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南郑。
春夏之交,炎热的阳光正严酷地拷打着大地,城外官道在烈日的曝晒下翻腾着一股股热气,地里田间稀疏的小麦也因为缺水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一如民生百业遭兵灾后的颓丧气象。
若是寻常太平时节,这城外大片良田的庄稼长势铁定喜人, 逐渐成熟饱满的麦穗会显露出丰收预兆,聒噪的蝉鸣哇叫,也会变得格外悦耳。
奈何汉中战火方散,大半年的金戈铁马、征人往来,搅得周遭鸡犬不宁,硬生生把农事耽搁荒废了,如今就连田间耕作的农夫身影,都比往日里少了许多。
倒也有一处反常的。只见一处田边临时搭建的凉棚下, 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堆人,其中人头攒动、擦肩接踵。
观察他们的外貌衣饰,有佩青绀绶的百石吏,持矛的士卒,手持笔墨、图册的皂衣小吏,鹤发鸠杖的耆老,鲜衣纹采的管事,胼手胝足的徒附,粗布短褐的黔首,荆钗布裙的农妇,满手泥巴的孩童……
各阶层的人群聚在一块,把凉棚围得水泄不通,里面时不时传来争论的声音。
外围观望的人想往里面挤,又被挥舞着长矛的士卒阻止驱赶,只能纷纷翘着脚尖、伸长脖子,杂乱地叫嚷着。
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顽童挨了一记臭脚,吃了瘪的他遭到其他人的取笑, 但记吃不记打, 很快又与其他小伙伴围着人群追逐打闹起来。
最里面的人群中,案几两端的争论还未停息。面对手持版籍、清查田亩的官府刀笔吏,身材胖大的郑家管事宛如一座肉山,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一心想要阻挠他们测量自家的田地。
而官府这边的胥吏也渐渐失去了耐性,红着脸,梗着脖子,对着田册比划着叫嚷道:
“这是郡府公文的命令,县中也三令五申做了要求,容不得半点拖延,这几处田地今日就必须丈量完毕,按照这田册上面写的,就该从此处开始!”
“你手中这田册年久缺漏,早就是一笔糊涂账,哪里能用的,这处乃是郑家产业,按时交租,无有短欠,又不是无主的荒地。今年刚遭了兵灾, 大伙求生仅剩的口粮都在这地上了,那能容得你们上去胡闹折腾。”
郑家的管事仍旧不肯松口,还有意无意撺掇身后的徒附与胥吏对立。
“有无田契,按不按时交租,是你们郑家的产业,还是无主田地,我等自不管,在下是奉了县君的命令要清查丈量此间田亩。你若不服,自可去县寺申诉去!”
争论的吏员再无耐心,干脆与郑家的人翻了脸,挥了挥手让几名持矛吏、卒上前将郑家的人驱赶出去。
今日被此辈在此纠缠多时、吵得口干舌燥已是狼狈至极,若是再这样拖下去,不了了之,此事必然会在乡间里闾传播,坠了官府雷厉风行的锐气。
到那时,一处难,处处难,自己手中丈量田亩的任务再难完成,坏了差事、丢了吏职不说,只怕还要被县君问罪下狱。
清查土地的压力从高层一级级压下来,骑虎难下的县吏放弃了温和劝说,只采取强硬手段,为此不惜与此间乡豪郑家起冲突。
那郑家管事带来的徒附虽多,但面对手持长矛挥舞的县中吏卒,自不敢正面对抗,一下子就被他们赶到外面的人群中去。
但事情并未往顺利解决的方向发展,只见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狗吏——”的怒喝,旋即飞出几坨土块,砸向了驱赶人群的吏卒,有的硬土径直砸中了挥矛吏卒的面孔,一下就打得头破血流。
“反了,反了,快把闹事、砸人的乱民抓起来——”
见到被砸中的吏卒踉踉跄跄往后倒退,凉棚内的胥吏顿时惊叫起来,有胆大的赶忙叫嚷着抓人,其他吏卒也顾不得驱赶郑家人了,气冲冲想冲入人群里抓拿乱民,却吓得里外围观的众人哄然四散,哪还能分辨清楚真正砸人的凶手。
眼见着的吏卒分散抓人,人群被吓得四散逃跑,有的从田埂摔落下去,有的推搡踩踏,被撞倒在地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郑家管事却在几名健奴的护卫下,毫发无损地转移阵地,站到了官道旁,笑嘻嘻地看着现场的混乱和狼狈的官吏,唯恐天下不乱,当众叫嚷着:
“官吏打人了,抢田了。。。”
正得意忘形间,浑未察觉有一列军队的旗帜从官道开来,待到察觉想要躲避时,已是太迟。
只见军队中冲出一名骑士,动若惊雷,势如烈火,策马撒开四蹄狂奔而来,径直驱驰到逃跑的郑家管事面前,随手一刀鞘就把郑家管事抽倒在地。
“唏律律——”那骑士得手之后用力勒住坐骑,马匹受力之下只得发出嘶鸣,扬蹄刹住了势头。
看着面前碗大的马掌乱踢,被奔马扬尘弄得灰头土脸的郑家健奴四散闪躲,不敢上前理论,更不敢冲过去搀扶惨遭重击后一时半会还爬不起来的自家管事。
