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战利品”第九边防大队的军官如是说道,见温月右手几乎残废,连声呼唤来医护兵为她紧急包扎。
温月伸出左手,接过了这支剑兽尾甲残片,因为剑兽尾甲刀高速摩擦岩壁的缘故,绀蓝色的表面仍残留相当的热度。入手温润,与暖玉一般。
若是仔细看表面之下的结构,椭圆几何与层压细分的螺旋环绕,恰如微观的石英溶洞,层叠环绕的几丁质支撑框架,在随着温月不同力度的按压而微微下凹,显得极有韧性。
随光线的不同射入角,残片表面的绀蓝色颗粒就像糖霜星芒一样缓缓辉洒,只要做简单的修饰塑形,就会是极好的工艺品。
而这也是勇气的徽章。每一头食脑剑兽都是地表异兽中的佼佼者,善于潜伏的重甲武士,为了猎杀它,往往需要一个猎兵连的长期追踪定位。而最终的击毙环节,不仅要派出多辆主战坦克与武直战机等重火力单位,另须大量步兵对猎杀区域四周实行封控,避免引起区域兽潮,进行诸兵种协同作战,剑兽威势可见一斑。
方才若是没有温月那惊天一跃,牵制住了剑兽,赢来了至关重要的半分钟。一旦电浆调谐炮被毁或是激发失败,在场的国防军只有撤离一途。
随着国防军医护兵前来,温月惨不忍睹的右手得到了妥善的临时处理。含有造血因子的魔术绷带,将大量仿肌体凝胶填入右手残缺部分,为主要的血管、肌肉束提供一定程度的恢复。虽说外骨骼皮下挂载点无法战地补充,须痊愈后回到外骨骼整备仓才能重新校准,但国防军依然用明光甲备件,临时修复了温月受损的皂绢甲。
修复处置的间隙,因为痛觉而精神提振起来的温月,倒是认出了这个第九边防大队的胡子军官。
粗粝胡茬,冷硬声线,以及女人的第六感,温月觉得这就是之前在萨克斯帮隧道里,强行处置、将她电成傻批的那名军官。
放平时,温月绝对要寻上门讨教一番,把平白挨的打还回去,不过现在……呵……人人裹伤,血污硝烟满脸,温月废了一条手,胡子军官也没多好过。
他此前拔出自身外骨骼聚能电池时,同样遭了莫大的乱序电流冲击,整个人如焉下去的老虎,连夹着烟的指头都在微微发颤。
人都暂时废了,谁又比谁强?
两边都不蠢,都干到这份上了,谁没认出彼此?只是不愿提而已,况且各自有命在身,又如何该随便提及?
彼此任务,虽是友军,但不该提的,谁也不会提。
“从前在哪个部队?”胡子军官见温月盯着他的烟,会意,递了一根让她叼到嘴上,也不须火机,路过的魏武卒直接用指尖点火。
军队中,尊敬强者,更尊敬猛士。
“501猎兵营,温月。”
温月舒服地吐了口烟圈,辛辣的烟气透过口腔直接到了肺里,滚了一圈,从鼻子里喷了到长龙出来。这种的爽感,非纯血人不可极致感受。
不论义体改造或是异体移植,随肢体器官的客制化,感官的丧失与替换,终究会让人对世俗身外物变得索然无味,正经的五谷稻米成了电解液或培养液,便是身体不抗议,曾为肉体凡胎的自己,心灵又如何能真正喜欢?
