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下,哗然之声遮掩了一切。
岁寒独自坐在马车里,眼见着车队从府衙门前经过,愣是没能停下车再去见一眼靳月,瞧着小方桌上摆满的面塑,一只只精致的小猴子,这些都是靳月此前让人搜罗来的。
把玩着手中的面塑,小家伙兴趣阑珊,“喏,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你的,说娶你是真的,希望你好也是真的,别把自己的小命玩丢了知道吗?当然,也可能是我……把自己的小命玩丢了!”
若是大皇兄继承皇位,依着大皇兄的行事作风,他们这帮兄弟,估计都得死吧?! “其实你不来也好!”小家伙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哼哼声,“到底是男人们的事,你一个女人凑什么热闹,好好活着吧!”
北澜的使团,浩浩荡荡的离开京都城,仿若一场繁华的落幕,终是以圆满的姿态告终。
安康生立在府衙门口,这种场面还轮不到他一个衙门师爷参与,所以只能作为旁观者。
很庆幸的是,这些人终于走了,慕容家的事情可以正式呈现在众人面前,沉冤昭雪,这是慕容后人以及旧部煎熬了那么多年,最想做的事情!
“来也热闹,去也热闹,就连这场雨都是凑热闹的。”罗捕头立在安康生身边,“对了,知府大人说,刑部那头好似已经确定,死的人当中有燕王府的人。”
安康生没吭声。
罗捕头继续道,“南玥、燕王府,这两者凑在一起,还真是让人想不明白,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再加上太后把燕王府的人扣在了宫里,你说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你想知道?”安康生温和浅笑。
罗捕头赶紧凑上来,“你读的书多,比我这大老粗的能掐会算,给算算呗?”
“你猜!”安康生掉头就走。
罗捕头:“……”
狡诈的书生!
京都城的街头,大雨掩不住喧嚣。
傅东临坐在木轮车上,窗户半开半合,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瞧着外头的雨,眉眼间凝着厚重的冷色,这场雨从昨晚开始就没停过,文人喜欢烟雨如梭,他却半点都不喜欢这些冷冰冰的东西,毕竟他的命就差点折在这上面。
“主子!”女子在身后行礼。
傅东临回过神,“还在宫里吗?”
“是!”女子低声应答。
便是这一句答,让他忽然笑出声来,“自己送上门去找死,还能怪得了谁?终究是棋高一着,她这是要给他留条路,所以我说,成大业者最不能动的便是情这一字。”
情动了,心动了,就该死了!
“主子,那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女子低声问,“人出不来,咱们的消息……”
面具之下,黑洞洞的眸子,目光深邃的望着窗外的雨,“山雨欲来,风满楼!”
“咱们的人都被控制住了,现在想走走不了,想留留不下,怕是……”女子有些犹豫,“主子要早作打算才是,大不了咱们弃车保帅,上头应该不会怪罪。”
幽然一声叹,傅东临点了一下头,“准备一下,天黑之前出城!”
“那傅家……”女子顿了顿,“傅云杰已经死了,还剩下一个傅正柏和傅云骁,主子临走之前是不是要处置一番?毕竟这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
傅东临静默了半晌,心愿这东西时间久了便会成为执念,他此生最大的执念就是傅家,没见着傅家家破人亡,他到死都不会瞑目的。
“我们还剩下多少人?”傅东临问。
女子低声回答,“大概八九个,都是当日您亲手挑的,事发当时他们都混在了人群里,所以没被人找到,这两日傅九卿不在城内,主子若是要动手,倒是极好的契机。”
“把傅正柏夫妻两个留给我,另外……留着傅东宝,这件事跟他没关系。”傅东临半低着头,仿佛极是疲倦,“一个傻子罢了,没了傅家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估计,是自生自灭罢了!
“是!”女子悄然退去。
主子有命,奴才从命。
待北澜使团离去,皇帝宋玄青便捏着画像去了慈安宫,这件事必须跟太后商量,否则来日事发,太后定是要生气的。
“太后娘娘?”芳泽低语,“皇上来了!”
