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爷,咱们这是在等什么啊?”
成都府的夜色中,冷雨不停。
怀揣利器的汉子一脸茫然,抬眼四处张望着毫无半点异常的街头。
“等什么?等鬼!”
范无咎抬手摩挲着脖间新添不久的刺青,冷冷吐出一句话。
恶兽睚眦,踏焰衔刀。
这是蜀地黑帮浑水袍哥的标志,也是不能丢弃的传统。
“鬼?”
汉子喃喃重复,旋即嗤笑出声。
“我还是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对手,原来就是些黄粱鬼啊。”
“不是一些,是很多。恐怕多到你小子数都数不清,这下是不是怕了?”
“怕?”
汉子学着范无咎的动作,抬手拍着脖子上的刺青,嘿嘿笑问:“能砍死吗?”
“能。”
“那就行了呗,只要杀的死,就不怕杀不完!”
范无咎沉默一瞬,问道:“就不想问问为什么要杀?”
“舵爷您都发了话,我如果还要问,那还算是什么袍哥人家?”
范无咎闻言转头,身后雨幕中立着一道道缄默的身影。迎着他的视线,纷纷露出深有同感的笑脸。
刀在手中,头挂腰间。都是些认义不认理的莽汉。
范无咎抿了抿嘴唇,似终于琢磨出了一些在‘袍哥’这两字中蕴藏的味道。
“那就都给老子挺住了,别给咱们浑水袍哥丢人!”
倏然,远处街道上的行人同时停下了脚步,撑开的雨伞纷纷脱手掉落。
被冷雨瞬间浇透的发丝紧紧贴着额头,他们不约而同转头望向范无咎,喉头耸动,发出瘆人狞笑。
诡异的场景透着森然寒意,连飘荡的风雨都不禁为之一住。
“鬼声鬼气,一副找死的模样。”
范无咎率先迈步闯进雨幕,双腕一抖,刀枪入手。
绣春刀点地拖行,朵颜卫扛在肩头。
“跟我走,宰了这群黄粱鬼!”
南北贯通足有数里的长街中,鬼影摩肩接踵,初临人世的它们眼中充斥着暴虐的杀意,烧杀劫掠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气焰彪悍的汉子不断从街头巷尾冲出,脖间的刺青在闪烁的霓虹中宛如活物,昂首发出嗜血的怒吼。
一场兽与鬼的碰撞厮杀,没有太多的铺垫,就这样在雨夜中直接爆发。
而在这场混乱的中心位置,却如暴风眼般平静。
围拢在此处的鬼群表情虽然狰狞,可看向男人的目光中却透着如遇天敌的恐惧。
“一晃阔别半年.”
簇拥的鬼群霎时散开一条通道,人影随着问候的笑音一同缓缓走来。
来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相貌神态,都和邹四九一般无二。
此刻两人面对面站立,如同两道镜像,真假难辨。
詹舜微微颔首,笑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说一句,好久不见了?”
“不是好久不见,准确的说,是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邹四九双手插兜,昂头睥睨四周:“看这架势,你现在连黄粱幽海都不用进了?”
“如今的黄粱与现实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进与不进都一样。”
邹四九闻言点了点头,由衷感叹道:“是啊,为了等到今天,你也算是煞费苦心。”
詹舜神色感慨,笑道:“确实不容易,不过看来一切都还值得。”
“尘埃还未落定,现在说值得是不是太早了?”
“大势已成,就算还有些许插曲,也改变不了结果。”
邹四九眉头一挑:“这是朱彝焰那个小皇帝给你的自信?”
“不,是已经无法阻挡的黄粱大势!”
詹舜抬起右手,五指张开:“你难道感觉不到这无处不在的欲望?贪嗔痴,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这都是梦境的锚点,也是我可以肆意吞噬的食粮。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能感觉自己在不断强大。”
詹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以前我只想挣脱束缚,不再沦为他人泄欲的场所。但现在我突然觉得,或许成为这座人间的君王,会比主宰梦境更有意思。”
“鬼心不足蛇吞象,连黄粱鬼也配妄想当人皇?”