胡子军官一气吸没了整支烟,亮的发红的烟蒂弹进旁边河道里,他听得温月是猎兵出身,眼神的敬意又提了一层,他自我介绍道:
“王云开。”
“一直是特战。”
温月朝远处正与魏武卒们激烈交谈的陈潇湘努努嘴,说:“她从前是步兵,99团的。
温月与王云开看向从交谈上升到质疑,再到争吵的那两个人,各自的领导明显是在压抑暴怒情绪。
从共享的通讯记录来看,陈潇湘正质疑这支国防军部队的动向问题,她质疑国防军违反了既定协议,擅自攻击行动局地下驻点而不向保卫局通报,表示这种行为会破坏国防军的中立性。
温月听得头疼,按她的理解,此时就既成事实去争论,意义不大,不如讨论讨论能否协助她们带走城寨难民与保卫局资产有价值。
不过一向骄傲桀骜的国防军指挥官,被陈潇湘激烈质疑,竟是闷头不吭声,赛博格化的义眼里透射出隐约凶狠的目光,当被问及为何有一名魏武卒直接攻击温、陈二人时,乍起的通讯屏蔽,径直切断了所有人的通讯连接,把他们两个的通讯加密。
“第99‘延齐’团,老功勋部队,可以的。”王云开岔开了话题,温月也转过了头。
“这烟是白鸟吧,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抽了。”温月感叹道。
白鸟是地表最常见的鸟,辛辣重口,但极便宜,在地表军中十分流行,温月当年跟着抽了不少白鸟的二手烟。现在她却觉得竟很受用,于是续上了第二根烟。
“下面的烟少了那种厉害劲。”王云开有些心不在焉。
他瞥了眼尸横遍野的行动局枪手,国防军士兵在逐一检验身份,苟活着的给一针封闭,拉去后续审问,死了的集中堆好。
温月注意到王云开看向朱砂仓库的眼神,出于同行的了解,直觉告诉她,王云开大概就是领受一份任务,至于里面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要是知道,恐怕国防军就不会动用反赛博格调谐炮之类的大规模杀伤武器,毕竟朱砂原料跌入河道,对下游捺钵区确有威胁。
但看河道仍被朱砂染做淡红色的模样,简单估算流量,怕是有上千吨污水进入到捺钵区的水库中,过滤水的减少,直接干系捺钵区的水培农场产出。
医护兵顺带为温月的外骨骼给药系统补满,提醒道:“同志,你的激素水平高出警戒线,我建议改为手动给药,如果你不想和我这样的话。”
说着,医护兵拍拍他全义体化的左手,苦笑道:“我这条手,封闭针打多的结果。”
温月轻轻点头,不过医护兵犹豫了下,继续说道:“而且,你的血清素指数很低,想想你最近接触到什么?”
血清素,简单来说,它是大脑中负责控制人理智或愤怒的信使机制,越低,愤怒越难控制,反之亦然。
“常规止痛药、外骨骼维护液等,应该不会影响血清素,当然最有可能的是你近距离接触了污染物。”医护兵指着朱砂原料道。
“里面可能具有高去甲肾上腺素吧。”温月说道。
朱砂的制成,主要需要千喉兽,其他诸如鬣蜥、渴血兽、凌弱怪等异兽原料也可部分替代。
医护兵包扎完温月,临走前忍不住多瞅了几眼翘手握烟的温月,后者披着国防军战术夹克——王云开给的。她过火烧焦的短发成了卷发,挑染的紫红色洒在更显乌色的秀发间。偶尔束手叉腰,便把她那格外白皙却又隐约可见健康麦色的肌肤展露无疑。尤其是近身包扎间,因战斗而破烂褴褛了的衣物,抬眼就是惊心动魄的白嫩与波涛,实在令他遐想无限。
但也就仅是如此了,纵是温月从王云开眼神里读出别样的意思,譬如为上次敌我识别失效而误伤温月一事道个私人的歉。不过,谁会在这时候提?
