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则事君以忠,内则事亲以孝。这是当下士民的操守,也是世道的伦理。
城中刚遭动乱,家中情况未明。姜绍于情于理,都该回家一趟了。
虽然,他对这个“家”,充满了陌生的感觉。
大将军姜维的府邸在成都城内的大城中,这里是官署和富贵之家的集中地。
只是当带着亲兵的姜绍抵达时,还是有些惊诧。与想象中的朱门广宇、虎贲仪仗不同,大将军府邸仅有老卒看守,门可罗雀,比途经所见奴仆成群、车马如流的其他权贵之家大大不如。
倒是府中老卒、奴婢见到姜绍十分热情,口口相传着“公子回来了”,一路簇拥着将姜绍迎入正堂,敬奉温汤,又兴冲冲地去请主母大将军夫人柳氏。
借着这个空隙,姜绍认真观察了府邸堂屋的内设:与时下坐北朝南、正中开门、中轴对称、室内抬高的大式汉代建筑并无不同,宽阔的室内没有多余的家具和摆设,梁柱、门窗、墙壁简朴无采,唯一引起注意的是,就是府中收藏了不少书籍和一些兵器。
最后,加上入府一路所见的奴婢衣饰、庭院树木、菜畦家畜等等,姜绍心中下了结论。
他们家,相比于国中的其他权贵,是真的穷啊!
“绍儿!”
一声呼唤让姜绍收回思绪,循声看去,只见一名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体态微胖的妇人在婢女的簇拥下迈进了堂内。
她两鬓发白、面容上早已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加上衣无纹采、没有华丽的饰品,乍一见到,还真很难联想到这位就是大将军夫人柳氏。
幸好姜绍心里有所准备,当即迎上前去,纳头就拜。
“孩儿拜见阿母。”
“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黑了,,也瘦了。。”
柳氏连忙让人扶起姜绍,虽然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她拉着姜绍的手臂,态度十分亲切,就像久别重逢的母子一样,慈祥的目光仔细端详着,口中说着姜绍模样的变化,语气声中已有些哽咽。
“好久没有看到你,你阿父。。”
说起来,自从姜维避祸离都、屯田沓中之后,她就再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了,而姜维戎马征战、军务繁忙,经常很长时间没有家书寄回。
这些时日时局艰难、流言纷纷,柳氏表面上与平时无异,专心操持家务、教诲孺子,但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
今日见到假子姜绍,难免就要想起多时未见的丈夫了。
“大人的身体硬朗着,,孩儿不孝,让阿母操心了。。”
人的情绪是会互相感染的,柳氏的亲切和蔼让身为假子的姜绍内心少了一些陌生和隔阂,
她对自家丈夫溢于言表的思念和担心也让姜绍想起自己那位平日在军中对自己要求严格,关键时候又护犊袒私的便宜父亲。
“傻孩儿,这叫什么话,世间哪有母亲不为自己的孩子操心的。”
柳氏看着在自己面前言行略显生疏笨拙的姜绍,收起愁绪,展露笑容,亲切拉着姜绍入席,又打发婢女去厨下准备姜绍爱吃的菜肴,同时手中仍然没有放开姜绍的手臂,就这样拉着他坐在近处说着话。
柳氏从家长里短问到了姜绍近况,听说姜绍驰援破敌、保卫都城的具体事迹,她笑得很开心,欣慰地说道:
“如今绍儿也长大了。是个独当一面、保家卫国的大丈夫了,能够帮得上你阿父的大忙了。”
被柳氏这样夸奖,姜绍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禁惭愧地搔首道:“全赖军中将士用命,孩儿不过多了一点好运气罢了。。”
笑过之后,柳氏还是忍不住又问起了远在剑阁的姜维的情况。
姜绍闻言脸色凝重起来,他不好向柳氏讲述过多朝堂争斗和战阵艰险,犹豫了一下,只能宽慰柳氏道:
“阿母不必担忧,大人在剑阁力挫魏军,敌军攻不下剑阁,又无法久持,很快就会撤军,到时候就能够见到大人了。”
柳氏细心察觉到姜绍脸色的变化,她内心难掩不安。姜绍明显能够感觉到她拉着自己的手在颤抖。
“这些话我本不该问的,只是,那,那魏国大军真的会退,你阿父真能回来?”