邹四九冷笑反问道:“詹舜,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朱彝焰的权限会是这么好拿的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明人永远都逃不出‘自以为是’这四个字,都想驱狼吞虎,去当最后的赢家。”
詹舜摇头失笑:“我承认,纵横序在玩弄‘位业’上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只要我拿到所有的权限,黄粱就能和现世彻底重叠,连他朱家的‘位业’也只是我的囊中物。届时你觉得谁是被驱使的饿狼,谁又是被吞噬的猛虎?”
“原来你是打得这样的主意,怪不得有胆子敢咬朱彝焰的饵,所以.”
邹四九话音一顿,突然拔高音量,怒目喝道:“詹舜,你他娘的到底是降,还是不降?”
气势煊赫,群鬼畏怯。
“把你的权限交出来,等邹爷我晋升阴阳序二的时候,可以考虑赏你一座梦境养老。否则,别说去偷朱家的位业,今天过后,你连当鬼的资格都没有。”
詹舜神色一怔,脸上的表情随即变得异常古怪。
像是遭遇了奇耻大辱一般,詹舜语气变得冰冷:“邹四九,这话可不应该由你说。”
“怎么的,是不是觉得邹爷我抢了你的词儿,觉得很不爽?”
邹四九站姿嚣张,气焰跋扈:“别拿自己当什么反派,你不是什么好鬼,邹爷我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人。谁拳头大,今天就该谁来说劝降的话,这是规矩,懂吗?”
“好一个规矩。”
詹舜怒极而笑:“那我倒真是好奇,你又拿什么摆脱张峰岳?”
邹四九不屑道:“老子又不是陈乞生那傻小子,你拿这些话来唬我?张老头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你要是还看不明白,那就喊声邹爷,我可以教你。”
“就算你明白他要干什么,你觉得他能赢?”
“所以说啊,假的永远都是假的,就算装的再像,他也成不了真。”
邹四九双手抽出裤兜,被雨点打乱的发梢末端亮起如焰红光,徐徐浸染。
“谁输谁赢,你觉得对我来说重要吗?”
詹舜蹙眉沉声:“难道不重要?”
“当然不重要。”
双手缓缓抹过鬓角,邹四九傲然一笑:“宰了你们,对我才重要!”
吼!
山岳巨猿拔地而起,双手捶胸如战鼓擂动,冲着脚下蝼蚁般的鬼群放声怒吼。
雨中大月,白衣佛影站在浑圆的月影之中,单手托起如同幽海般涌动不停的天幕。
黄粱入侵现世,虚假化为现实。
一头红发宛如烈火烧在空中,邹四九屹立怒猿肩头,
“终于能在现世中当着所有人面好好打上一场了。说实话,我还真的要好好感谢你.”
邹四九展臂握拳,身后有一道道凶悍身影接连浮现而出。
“因为老子等这天,已经等了他妈的很久了!”
南方豪雨倾覆,北方大雪围城。
仿造重庆府金楼打造的楼宇之巅,李钧跨坐在天台沿边,手中提着一瓶半空的明酒,面无表情看着半空中一颗颗渐次亮起的械心。
结阵成势,威压如山。
“朱彝焰不亲自来?”
李钧望着领衔兵阵现身的朱平煦,语气略显失望。
“陛下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钧闻言,没来由叹了口气,仰头将瓶中残酒一饮而尽,随手抛开空瓶。
“那”
李钧歪头轻蔑一笑:“就凭你?”
朱平煦点头,语气平静:“就凭我。”
“一群靠着械心速成的兵三、兵四?”
