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的雨确实不大,滴滴答答的,不像是在下雨,倒像是在下雾。
上班高峰期已经过去,拥堵情况不是很严重,除了一两个红灯拦下速度,路况还算是通畅。
在等一个红灯的间隙,顾曼给顾隆威拨去了电话,她还算冷静,直接挑重点说。
“大哥,去烂尾楼那儿,快!”
挂断了电话,她看了一眼红灯,没有多想,又给楚玉莲拨了过去。
她原以为楚玉莲不会这么快接,或者说压根不会接自己电话。
但电话响了一秒,就被瞬间接起。
她开了外放,楚玉莲先是“喂”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顾曼没功夫跟她来什么弯弯绕绕的,忍下胸中怒意,沉着开口:“发生了什么?”
“他都知道了。”楚玉莲声音干瘪嘶哑,尤其在听筒中,通过电流的作用,有些嗡嗡的。
简直当头棒喝,顾曼愣住。
直到红灯变绿,后面响起喇叭催促的声音,她才醒回神来。
雨滴已经渐渐变多,杂乱无序的落在前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音渐大。
听在耳里,顾曼一阵烦躁。
“你他妈告诉他的?”她紧咬下唇,拨动雨刮器,松开刹车,踩下油门,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
“不是,不是我,我没有。”楚玉莲哽着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更显虚伪缥缈。
“楚玉莲。”顾曼深吸口气,声音淬了冰似的令人胆战,“如果我二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亲手杀了你。”
挂断电话,顾曼将油门踩到了底,冒着风雨不停超车,车子几次快要蹭到左右车辆,但都化险为夷。
她有FIA(国际汽车联合会)颁发的超级执照,驾驶技术属于封神级别的,这时候算是派上了用场。
即便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她仍能驾着车游刃有余的呼啸穿梭在主干道上。
行驶了半个小时,终于驶入一条支道。
车窗外环境越来越荒凉,雨势也更大了。
外面好多蓬着蓝顶的废弃厂房。
不远处,就是那栋顾曼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建筑。
因为雨幕蒙着车窗,只能隐约看到那建筑的水泥墙体,扭曲的矗立在厂房正中。
像是头怪兽。
那里是小时候大哥常领着自己和二哥去玩的地方。
大哥比自己和二哥年长几岁,心思沉稳,父母对他很放心。
夏天,墙体周围及腰深的荒草丛里,会有很多蛐蛐儿,还有大树上缓缓爬行乱叫的蝉。
尤其是夜里,那里的萤火虫比城市的灯光还耀眼夺目。
因为征地手续问题,和后续资金不足,它已经烂尾了二十几年。
只有空荡荡的钢筋水泥框架,连窗户都还没来得及安装,四面透风。
顾曼还记得,上一世,二哥扭曲变形的身体烂西瓜一般、摔扁迸溅在那栋烂尾楼下的画面。
是的,得知楚玉莲跟裴戍原的苟且之事后,二哥就是在那栋烂尾楼的顶层……一跃而下。
那烂尾楼层高足足三十层。
黑云聚集,天空似被罩上了一层浓厚的幕布。
雨,无所顾忌的倾盆而下,此时外面,风也狂了起来。
豆大的雨花在狂风的肆掠下,倾斜着向车窗涌来,啪嗒,啪嗒,股股细涓汇流,蜿蜒着爬行在车窗上。
雨刮都来不及刮去。
玻璃瞬间成了一道人工水帘洞幕布。
前方积水很快涨起来,水坑和乱石拦住了前行的车子。
这情形,车是开不过去了。
顾曼没作他想,将车停下,解开安全带,快速钻出车外,冲进雨幕里。
冰凉刺骨的雨水刹那间兜头浇下,可顾曼浑然不觉似的,抹了一把脸,口中喃喃:“二哥一定在这里。”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希望自己还来得及,希望二哥等一等她。
她拔腿就往烂尾楼那里跑,寒风裹挟着大雨,将她的风衣兜起。
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颊,发尾甩了起来。
脚踩到水坑里迸溅起一片片水花一个个泥点,又因为沾上烂泥和枯草而发沉。
但她没有停,依旧奋力前行。
因为跑的急,甚至被水坑吞掉了一只鞋子。
她不停的抹着脸上的雨水,周遭都是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气味儿,那些气味儿,混着雨雾,从她每一次的吸气里,灌进肺腑。
天暗的越发沉肃了,她咳嗽几声,眯着眼睛在雨幕中辨认方向。
奔跑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急促的呼吸声中,她终于跑到了那栋沉默的烂尾楼前。
弯腰喘了几口气,她抬头眯起眼睛往最高处看去,隐约是有影子,可再看却又看不清。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掏出手机想要去拨二哥的电话,但手机进了水,自动关机。
咬了咬牙,她一头冲进昏暗的楼体内。
在外面不觉得,进到里面才觉得阴冷噬骨,虽然她扣紧了齿关,仍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她抱臂搓了搓胳膊,来不及再迟疑,便顺着蜿蜒曲折的楼梯一路向上奔爬。
里面光线并不好,楼体也没有加防护,她完全是凭借着记忆,一步步跟死神赛跑。
她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不停滴着水,那只没了鞋子的脚不住打滑,几次险些滑下楼梯。
但强大的意志力使她控制的很好,每次都在脚滑到边缘时被她紧缩了回来。
她不停的向上攀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二哥不能死,二哥不能死!我要把二哥带回去!平安带回去!