停下来的马匹没有停歇,烦躁地围着地上的郑家管事打转,那马背上的骑士更是暴脾气,直接把手中刀鞘换成了马鞭,一下一下狠狠地抽打在郑家管事那肥胖的身躯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啪”声。
“腌臜掘货,刚才不是挺能的吗,还挑衅官寺,这会怎么不行了。”那骑士性如烈火,瞪着两只铜铃眼,煞是可怖,一边抽打还一边咒骂着。
不一会儿,就把郑家管事抽得血肉模糊,那鲜艳的衣服破碎成布条挂在身体上,染成红色。
起初人还会在地上挣扎告饶,这会儿直接没了反应,只间断闷哼一两声,竟是被打得晕死过去。
“够了,侯大目,先别把人打死了。”
军队捧着的“姜”字旗帜已经靠近,临时出城巡视度田进展的姜绍与李简并驾齐驱,越众而出。
姜绍及时制止了侯猛继续逞凶,看看混乱的度田场面,又派出一队士卒把田边的吏民召唤过来,仔细询问、甄别,弄清楚来龙去脉,了解度田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待到搞清楚郑家管事撺掇官民对立、阻挠吏员度田的伎俩后,姜绍面如平湖、不见喜怒,让人先把郑家人收押起来,又吩咐奉命丈量田亩的吏、民恢复作业,不要耽误了今日的差事。
很快,田间就恢复了秩序,手持绳矩、脚踏泥土的吏、民开始忙碌,出城巡视的军队继续开动。
只是头顶着烈日,坐在马背上的姜绍却若有所思,走了一段路后,他注意到身边李简的目光,只得放松神情,侃笑道:
“某曾听闻民间俚语,‘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说的是天高皇帝远,地方州郡官吏的威势还要甚于朝廷。却不想,一物降一物,这威势迫人的地方官吏,碰上了桀骜不驯的豪大家,也会束手无策。”
“今日南郑的县吏下乡碰上郑家这类乡豪依仗本土势力,阻挠度田,竟当场被砸得血流满面、狼狈不堪。由此可见,这汉中屯田的政令要大举推行到乡间,阻力得有多大。”
两人已是熟人。李简手提缰绳,点了点头,却浑不在意地笑道:
“汉中官屯日渐废弛,如今要恢复旧时制度,清查无主田亩,无异于虎口夺食,推行起来自会与诸多地方官吏、豪强摩擦不断。”
“此辈在地方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为阻屯田之事,或说项贿赂、或朋党施压,或煽动民愤、或请托弹劾,端的是千方百计,过些日子怕是会更加头疼咯。”
姜绍闻言默然。近些日子,大将军向朝廷上书屯田策,并利用汉中这段特殊军管时间,着手清查丈量无主田地,对外放出风声,要推行屯田之制。
为完成前期的度田工作,大将军幕府做了很多准备。
比如亟需一批具有基层经验又没有太多利益瓜葛的人手来执行政策,就由军方的人牵头汉中郡县,临时招募知文字、晓算术、通丈量的吏民、工匠、商贾加入队伍。
主簿李简在魏国时当过地方县令,拥有治理地方的经验,就奉命带队前来,主抓度田事宜。
时值战后,青黄不接,汉中很多官员或死、或降、或逃,郡县上群龙无首,地方的小吏要养家糊口,凋零的行业要另谋生路,所以招人的事情很顺利,执行人手上不成问题。
又如担心战后地方官府的控制力减弱,屯田又是一项牵扯到本土诸多利益方的大事,为防民变和进度迟缓,由姜绍亲自率领精兵便宜行事,旨在绥靖地方、扑灭盗贼,防患于未然。
但任凭你准备得再多,这新推行的事情一开始,就有无数的麻烦找上门来。
姜绍这些年埋头打仗,没碰过这些地方官府的事情,想到要一一解决很是头疼,却不想李简浑然如无事发生,不由好奇问道:
“地方难治,乡豪桀骜,屯田之事障碍重重,先生一点都不担心么?”
李简摇头苦笑:
“非也。豪强难治,本就是地方治理一痼疾,由古至今,并不罕见,有俚语言‘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这些地方豪强还算好了,若是尾大不掉,不仅把持地方、祸害黔首,有甚者还会聚众作乱,攻杀官吏。 ”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豪强难治,也不是不可治,就看朝廷能不能下定这个决心,坚决支持汉中推行屯田了。”
这个问题姜绍已经与多人推敲过,还给朝廷中枢算了一笔经济账。
经过差点被魏国一战灭国的惨痛教训,朝中君臣绝对是被吓坏了,眼下朝堂不管是谁掌权,恐怕都不敢再对汉中防务掉以轻心,不留重兵把守各处险隘是不可能的。
而留兵必须囤粮,若是不在汉中推行屯田,仅靠汉中各县收上来的赋税养兵那远远不够,靠后方转运上来的成本也高。
这样整体算下来,汉中推行屯田短期内是麻烦不少,但从长久计,于国于民都是大有裨益,能够节省下大笔钱粮开支。
只要朝堂上肉食者还不至于昏聩到耳目失聪,姜绍懂得的,他们自然也会懂。
一番权衡利弊后,大体该是会让地方的利益相关方妥协,进行割肉出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