“我还想再试一试。”
械心嗡鸣渐起,相互勾连,同频共振。
朱平煦心口处有金色的流火喷薄而出,恐怖的高温将呼啸的风雪烧融成滚滚雾潮。
刺有龙纹的衣袍在金焰中化为飞灰,朱平煦械骨交错的胸膛中,一颗沐浴在火焰中的心脏震动不休。
械心,遂人。
无形的涟漪激荡开来,如有将令传达。
集结兵阵的一众兵序默然不语,对着朱平煦齐齐抱拳,拱手一拜。
下一刻,他们的身躯同时自行分崩瓦解,无数机械残件如雨掉落,竟像是献祭了自身。
一颗颗凝聚兵序精华的械心却在金色火光中褪去了所有糟粕,只留下械心反哺衍生而出的纯粹血肉。
“在这座帝国的从序者心中,一直都认为兵序只是武序的替代品,是一条投机取巧的捷径,只配在三教身下为虎作伥,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脏事,甚至还被儒序当成用完就丢的弃子。”
朱平煦轻声自语:“我无意争辩这句话的对与错,也不想再赘述当年的得与失”
金色焰浪卷动着上百颗残缺不全的心脏反涌回朱平煦的体内,分解的血肉填满了他械躯的每一寸缝隙,交融成一具魁伟雄壮的身躯。
“我本是纵横出身,却不得已走了兵序的路。这原本是纵横的特性之一,并无过错。但在我心中,这种行为无异于是窃取。”
朱平煦双目深处金光流动,璨然如神。
“所以我想要为天下兵序证明,这世上只有技不如人,并没有序不如人。这也是我窃取兵序源头之人这么多年,该为他们尽的一分责任。”
朱平煦拱手抱拳,深深一拜:“多谢李革君,能给我这次机会。”
目睹完这一切的李钧点了点头,“不客气,我也只是想试试,现在的自己到底有多强。”
“不愧是武序源头,果然够狂,哈哈哈哈”
朱平煦放声大笑,陡然横眉怒喝:“那还等什么,来吧!”
轰!
一道黑红电光于高楼之巅炸起,楼宇摇晃欲坠,空气撕破的爆音宛如惊雷轰鸣!
“兵序杀人,怎么可能逊色你武序半分?!”
朱平煦一身疏狂气焰,满身金焰沸腾,烧上拳峰。
此刻他再不是那个为了宗族基业而换序布局的朱家王爷,而是一个真正的兵序源头,要用拳头,为自己的序列打出一个公道!
“来!”
朱平煦放声怒吼,握拳直奔那道撞至面前的黑红电光!
轰!
漫天飞霜刹那间荡然一空,满城积雪却在同时冲天而起。
汹涌的金焰和磅礴的雾潮,所有的豪迈和壮烈,都在一拳之下,被尽数荡平!
有了扬眉的举动,却没有吐气的快意。
站在高楼之上的赫藏甲,遥遥远望这惊天动地却又虎头蛇尾的一幕,心神摇曳,体内惊叫的基因更是让他难以自持。
好不容易平复了震撼的心绪,赫藏甲脸上没有半点兴奋,而是将目光落向高楼之下。
方才那些掉落的械体残件,此时已经被重新落下的大雪所覆盖,彻底没了痕迹。
“哪有什么技不如人,分明只是人如草芥。”
赫藏甲口中喃喃自语,却像是随风送入了那将死之人的耳中。
“是技不如人.绝不是序不如人。”
纵然身躯已经残破不堪,朱平煦脸上神色依旧坚毅,没有半分动摇。
“李钧,我还没输,这一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话音落下,朱平煦再也压制不住体内翻涌的劲力,身躯与半空之中崩碎。
飞溅的血雨之中,一颗宛如极尽升华的心脏拖拽着一抹金色焰尾,以不可思议的极速飞向远方。
轰!
在朱明皇室选择隐匿遁形之后便黯然无光的皇楼,刹那间灯火通明。如一根拔天接地的神柱,屹立在天地之间。
浓稠的夜色被迸发的万丈豪光所冲散,一道道水桶粗细的金色的电弧冲上高空,在天幕上轰击出一片片宛如蛛网般的裂痕。
轰鸣阵阵,似巨人苏醒后发出的沉重呼吸。
皇楼最高处,一道庞大的令人绝望的身影缓缓站立而起。
两颗金色大月点亮,绽放出慑人心魄的光芒。这是苏醒的兵序君王,在俯瞰着妄图弑君的暴徒。
“找了这么大一圈,原来这就是朱家留在这里的底牌一个兵序二。”
李钧转腕耸肩,似刚才的一拳,并没有让他彻底活动开手脚。
“马爷。”
“嗯?”
虚空中有人声回应。
“一个序二,应该值得放曲儿。”
李钧咧嘴一笑。
下一刻,红眼落入眉心之间,暗金色的甲胄覆盖整个身躯。
“那就走起!”
浑厚苍老的嗓音,喊出一声粗野豪放的蜀地腔调。
狂音怒放,暴徒举刀。
今天要杀的,就是这些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