太后今儿似乎不太舒服,躺在软榻上,窗户虚掩着,她时不时掀了眼帘,瞧着窗外的风雨,整个人有些浑浑噩噩,面色有些苍白。
“母后?”宋玄青愣怔,“这是怎么回事?”
芳泽躬身行礼,“太后娘娘今儿一早起来,便觉得身子不太舒服,请了太医也吃了药,只是仍不见好转,便一直这般歇着。”
“母后不舒服,怎么不派人禀报?”宋玄青疾步上前,快速坐在了软榻边上,“母后,您是哪儿不舒服?头疼?还是吃不下饭?又或者……”
太后叹口气,“没什么大事,年纪大了,总归有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毛病!皇帝不用担心,哀家历经那么多事,就算现在闭了眼,那也是死而瞑目。”
话到了嘴边,皇帝愣是没能再说出口,这还能怎么说呢?太后这人在后宫斗了一辈子,很多事看得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明白。
“母后别这么说,您身子康健得很,可能是这一场雨下得有点凉,您莫放在心上,很快就会痊愈的。”宋玄青眉心微蹙,瞧一眼不远处的海晟,心头略有些沉重,这话要怎么开口呢?
可还不等宋玄青开口,太后又道,“外头的雨下得好像更大了些,也不知道这知府衙门的大牢里,湿气重不重?芳泽啊,芳泽……”
说着,太后伸手压了压眉心,“哀家让你派人去打听消息,你怎么还没办成呢?”
“太后,昨儿个奴婢就跟您说过了,公主在大牢里好好的,知府大人没亏待她,明珠和霜枝都在旁边跟着呢,遭不了大罪,您放心就是!”芳泽笑着回答。
太后愣了愣,面上满是迷茫之色,“哀家问过了?”
“是呢!”芳泽担虑的凝眉,“哎呦太后娘娘,您是不是都忘了呀?”
太后没说话,静静的坐在那里,整个人神思恍惚。
得,宋玄青紧了紧袖中的手,母后又成了精。
“皇帝,你今儿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太后虚弱的问,“母后说过,但凡涉及朝政,你都莫要与哀家提起,若是家务事,哀家倒是可以听你发发牢骚。哀家老了,也喜欢热闹,不喜欢自己的儿子与自己太生分!哦,还有哀家的闺女!”
宋玄青一口气卡在嗓子里,咽不下吐不出,临了还不得不赔着笑,“母后所言极是,朕今儿过来,就是想、想跟母后拉拉家常。近来朝政繁忙,北澜使团在京,朕许久不曾陪母后说话了,母后莫要怪罪儿臣!”
“你是哀家的儿子,可你也是天下人的皇帝,忙的是江山社稷的大事,哀家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皇帝只要心里还念着哀家,哀家这心里就满足了!”太后掖了掖身上的毯子,眉眼微合,“攘外必先安内,皇帝既然下了决心,还是先管好家里事吧!”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儿得一件一件的做。
“是!”宋玄青起身,“那儿臣就不打扰母后休息!”
太后闭着眼,没说话。
行了礼,宋玄青疾步踏出寝殿。
“恭送皇上!”芳泽行礼。
及至皇帝离开,芳泽转回软榻边上,“太后娘娘,皇上走了,您看这……”
“皇帝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太后翻个身,“哀家老了,保不住那么多人,只想保住阿鸾的女儿,其他的……皇帝始终是皇帝,哀家到底只是个太后。”
芳泽叹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海晟为宋玄青撑着伞,“哎呦皇上,您慢着点,仔细脚下。”
匆忙回了御书房,宋玄青又重新打开了画卷,“真是越看越像,越看越……肯定是他!这般容色,委实不是寻常人,如今朕知道了,竟然是个皇子!”
“皇上?”海晟有些犹豫,“那您为什么不问太后呢?”
问太后?
得了,太后都不给皇帝开口的机会,还问什么?
“母后是谁?你走一步,她想到了下一步,这皇位若不是她,朕能坐得这么安稳?她说不管朝政,便是绝对不会管,除非天塌了!或者朕……”宋玄青狠狠皱眉,“北澜的丞相,给朕出了一道难题!”