……
战场正有条不紊收拾着,忽然间,国防军的通讯耳蜗警报乍起,外围哨兵已构筑好了火力巢,不过下一刻,警报便解除。
敌我识别通过。
“第四分处的人?”温月凤眼眯起,她看到从她来时的水道中,钻出了一行保卫局人员,按标识来看,是保卫局第四分处的特别缉私队。
保卫局第四分处,司掌龙山地下城的交通运输的反间谍情报侦察,如今主要业务是打击地表地下的双边走私行为,与行动局争夺走私线路的控制权,目的是将其规整为受保卫局控制的额外经济线路。
由于走线的多是亡命徒,以地表失籍流民、地下无业贱民为主,这群疯狗从没举手投降一说,皆是顽抗到底。因此,四分处配置了专门的特别缉私队,武力比集团政府对应部分的巡逻铁警、税警总团等战斗力高了不是一点半点。
“这群闻着味的狗,鼻子真是差”温月冷笑着说道,她走到因四分处到来,而暂时结束与魏武卒争论的陈潇湘身边。
保卫局各分处之间资源争夺是常态,彼此暗地里下绊子碰钉子是常事,五分处与四分处的关系谈不上坏,但也绝谈不上多好。
“外面没有解封。”温月检查过通讯,频段干扰没有解除,证明国防军对城寨的封锁还在持续。
“他们是应该从紫霞捺钵交界处的驻点,听到动静,溯流上来的。”温月判断道。
暗河同样属于地下城交通网的一部分,第四分处自然有义务将其监控,考虑到在战斗爆发后大约半小时才赶来,捺钵区里的四分处缉私队,速度不慢。但依然失职,行动局往保卫局鼻头底下建了个灯下黑的原料仓库,甚至藏了一头食脑剑兽,这事报上去,四分处可想而知要完,大,蛋!
“这群狗崽子的鼻子很差啊,现在来有个屁用!”温月又骂了一句。
陈潇湘不置可否,或是说她压根没搭理温月,她走上去,与这支有六个人的四分处缉私队聊了片刻,便向温月招手示意。
标准的保卫局防弹黑风衣,魔改了的92式,六人中两个带皂绢甲的武装外勤。四分处缉私队与普通的行动局小组并无二致,他们看向裹着国防军夹克的温月,她虽是短直发烤成了卷发,可五分处的花儿在保卫局里谁不知道?
交换过身份码,彼此信息透明,这边的缉私队长名做华枝发,十三级探员,其余皆是十四级左右、有三年以上缉私经历的资深探员。
“温月过来,我们从河道走。”陈潇湘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双手叉腰道。
温月下意识要说好,旋即她反应过来一个事。
“老年活动中心呢?他们怎么走?张凯呢?”
“我们和冯小蕾的约定怎么说?”温月说着说着,对上陈潇湘沉静如水的眼睛,她忽然间醒悟过来。
陈潇湘她,从没有打算遵守过与冯小蕾的约定,她从头到尾,就没有想带走活动中心里的人!
所谓的给她一个选择,让她去决定是否救,有国防军在的情况下,还要命她去摧毁朱砂仓库……
这分明是在骗她离开活动中心,免得被缠住!
温月心里骤然浮起喜鹊朵朵的面容,她的笑脸,还有她回到活动中心的拥抱。她喉头艰难动了动,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张凯呢?他不是留在……”
“他服从命令。”陈潇湘打断了温月,面色从并肩战友,成了威严的保卫局五分处高级主管,二组组长。
“为大局着想,任何有潜在感染可能的城寨黑户,不应带出。”陈潇湘冰冷否认道。
“按既定的国防军封锁禁令,除我们这类有关人员外,其余无资质人员,不得在封锁期间出入金三角城寨。”
陈潇湘紧盯着温月,周围的四分处缉私队一手扶腰,干脆点的,已经切上了92式特种弹膛,捏住了口袋里的电击弹。
“你一直明白,带走他们,是违反禁令。”
温月胸口起伏着,刹那间,无数复杂的情绪冲进了她的脑海里,那个在巫术帮机房里,以保卫祖国保卫人民的名义,起的誓,在活动中心祷告室里的那碗蘑菇饭,那颗糖,那个失掉了幽蓝色风铃的缎带绳……
“我……我……”温月捏紧了拳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以至于她憋得面色通红。
“我向他们发过誓,我们有过约定,要带他们出去!”温月一步踏前,暗红色的河水溅到了陈潇湘身上,温月压抑着声音,压抑着愤怒,争道:“人不该守信吗!”
“我们不是人吗!他们不是人吗?”
陈潇湘如铁的面色毫无波动,斥道:“温月!你要清楚!如果走出去的带出了病毒,带出了传染源,付出代价的不是你,是紫霞区!是龙山!是保卫局!”
“在大局面前,你我的名誉,你我良心不安不值一提!”
陈潇湘一字一顿道:“过来,温月。”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