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浪一波接着一波,直冲入城头上众人的耳中。
看这声势,城下那密密麻麻的作乱人群,竟似要把这面城墙踏平了一般。
城头上有一些新卒面色有些发白,明显是被叛贼的人数给吓到了。
不可否认,人多势众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还没开打,就已经在心理上压制住对方了。
哪怕你有一万精兵,面临十万羸兵的围殴,如果不能够找到其心腹一击毙命,迟早也是要被消耗光的。
要不然,怎么说将兵多多益善呢,多数时候,爆兵横推就完事了。
不过城头上也有没有被吓到的一撮人,比如军中号称“杨百箭”的杨仓,这位郡兵曹掾就率先越众而出,向姜绍慷慨请战:
“城外叛贼虽多,尽皆是一群乌合之众,临时纠集而成,哪里挡的住郡中兵马一击。府君,仓请战,愿率一曲精兵出城,为城中击溃此贼,提振人心士气!”
姜绍闻言看了看主动请缨的杨仓,这个慷慨激烈郡兵曹掾嫉恶如仇,总是能够不惧险阻、第一时间请战。
在南安剿匪的时候也出了不小力气,虽然有时候他的出大力气也会给姜绍带来一些担忧和烦恼。
此时他的请战倒是没有错。
犍为兵背靠城池以少敌众,若是能够在大量叛贼汇聚之前先击破一股,那接下来不管是战是守都能够起到振奋士气的作用,对己方的方略很有帮助。
只是姜绍在城上一直没有看到陈瑞、袁旌这两位犍为五斗米教教中大人物的旗号,这让他在出战提振士气和持重再观望形势两个选项之间选择了后者。
毕竟都是打老了仗的人,姜绍很清楚,对于五斗米教而言,能不能攻下犍为郡治才是决定这场地方举事成败的关键所在。
他不相信挑大梁、扯大旗的陈瑞、袁旌二人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个时候还舍本求末,带着他们的鬼卒滞留在城外围攻某处乡亭或者豪强的庄园?
按他看,这二人大概率还是躲在城外远远的某处地方,派人一直盯着城门,等待着城中犍为兵按捺不住,主动先出城攻击城外叛乱人群,然后他们再伺机而动,出动大股人马前来围攻夺城。
毕竟这些人多势众的五斗米教叛贼,若想尽快击败城中的犍为兵,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诱官兵离开城池在野外与他们作战。
然后在混战中依靠人海战术把数量不多的官兵围攻消耗光,这武阳城也就再无抵挡,轻松落入他们囊中了。
“不急。”姜绍笑了笑,“眼下从南安返回的军队正在赶回,急着进攻的应该是城下的反贼,我等且静观其变,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招数。”
众人纷纷颔首称是,经过剿匪一役,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怀疑久经沙场的姜太守对兵事的谋划和判断。
杨仓有了上次尴尬的立军令状事件,也不再固执己见,当下也应诺退了回去。
确定了不出城浪战的总基调之后,姜绍又让郡中主簿杨邠在城头上开始宣读郡府连夜准备好的檄文。
大致内容就是城中的五斗米教首领和涉教人员已经通通被收捕下狱,汉家天威浩荡,上天亦有好生之德,念聚集作乱的人群之中多是被迷惑、裹挟的无知百姓,只要迷途知返、弃恶从善,从现下开始就放下武器,脱离米贼,各自返回乡里安分守己,那昨夜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
若还是执迷不悟,执意要跟随鬼教对抗郡府、顽抗到底,那即日起郡中将发大军围剿,到时候不管男女老幼,皆以叛乱贼子论处,再无宽恕。
站立在城头、义正言辞的杨邠每讲一句,两旁的士卒就帮着传话喊话,就如同之前城下的五斗米教采取先声夺人的策略一样,把瓦解对方人心士气的办法用到极致。
而且这一波人心攻势明显具有强大的效果。
城外五斗米教动员、裹挟起来的人员众多、成分复杂,其中总归有不少人不会跟五斗米教是同一条心的。
