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的车子停在华克山庄门口,天已经微微亮,太阳从鸡鸣山那头升起来,红光隔着一个山头洒下来,将华克山庄笼罩在里头。

    周鸿声拄着拐杖自己开了车门,目光在山庄门口扫了一圈。

    门口停了十多辆奔驰,统一的车型和颜色,车牌全部被东西遮了起来,就连旋转门口的门童和泊车小弟都换了人,换成几个穿黑色正装的壮实男人。

    “你留在车里,别跟我进去!”周鸿声对身后的周沉讲。

    周沉不同意:“你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

    “没关系,年轻的时候也是浪里来风里去的,只是这些年老了,疲于与这些人打交道而已。”周鸿声转身拍了拍周沉的手,“但是我进去就可以了,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你最好别沾。”

    周鸿声笑了笑,拄着拐杖便走进了旋转门。

    周沉觉得心里燥得很。

    这一夜他所知道的事已经有些超出他所能承受的范围,感觉自己好像一直被一层光滑的皮封着,现在皮被戳破了,露出里面森森白骨与早已腐蚀掉的血肉。

    原本这些年他所看到的清朗和干净都是假象,周家,周胤,冯厉行的身世以及与陆家的恩怨……

    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突然很想抽烟,虽然周沉已经好多年不碰这东西,但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抽过,那时候刚沾手周氏的生意,千头万绪,加之传媒业其实骨子里也不干净,各种勾心斗角,龌龊肮脏的交易,所以起初的时候他颇有些接受不了。

    就如周鸿声曾经对周业说过:“我知道周沉不喜欢这个行当,为什么?因为他心有清泉,传媒这种地方却是钱色利益,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可里头尽是龌龊,就像脏水污泥上生出来的鲜花遍野,所以他才厌恶,厌恶之后自然不想接手。”

    这话虽然说得隐晦,但表达的意思却很贴切。

    周沉是周家的一朗清明,就如天上的皎皎白月,四周一片黑沉,他却始终清爽皎洁,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周家已经如日中天,周鸿声老来得子,虽然没有把他宠得没边儿,但心里还是有着偏私,所以周沉从出生开始,所闻所见都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东西,好看的屋子,好看的衣服,受最好的教育,念最圣明的书,穿绅士服出入流光溢彩的上流社会,就连带连翘去吃最粗劣的野菜也能吃出精贵的味儿。

    他便是周家大宅里养出的一株君子兰,生于大贵门楣,有才不骄,得志不傲,君子谦谦,温和有礼。

    被周唯一所见的人性丑陋便是苏卉,苏卉为了进周家门,用怀孕逼他结婚,可最终他还是忍不了这一点点污秽,宁愿放弃苏怔的抚养权,也要跟她离婚,因为清朗如月的周沉,他的人生,他的思想,他的生活,容不得一点点脏东西。

    可是这一夜他所有的不干净都看到了,所以突然很想抽烟。

    但他身上已经好几年没有带烟了,便想去山庄里的购物中心买一包,刚走到旋转门口,却听到站在门边的几个黑衣男人在聊天。

    “向爷这次怎么在里头呆这么久?平时不是来随便查查帐走一圈就回去了么?”

    “谁知道啊,我是听上头的人说二小姐跟他闹了,闹完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向爷怕是要把邺城都翻个底朝天了还是没找着,后来还是有人在这山庄里头看到有人像她,所以向爷才过来看看。”

    “那二小姐果然好面子,向爷可不曾这么兴师动众的出来,不过这二小姐到底是不是向爷的妹妹?”

