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溪午也想看看,那天夏林所看见的人间日出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
当时他虽然也在荆棘之环上,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只看见了这座城市的诸多野火,却未曾认真看一眼那抹破开云雾的天穹之火。
在凌晨四点的时候,陈溪午便动身,开始穿过这座城市,一言不发。
陆三良因为周一的死,一时之间不可能离开城安局,所以只是给他的星空头盔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有架本该修整的中轨飞行器会停在南川大道的尽头。
凌晨五点。
陈溪午站在了南川大道尽头,陆三良安排的飞行器还没有来,陈溪午便顺着那条通往墓园的小道,爬上了那个山坡。
天色昏暗,那些遍布人间的灰屑像极了大雪。
这一幕陈溪午其实并不陌生。
当初在海边的时候,他便见过。
那是从星渊之中喷射出来的。
有人说是这场持续了千年战争身死之人的骸尘,有人说是星渊彼岸的大火烧掉了所有的东西,于是填满了整个世界的尘埃从这里喷射而出。
陈溪午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尤春山。
那个人间第一位机械剑仙,同样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只说是灰雪。
墓园灰雪。
陈溪午并不知道夏林与陆红绳,都曾经停在这里,长久地看着那片墓园。
诚然。
他们所想见的,大概都是不一样的。
陈溪午背着两个剑匣,安静地站在那里。
太阳大概就快出来了。
在城市森林里待久了,陈溪午都有些忘记了日出时候的模样。
于是他像是一个初识人世的孩童一样,站在那里,认真地看着那片好似云海一般翻涌在山脉断崖之上的灰雪之云。
一如夏林死的那天一样,有某种力量正在积蓄着,在塔柱尽头云雾彼端高山隘口之下翻涌着。
有什么东西像是蓬然一声,而后生机勃勃地跃了出来。
但......
陈溪午脸色一变。
那是一架从云层里,炸裂了之后,而后带着火焰坠落下来的飞行器。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是昨晚的那一架飞行器,穿越了夜色,才终于坠落下来。
毁坏坠落的飞行器,让陈溪午错过了那一抹日出。
以至于天边的那些光芒,竟是与烈焰一同浮跃在了城市边缘。
陈溪午回过神来。
那架飞行器便坠落在了不远处,而后化作了一团火球,在南川大道的尽头熊熊燃烧着。
陈溪午怔怔地看着那架飞行器——这里没有空轨路线,城安局飞行器很少会向着这边而来。
所以,那一架,便是陆三良安排的飞行器。
陈溪午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背着剑匣迅速跑下山坡,向着飞行器坠毁的方向而去。
大道尽头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好在这里已经处于城市边缘,倒也没有引起什么骚乱,只是远远的有些楼房之上有人探出头来,茫然地向着这里张望着。
陈溪午停在了那片火海之前,火焰的光芒在他的脸上跳动着,像极了某种骇人的图腾。
火焰里有爆裂的声音传来。
这便是星渊科技的回答?
陈溪午默默的站在那里。
远处的那些张望的人们大概是看见了什么,在那里惊呼着。
“有人!”
陈溪午本以为他们是看见了自己,但下一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原本打算转身离开的他,再次回头看向了那架被烈火笼罩的飞行器。
而后骤然向着里面冲了过去。
飞行器已经彻底损毁,无数爆裂声正在不断响起。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那架飞行器,一个人影突然从附近的巷子里窜了出来,将陈溪午整个人撞翻在地。
陈溪午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人。
秋山。
“你做什么?”
秋山打了个滚,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雪,而后回头沉默的看着那架起火的飞行器。
“不用去看了,里面不是陆三良。”
陈溪午愣在了那里。
秋山转回头来,长久的看着陈溪午。
“是何狱。”
“陆三良已经告诉我了,星渊科技的人凌晨四点去了城市安全局,而后带走了何狱。”
秋山站在大道尽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陈溪午怔怔的坐在那里,看着飞行器上的火焰逐渐旺盛逐渐狂野,而后伴随着一声巨响,彻底崩坏炸毁。
焦黑的机械组件带着烈焰四处迸射着。
一直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看着秋山。
“你怎么在这里?”
秋山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灰雪,平静地说道:“与你无关,只是陆三良看到了我的位置,让我帮个忙,带个话而已。”
“什么?”
“别离开清沅,星渊科技的人已经控制了剑意接触网通行协议塔。”
陈溪午瞬间便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程栏通过星沫网络传了一份军区通行许可,星渊科技当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对陈溪午动手。
但。
如果落下来的,是本就属于东海军区的剑呢?
一如周星海所担心的那样。
这场火终于还是烧到了清沅自己的头上。
就像是知道了陈溪午在想着什么一样,云层灰雪之中,有着无数的电子聚集着,隐约可见那些环绕着这座城市的黑色高塔正在闪烁着电弧。
与此同时,陈溪午身后的那个剑匣,亦是开始嗡鸣着,似乎那柄剑将要不受控制,破开剑匣而去。
陈溪午脸色一变,取下剑匣,夹在了腋下。
而秋山一直在那里拍着身上的灰雪。
似乎是怎么拍也拍不干净,总是有着一些灰屑弥散着,于是这个年轻人干脆的脱了衣裳。
那身代表着城市安全局的衣裳被丢在了街头。
陈溪午转回头,有些错愕地看着秋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眸中的光芒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不再平静,不再冷淡。
而是,有些厌恶,有些炽热。
秋山平静的站在那里。
“我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什么?”
“夏林的死虽然与你脱不了干系,但说到底,这不是你的错。”秋山向着陈溪午走了过来,而后擦肩走了过去。
“过往的时候,我总是模仿着夏林,却也做不到他那样正直。我厌恶陆三良的不择手段,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会走得更顺利。”
“于是很多时候,总是会过得很茫然。我知道是夏林杀了白芒,我替他隐瞒了真相。我一直都知道陆三良是被污蔑的,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过,陈溪午。”
秋山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又似乎并不是在看着那个同样茫然的年轻人——他的目光垂落着,直到像是灰屑一样,落满了那件城安局制服。
“如果我既不够夏林,又不够陆三良......”
“如果所有人都既不够夏林,也不够陆三良。”
“陈溪午。”
秋山的眸光深沉,那些机械构成的血肉如此清晰的因为悲哀而颤抖着。
“那么我们,所有站在森林的雾瘴之下张望的乞求的痛苦的挣扎的无数眼眸。”
“我们到底是什么?”
“只是尘埃吗?”
“只是烂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