海晟不解,“皇上,奴才不明白,这不是好事吗?咱们把傅公子往北澜这么一送,北澜的皇帝不得更感激咱们,到时候……”
“啧啧啧,猪脑子!”宋玄青摇头,负手立在案前,“傅九卿是谁?别忘了,南王之前可没少从傅家刮银子,支援军饷辎重,把傅九卿送去北澜,不就是给北澜送军饷?”
海晟愕然愣在原地,“皇上您的意思是,那北澜丞相是故意的?”
故意暴露傅九卿的身份,不是为了找回所谓的北澜七皇子,而是给皇帝递了一把刀,让皇帝留下傅九卿?可这又是为什么?
“北澜内政特殊,听说这位乌丞相,是北澜大皇子的人。”宋玄青顿了顿,“这是要把傅九卿留给朕,当人质啊!”
质子这个词,不是什么新鲜的词儿,各个朝代都有。
皇子被强行留在别的国家,成为两国保持邦交的一种手段,说白了就是牺牲品,被当做质子送往别国的皇子,日夜受人监视和欺辱,没有自由和自尊可言。
若是哪日两国交恶,第一个要死的,就是所谓的质子!
“皇上,奴才觉得,傅公子可能……可能也不想离开大周,他生在大周长在大周,而其妻又是咱们大周的公主,这当中的牵扯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海晟低声说着,“皇上,既然太后没什么意见,你不如让玉妃娘娘从公主这儿打开缺口试试?”
宋玄青笑了笑,默默收起了画卷,“倒是挺机灵的,照办吧!”
“是!”
在皇帝身边伺候着,敢不机灵?
对于这件事,顾白衣只有一个要求,不管傅九卿是不是北澜走失的皇子,都不要扯上靳月,哪怕靳月是傅九卿的妻子,都别在靳月身上动手脚。
大雨哗然,在北澜使团离开后,靳月便撑着伞回城了,这讨人厌的拓跋熹微离开了京都城,她可算能松口气。也不知道大牢里的明珠,有没有被人发现身份?
蓦地,靳月骤然顿住脚步,旋身往后看,不知为何,好似有些怪异,却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缘故,锐利的视线掠过出城的人群。
目光逡巡,终无落点。
怎么回事?
莫非是自己疑心太重,所以疑心生暗鬼?
城门口,立着一名青衫男子,单手撑着伞,就这么静静的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看到她发髻上那枚碧玉簪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没想到离开之前竟还能见上一面。
是缘分?
又或者,是孽缘。
“公子?”底下人行礼。
男子敛眸,伞面微微倾斜,那雨水便沿着伞骨尖哗啦啦滴落在地,“马都备好了吗?”
“是!”底下人应声。
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公子,真的不再考虑了吗?”
“输了,就该认输!”
音落,一行人徐徐走出京都城。
不远处,靳月又顿住脚步,撑着伞回头张望,眉心拧得生紧,下意识的揉着心口位置,莫名有些心慌,说不上来是什么缘故。
既是回来了,自然是要先回傅家,跟傅正柏报个平安,然则傅家门口空空荡荡,往日里看门的护院皆不知所踪,朱漆大门紧闭。
雨滴砸在伞面上,靳月紧了紧手中的青竹伞柄,掉头去了后院方向,纵身一跃,稳稳入内。
整个人傅家安静得只剩下风雨声,靳月眉心微凝,属于猎人的嗅觉告诉她,傅家出事了,而且出了大事,毫不犹豫,她抬步向主院走去。
在距离主院还有两道回廊的时候,她微微扬起头,瞧着被风雨刮得左右摇晃的灯笼,忽然将伞收起,纵身跃上了屋脊。
悄然蛰伏,暗色的雨幕中,傅东临坐在木轮车上,冷眼扫过被圈在一处,站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傅家人。
上至主子,下至奴才,皆集结于此,仿佛是俎上鱼肉,待宰的羔羊。
“逆子!”傅正柏站在雨中,几近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