他们心思各异,或是因为平日受了五斗米教恩惠不得不来,或是一时头脑发热加入叛乱人群,或是干脆就是被乡中恶少年裹挟来的。
此时一听到郡府简单直白的檄文内容,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聚集起来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左顾右盼,开始有人想着脚底抹油,趁早溜之大吉为妙。
眼见聚集起来的人群骚乱不安,带头的几位五斗米教祭酒也急眼了。
他们一面派人去禀报陈瑞、袁旌,一面不得不出动被甲持兵的鬼卒把搅乱阵型、挤到人群外围想要逃跑的人拉出来几个。
就当着众人的面,活生生地砍下了他们的项上人头,用鲜血淋漓的头颅来震慑教众,止住了那些想要逃跑的人蠢蠢欲动的念头。
不过这种残暴血腥的做法虽然能够让人群恐惧不敢动弹,却也直接让不久前同仇敌忾聚起来的人心士气大受打击,不复刚刚咄咄逼人、杀官造反的气势。
城头上的姜绍看到这一幕,呵然冷笑一声。
这就是智斗的好处,不费一兵一卒,同样达到了刚刚杨仓提议的抢先出兵打一仗,打击城外叛贼人心,提振城中士气的效果。
又过了几刻,远处的官道上又有一支人马开至。
这伙人马旗帜、服饰明显比之前的人马统一了一些,而且看起来的阵型也相对齐整,排头的都是些被甲持兵的青壮,他们打着的旗帜样式、级别也明显要高于之前的人马。
有眼尖的军士甚至看到了之前剿匪时在金银峰上的三将贼旗帜。
这支人马一到城外,就开始出动鬼卒指挥原来的人马搬运器械、准备攻城。
“应该是五斗米教叛乱人马的主力到了。”
城头上的何攀指着那面最大的五斗米教旗帜,分析说道。
姜绍面色如常,似乎这一切没有脱离他的预判和掌控之中,他冷静地发号施令、调度兵马。
“传令下去,让张昕、左汜各率兵卒、丁壮分守东、南两面城墙,抵御城外叛贼攻城,城中兵卒亦要加强巡逻,防备昨夜些许五斗米教的漏网之鱼趁机作乱。”
犍为郡治武阳城是依靠岷江修建的,城墙外围挖有护城河,引水为堑,西面靠近河流,并不适合大股人马聚集攻城。
姜绍认为城外五斗米教叛贼主攻的还是脚下的南城墙和东城墙这两面城墙,所以早早就分派将士安排布防妥当。
他本人下达命令之后,就不再留在城头上站着,而是把城墙防务的一线指挥权全部交付给张、左二将。
自己则带着其他人转下城墙,回到城下的凉棚安坐着,静候犍为官兵将士破贼立功。
众人见他指挥若定、胸有成竹,上下心中大定,不复一开始面临围城的恐惧。
被授予城墙防务的张昕、左汜更是面色激动,感受到了太守的充分信任和认可,内心绷足了劲,准备要在接下来的守城战中大展手脚,给大伙儿看看自家的真实能耐。
···
城外,披甲戴胄的袁旌策马来到阵前,仰观城头上的武备防务,身旁还跟着金将、铁将和其他小祭酒等人。
“城头上有一群人一开始就在观望着,有人说那是郡中太守坐镇,我等人马城外聚集起来虽多,喊话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可城墙上的兵卒仍旧没有丝毫动弹的迹象。”
“城内也没有一丝动静,看来城中传舍还有信徒以及其他人手多半都在夜里栽了,落入到官兵的手中。”
“刚刚城中兵马只宣读郡府檄文,见城外人心骚动,仍然不为所动,一直坚守,没有想趁势出兵击我阵型的迹象。。。”
之前率众在城外列阵诱敌的小祭酒立马向袁旌汇报情况。
听完他的话,袁旌眉头紧锁,脸上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再配上那些微微颤动的横肉,让诱敌不利的小祭酒战战兢兢,再说不出话来。
这与他们之前诱敌出城混战、在野外凭借大股人马围攻官兵的设想相差太大。
对于直接强攻武阳城的作战,说实在的,他们这些仓促纠集起来的人马没有足够的把握。
这是有护城河、城墙、角楼、垛口等完整工事的郡治城池,可比大伙夜里攀爬攻打乡间亭舍、坞壁的矮土墙难多了。
袁旌又看了一会,转头看向金将。
这三将贼之前与犍为郡县兵多次交手,对付官兵有一定的经验,贼首金将还是个军中出身。