    “谁知道呢,反正我只知道所有人都喊她二小姐,而且我听说她这趟跑出去,珑庭里的东西都要被向爷砸光了,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天天求神拜佛盼着这姑奶奶回去……”

    周沉就站在一旁听了这几句,他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于是也没多留,直接往购物中心那边走去。

    转了一圈,在一间免税烟酒店买了两包烟,刚走到大厅便见电梯里跑出来一个瘦瘦的人影,穿的是华克山庄的男式工作制服,头上的小方帽被她抓在手里,一头黑亮顺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二小姐,二小姐……”

    周沉还没看清那个瘦瘦身影的脸长什么样子,电梯里又跑出来几个男人,在后面追着她,一直追到门口。

    那穿着制服的女子丝毫没作停留,直接跑出旋转门,上了门口一辆车,却不是停在那里的奔驰,而是上了一辆停在车位上的改装过的高宽越野车,越野车的牌照没有被遮掉,因为直接就没有按牌照。

    周鸿声大概进去了大半个小时,周沉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见到他拄着拐杖从里面出来。

    “怎么样?”

    周鸿声看了看四周的人,眼皮垂下去:“走,车上讲。”

    周沉亲自开车,山道上能见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进去见到人了吗?”

    “见到了。”

    “怎么样?”

    周鸿声的手指在拐杖的龙头上握了握:“谈得还算顺利,他答应不会再插手此事,杨钟庭那边的人手会撤回来,也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周沉闷了一个早晨的心思总算松了一些,但有些事情却又有些想不通:“杨钟庭这人我虽然不熟,但有些场合我也与他接触过几次,看着倒不像是沾这些事的人啊。”

    “那可不一定,很多人从脸上看不出来。就拿我刚才去见的清骆会主事来讲,以前我也只听说过这人名号,不过他接手清骆会之后我就显少与道上人有来往,之前也一直没见过他,只知道道上人都喊他向爷,我原本以为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可今日一见,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那人半倚在沙发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刀口舔血之人……”

    周鸿声转着拐杖龙头,嘘一口气。

    “那他为何要劫走孩子?”周沉问。

    周鸿声笑了一声:“这其中也有故事,杨钟庭其实算不得是清骆会的人,只是他入狱之前曾经救过这向爷一次,具体什么事他也没讲,不过在道上混的人都讲义气,所以杨钟庭当初开口,这向爷也就帮了。”

    岂料一帮便将事情闹得这么大,牵扯了方方面面,所以清骆会那边也已经意识到应该要适可而止,不然再闹下去,双方都不好收拾。

    ……

    太阳从东边升起来,金灿灿的光线照在高级写字楼的铝合金幕墙上。

    各色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抑或踩着高跟鞋化着淡妆的男男女女开始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拥过来,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律师,建筑师,工程师,设计师,各层的窗户都开起来,打印机和键盘声啪啪响,各种语言混着醇正的咖啡香从楼里飘出来。

    一切向阳,光鲜亮丽。

    可在被这些高档写字楼挡住的身后呢?身后有什么?一片阴潮湿暗,早晨9点多的光井,居然连阳光都照不到,因为光线都被前面的写字楼挡了,所以村子里常年照不到阳光。

    赤膊或光着脚丫的人从阴暗的屋子里走出来,端着一杯水就蹲在门槛上刷牙洗脸,吐出来的白沫子和泼出来的洗脸水就渗在门口青石板的缝隙里,渐渐滋养出许多滑腻的青苔来。

    这便是光鲜亮丽身后的阴暗面,低矮破落的城中村里也住着各式各样的人,混子,农民工,无业游民,还有一些孤寡老人。

    其中一间二层小楼,杨钟庭迷迷糊糊地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睡了一觉,最终被手机的铃声吵醒。

    “喂,天哥,这么早给我电话,是有事?”杨钟庭的口吻一片讨好。

    对方的声音却不温不热:“向爷让我跟你知会一声,给你的人今儿个就都回来了,从前向爷欠你的那份恩情也当是还尽了,你若以后再来讨,断是不会再有了,但向爷还念着你一份旧情,所以让我提醒你一句,让你早日收手,你这回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话绕来绕去的,杨钟庭一时还没听明白,可对方已经不动声色的挂了电话,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边只剩一片嘟嘟声,再打回去,再没有人接了。

