个好觉,不行了。”
严行林冷笑道:“大小姐往日对待你们,礼遇有加,你们还算有些良心的话,转身便走,莫让老严瞧不起你们。”
“老严,你是知道的,我们从小便生活在夏家,一身武学皆得自夏家,家主有令,我们怎能不从?!”
严行林叹息道:“终究,那是大小姐,家主的亲生骨肉。”
“与天下相比,亲生骨肉微不足道。”
“家主入魔了!”严行林喝道,“难道你们也要跟着入魔吗?!”
“老严!我警告你,你如何骂我们哥四个都行,但,你绝不能说家主的一句坏话!”
“嘿。”严行林霎时狞笑,“杀妻杀子的玩意儿,我严行林如何骂不得了?若不然,把这件事捅出去,让天下人评评理。”
四人的脸色大变。
杀了天子的亲妹妹昭云公主,此等和谋反无甚差别的大罪,教天下知道,终究是太早了些。
该当天下人认为,朝廷昏庸,天子无道,彼时,这件事,激不起几个水花。
“严行林,今日!你不死不行!!”
严行林哈哈大笑:“你们的身手,我是知道的,就算老头子我,快压制不住伤势了,你们仍然不是老头子的对手!”
“别说没用的了,手下见真章!!”
严行林活动着筋骨:“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