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楼体内,越来越逼近最高处,她几次喘不上气,想要停下来歇歇。
但她没有停下,更不能停下。
终于,她脚尖最后一跃,登上了最后一阶台阶。
天台上,狂风暴雨肆虐袭来,她重又投身到了雨幕里。
苍茫灰暗的天地间,顾曼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落寞的身影。
顾森岩虾米似的弓着身子,头抵在生锈的护栏上,一动不动。
白色衬衣虽然湿透,但也被风吹的鼓起,空荡荡的,显得他身子瘦削单薄的吓人。
偌大的天台上,渺小的二哥就那样安静的待着。
像是一只随时都要断线的风筝,马上就会被呼号的狂风骤雨掀落悬崖。
任眼泪肆意横流在脸颊与雨水混为一体,顾曼仍旧没有发出声音。
她忍下喉间快要溢出的心疼呜咽,小心翼翼的,踮起脚尖,往二哥那边挪去。
眼看就到二哥身后两米远,马上就能拦腰抱住二哥了……
但该死的,她踢到了一块废弃铁皮!
铁皮迸击出去,弹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更糟的是,她的脚也被那块铁皮割伤,血甚至都没来得及汇成一片,就被汹涌的雨水冲淡冲散。
撕心裂肺的痛。
她倒抽一口凉气,紧咬牙关,硬是没再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眼神注意着二哥的后背,有些庆幸,她以为一动不动的二哥没听到刚刚的响声。
但她判断错了。
二哥雕像般的身子终于动了动,缓慢而迟钝的转了过来。
头发贴在额头,雨水顺着往下淌,朦胧模糊中,能看到他眼神空洞木讷,青色胡茬将他的脸衬的灰白没有丝毫血色。
落寞又死气沉沉的、哪里还有半分从前风度翩翩的模样?
“二……二哥。”
顾曼颤着的声音很快消散在狂躁的雨幕里。
她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一旦翻过栏杆,二哥就会落下万丈深渊。
顾森岩眼里没有丝毫情绪,朝顾曼挤出了个难看的笑来。
“你……你别……二哥……求你……”顾曼近乎哀求,喉间发出困顿小兽一般的绝望“咕噜”声。
天台上,阵阵雨水斜落下来,和着硬风,打在地上,便激起一道道珠串似的水雾。
顾森岩静静看着顾曼,眼睛里似乎恢复了一丝丝从前的温柔神色。
但还未等顾曼松口气,他却朝顾曼轻轻摇了摇头。
下一秒,几乎是决绝的、迅速的、一心求死的翻过了栏杆!
“不!!!”
顾曼红着眼扑了上去,双手拼命攥住了顾森岩冰凉的手腕!
她屏住气,脚抵在栏杆内反勾着,上半身悬空在外,不敢漏掉一丝气。
直到额头青筋暴起,脸上因为用力过度变的涨红无比。
雨势仍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曼曼,放开我,放过我吧……”顾森岩终于开口,只是声音立刻被风雨吹散,虚弱无力一般。
“不放!!”顾曼咬着牙,将这两个字挤出来,就又迅速闭上了嘴巴,气沉丹田酝着吃奶的劲儿。
“再这样下去你也会没命的!”顾森岩吼了出来。
“要死就一起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她觉得累极了,乏极了,鼻孔不断发出粗重的喘息。
她当然知道一松手自己就会轻松,但她就是不肯松。
死也不肯。
寒风猎猎作响,嘶吼着将雨水砸在两人身上。
僵持之下,顾森岩再次开口,只是这次带着哭腔。
“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人,我活着会让顾家蒙羞,让爸妈蒙羞,让我去死吧……三妹……求求你……”
“你放屁!你就是个自私的人!你死了,除了让那些坏人得意,除了让父母心碎!没有任何价值!我不许你死!我不允许!该死的是她不是你!”
这一世,她绝不允许二哥再次死在自己面前。
兴许是意识到这负荷快要超出自己身体承受极限。
又兴许是怕手上的湿滑会让二哥随时滑落下去。
她咬着牙,更加用力去攥二哥手腕。
可渐渐的,她的双臂快要被坠断一般疼痛,小腹和胸腔更是。
忽然,一口热流溢出口腔,和着雨滴,一起落在了顾森岩额头。
红色的。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