    “向无忧,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气得杨钟庭将支在脚下的小板凳一脚踢出去老远,刚好撞在不远处的花盆上,盆子碎了,里面的黑泥撒了一地。

    跑到门口去看,巷子口之前守着的人果然都撤了,只剩二楼看住连翘的几个下手,那几个下手是杨钟庭这些年在外面养的小弟,一直跟着他混,不是清骆会的人。

    杨钟庭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人捅了后屁眼,况且刚才天哥那通电话最后几句话也提醒他了,这回他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可想想不对劲啊!谢从凉么?不应该,谢从凉的人都在巴黎19区呢,冯厉行吗?也不大可能啊,冯厉行虽然有些本事,但能让向爷撒手,倒也不至于!

    ……

    大约中午的时候,冯厉行终于接到杨钟庭的电话。

    事情到这地步,他也算是豁出去了,向爷的人撤走,他已经没有后路,但有些该算的账总应该算清楚,所以他是打算撕破脸皮了。

    “厉行……”电话里杨钟庭的声音居然显得格外亲昵,以往他都很少这么喊冯厉行,一般都跟着别人喊“冯总”。

    冯厉行起初拉杨钟庭一起创建LA’MO,无非是要利用他对陆家的仇恨之心,所以起初的统一战线是源于他们俩有共同的仇人,但冯厉行一早就知道杨钟庭的底子不干净,涉足时尚圈之前一直跟道上的人有往来,也沾手过一些偏门生意,所以冯厉行清楚地知道自己跟他不是同一道上的人,这些年两人虽然一直共事,但从未推心置腹过。

    只是这一声亲昵的“厉行”,倒让冯厉行心思恍了恍,不免冷笑一声:“杨董,我终于等到你的电话。”

    “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你的承受力,自己的女人都已经在我手里了,居然还能这么稳当当地等我先打电话给你。”

    冯厉行眼睛闭了闭,心口抽紧重重忍住要喘出来的气,但声音依旧冷清,似乎听不出任何慌意。

    “杨钟庭,我知道你的目的,你无非是想让我告诉你裴潇潇在哪里,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事情闹到这么大,还不是你一路非得逼着我?”杨钟庭的口吻急躁起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如今也不可能再回去了,于是话锋一转,突然说:“我给你半天时间,你把裴潇潇带到我面前,别给我耍什么花样,也不准报警!”

    “不准报警?”冯厉行的声音有些为难,“裴潇潇已经是被判了刑的,我要把她带出来不容易!”

    “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你本事不挺大吗?既然能够把她从监狱里转出去,自然有办法让她站在我面前!”杨钟庭又哼了一声,已经完全没有耐心了,“还有,告诉你,别试图带任何人过来,余连翘和那孩子还在我手里,反正事情已经闹到这么大,我身上已经背了这么多条人命,也不怕再添两条给我陪葬!”

    冯厉行握住手机的五指扣紧。

    杨钟庭已经把话讲透了,他已经是亡命之徒,虱多不怕身子痒,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一个人带着裴潇潇那贱人过来,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别给我耍花样,要是让我知道你带其他人过来,别怪我给你女儿苦头吃!”

    半分钟之后冯厉行接到杨钟庭发过来的地址。

    冯厉行握拳抵住额头想了一会儿,将手里已经完全熄灭的烟掐掉,最终拨了个电话给黄律师:“我一会儿要去见杨钟庭,地址我会发给你,你想办法说服负责裴潇潇案子的刑警,杨钟庭要我把她也一起带去。”

    “这太冒险了!”黄律师当即反对,“别说局里那边不会同意,我也不同意,杨钟庭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理智,你这样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知道,但我已经快受不了了,连翘在他手里,这几个小时我完全不敢想象他对她做过什么……”甚至还有安安,安安已经在杨钟庭手里好多天,之前他不知道安安的身世还好,现在他知道了,怎么可能再忍得了。

    “就这么决定吧,一会儿我开车过去接裴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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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我,治愈你最新章节429 圆满,在他怀里 (结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