显然,柳氏也知道,决定姜维能不能回朝的,不仅仅是大敌压境的军情。
话已至此,想到昨夜里陈裕的话,迎着柳氏关切的目光,姜绍不忍心含糊其辞,只能够坦诚说道:
“眼下冬季已至,敌我两军相持,剑阁守不守得住,魏国大军退否,这些日子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传回了。。。”
“至于朝中形势,,,这黄皓虽灭,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加之现在是皇后及其兄长侍中张绍维持朝局,他们对军中的态度,暂时还不明朗,大人回朝,,若要稳妥,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
柳氏闻言,脸上难掩落寂之色,但她还是很快佯笑,拍着姜绍的手背道:
“这些事我不该问的,让绍儿为难了。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见到柳氏这副模样,姜绍也感到有些难过。
“孩儿惭愧,这一次回都,只能够杀敌护驾,还不能完全扭转局面,摆脱军中的困境。”
“别这么说,你的努力我是知道的,这些年,跟着你阿父出生入死,也是苦了你。。。对了,绍儿,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了吧。”
柳氏不想自己的忧愁影响到姜绍,反过来安慰他,突然她想到什么,积极问起了姜绍的年龄。
姜绍心中咯噔一下,当年姜维收养军中假子,把长得高大的他往上虚报了几岁,好入了军籍,只得勉强应道:“是的。”
“三十而立,要是其他人家,这个年级早就儿女绕膝了,这些年你忙于征战,久未成家,又因为朝堂之事让婚事屡遭波折,一再耽误姻缘,这也怪你阿父和我没能帮你择选良偶,这一次你阿父不在,我自先操持,一定要为绍儿好好物色人家,说门亲事。。”
“阿母,这。。。”
看到转移愁绪的柳氏竟然絮絮叨叨开始要为自己掰算起故交好友、朝中文武谁家淑女容貌姣好、贤良淑德时,姜绍哑口无言,一时间既尴尬又无奈。
怎么有点回到后世家中的感觉。
突然,堂门口一声嬉笑打断堂上二人的谈话。
“谁家淑女好看贤良,阿母可是要为孩儿说亲了?”
姜绍惊诧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束发少年在门口探着脑袋,眨着眼睛嘻嘻说笑。
“你这孺子,小小年纪竟不害臊。还不快来拜见你的兄长。”
柳氏见到束发少年,眼波流转,难掩宠爱之色,转嗔为笑,掩嘴乐道。
“这就来嘞。”束发少年大大咧咧地走入堂内,朝着座谈的二人下拜行礼道:
“小子拜见阿母、兄长。”
少年说着话,抬起头来认真打量着姜绍,毫不怯生。姜绍也注意到了,这少年的五官与大将军姜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一对浓密的刀眉,与大将军的一模一样。
“你呀,就爱胡闹,今日功课都做完了吗?”
“都做完了。”
不知不觉间柳氏已松开了拉着姜绍的手,起身将束发少年牵到姜绍的近前,姜绍见状也连忙起身。
“绍儿,这是你幼弟姜述,快十三岁了,你阿父给他束发得早,也取了表字,就叫子宣。”
“几时不见,贤弟长高了,出落得愈发俊朗,颇有阿父之风,又有阿母悉心教导,将来国家定是又添一栋梁之才。”
姜绍对姜家虽然陌生,需要柳氏详细介绍。但心知姜维和柳氏老年得子,这姜述在府中必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对于这个幼弟,他自然是不吝赞美之词。
“这孺子性子本就骄傲得很,你可别夸他,将来他能有你这个当兄长的一半本事,我就安心了。”
“我也正要向兄长讨教,我可听说了,兄长在外驰援破敌,打得入寇的魏卒溃不成军,本事可大了,是咱们大汉军中的勇将。”
“哈哈,你这小嘴,倒是会奉承人。那你们两兄弟就好好说说话,我去厨下看看晚膳准备得怎么样了。”
“有劳阿母了。”
姜绍这边刚行礼送走柳氏。姜述猛地就凑了上来,拉着姜绍要向他讨教武艺。
姜绍伤还没全好,本不想舞刀弄枪,但这小鬼实在黏人,只好跟着他来到府中习武的场地,陪他练起了剑。
交手几招,姜绍也试探出了自己这个便宜弟弟的能耐,别看他年少稚嫩,但武艺基础不错,剑法明显是经过大家指点的,力气也很大,颇有将门虎子的潜质。
不过他年纪尚小,体能、身手与姜绍相比各方面都处于劣势,又缺乏沙场鏖战的经验,差距还是明显的。
试探阶段过后,姜述屡屡被姜绍进攻的木剑轻轻击中,自己却毫无反击机会。次数一多,少年人不由气馁,随意将练习的木剑抛弃,气鼓鼓地嚷道:
“不练了,不练了,根本就打不过。”
姜绍见状微微一笑,收剑撤步,指点说道:
“你的剑法招式练得挺好的,就是缺乏一些实战经验,还有脚下的步法需要加强。剑术,有轻快敏捷的特点,得擅长用脚步配合,腾挪躲闪,诱敌深入;蓄力击步,取敌破绽,只要身体上下配合得好,不仅能够做到一人敌,还能够做十人敌。”
“十人敌,万人敌。。这跟阿母讲的兵法很像嘛。”听了姜绍的话,姜述似有所悟,俯身拾剑时不由喃喃自语。
姜绍闻言倒是有些惊讶,“阿母还懂兵法?”
“嘿嘿。”姜述露出了狡黠一笑,说道:
“兄长先告诉我一件事,我才告诉你。”
“什么事?”
“阿父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可说不好。”姜绍看着自己这个似乎格外聪慧的便宜弟弟,皱了皱眉。
“这些你可以知道,但别跟其他人说,当下在外有大敌压境,在内朝局不明,大人职责重大,短时间内没那么快回来。”
“不。我不信,阿父是大汉的大将军,他统帅大军回来,还怕什么大敌、朝局的,他很快就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