眼下虽然是攻城战,攻守双方互换了位置,但他初次上阵,还是想听听这些厮杀经验丰富的老贼的意见。
“没的想,只能够用人命去填,这攻城的法子无非就那么几个,非此即彼。我看时下仓促得很,只能够搭云梯和撞城门,只要人多势众,攻打不休,压着打总归是能打下来的。”
金将毫不客气地当众指点,他先是挖了挖鼻屎,又嘿嘿笑道,一点也没有心疼人命的意思。
他的金银峰三将贼队伍在之前剿匪作战中已经折损殆尽,这一次攻城靠的都是五斗米教的教众。
在他心底,只要能够打下城池,死多少人那都是无所谓的。
见袁旌闷声不开口,似乎还在犹豫,金将与铁将对视一眼,又笑道:
“大祭酒无需担忧,要我说,刚刚说这城头上有那姜太守坐镇、人心安定这未必就是真的。”
“那姜太守计算路程应该还带着郡县兵卒在路上赶路呢,多半是城中几个智谋之士使出来安定人心的伎俩。”
“只要我等铆足了劲去打,城头上的虚实就一目了然,说不定不用半日就破城了。”
“大当家的,你倒是看得明白。”
袁旌听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沉声答道。
他自然知道这伙丧家之犬的盗寇那点打算,他们这是想借五斗米教之力,恢复实力,办成他们自己的事呢。
不过眼下形势不饶人,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刚刚城头上一通檄文就能让城外的人心浮动,若是自己再弃城而走,失了人心,只怕不用官兵来打杀,单单他们在半路上就要跑掉一大半人了。
“请师君!”没有再多做犹豫,袁旌横肉一抖,当即咬牙说道。
“请师君——”
城外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气势仿佛在主力人马的带动下,又恢复了一开始聚集起来的锋锐。
密密麻麻的教众在空地上跳动着、叫嚷着,用兵器敲击发出各种声音,像是一场终极狂欢,又像是一场疯狂的请神仪式。
“师君至——”人群后排突然一阵叫声炸响,人们纷纷向两旁飞快避开。
一架肩舆出现在众人眼中,上头的陈瑞浑然变了一身模样,不再是一身道袍的超凡脱俗,而是着朱衣,佩朱帻,戴进贤冠,用鲜红色的服饰和浓烈夸张的妆容来吸引眼球,震慑人心。
这就是教中让广大信徒相信去而复返的陈瑞真的成神的伎俩,把师君陈瑞重新打扮,换成一副平日里众人想都想不到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毕竟谁也不知道神应该是什么样的。
而这副张牙舞爪的可怖模样的确也起到了一些效果,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群纷纷顶礼膜拜,跟随着其他人跪在地上俯首听命。
凌驾众人之上的陈瑞就这样大摇大摆在肩舆上乱舞一阵,然后身体突然一顿,仿佛定住了一般。
过了片刻,他突然手指遥指前方,冷漠无情的声音突兀响起,仿佛真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在俯视众生发号施令。
“神谕——今日破城,踏平这座恶鬼占据的城池!”
“杀——”
“破城!破城!杀光他们,抢他娘的!”
肩舆两旁的心腹信徒纷纷附和,叫声一波高过一波,响彻远近,震惊四野。
就在这嘶声裂肺的叫喊声中,城外的叛乱人群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绕道转向东面的城墙,有一队状若疯狂的鬼卒打前头,准备两面围攻武阳城。
南面的城墙最先开始进攻,无数教众在大小祭酒的指挥下,手提肩扛,携带沙土、薪柴冲向护城河,想要填平沟壑,为他们抵近城墙根下展开攻城作好准备。
“放箭,放箭,快放箭!把石头都搬过来这边——”
守卫南面城墙的是左汜,他一见城外的五斗米教叛贼开始攻城,那大嗓门也当即响起,大声指挥城中丁壮搬运器械,守城士卒轮流放箭射杀想要填平护城河的叛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