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服,是老人去世时据辈分远近穿的五种丧服,代表穿孝服人之间的关系远近,后来五服也指五辈人,在当地,“五服之内为亲”,意味着出了五服就不属于亲戚了。
匐勒随少主人上洪山磨面时,听闻陶复庐思医师诊金便宜,忙赶着看了两次耳鸣的毛病,也得以结识了少姝。
那阿圆起身,两眼盯着匐勒,神情有所抵触,但见少姝与他熟络,也不好说什么,斜眼瞟着他:“匐勒,你猜出的谜底是啥?”
“是核桃,对不对?”匐勒信心十足答腔,他再走近些,瞥到几个娃儿嫌弃地撤远了几步,也不出声,但面上现出几分古怪的倔强之色。
“你赢了,”少姝好似没有尽兴,扁扁小嘴,摊开手掌,大家往里一瞧,还真是三颗核桃,少姝递一颗给匐勒妹妹,剩下的给身旁女娃每人一颗,笑道,“快敲开看看,弄弄清楚是哪‘两条龙’哦!”
小童们怏怏散去,匐勒大大咧咧,箕踞席地而坐,冲她妹妹大声嘱咐:“囡囡,可别走远了玩啊!”
那囡囡乖顺,奶声奶气应了,看见别的女娃们聚拢在一起翻花绳,眼睛都直了,就想往上凑,匐勒便由她去。
“匐勒,你耳鸣好些了吗?”
“多谢少姝姑娘惦记,用了思医师的药就好些。”
“怎么,还是间或听到刀枪金石声?”
“不过是劳累所致,我妈一天到晚祷告‘胡天’神,说这异响也不应是什么不吉之兆。”
胡天,即祆教崇拜的天神,该教拜火及天,称之为火祆,亦名拜火教。匐勒的母亲王氏是汉人,但也随了夫族崇拜祅教,她说的这些话,是在安慰儿子,也更像安慰自己。
“是,你这毛病和成日出力劳作是有些关系的,舅舅说,你得了空不如多读书听经,心静了,杂音自去。”少姝好心劝慰。
“少姝姑娘既如此吩咐,小人莫敢不从,只是我家穷苦,勉强饱腹而已,也无多余闲钱供我读书。除了姑娘你,旁人再没以正眼打量我们的,说要读书也是徒惹人笑话。”匐勒嗒然苦笑,眸光又倏然一亮,“每趁上山之际,能听姑娘说说书里读来的故事,我就很知足了。”
少姝怔了怔,浅笑着垂下眼帘,想起了匐勒的身世。匐勒所属羯族,名为“匈奴别部”,实为匈奴族奴隶,并不被当作人看待,跟随“主人”一同迁入中原。受匈奴影响,汉人亦常奴役驱使羯族为己所用。匐勒的父祖曾是其族部落统领,名曰“小帅”,匈奴被分五部已有多年,他们族人迁徙到上党郡武乡县一带,如今与汉人杂居共处。像匐勒一家,后为生计活命又来到界休,与郭家做佃客农户,昔者所谓“小帅”,全是过眼烟云了。
(羯族:魏晋之际“五胡”之一,中亚人,根据史料,又有明显的白种人特征,跟随匈奴一起入塞后,保留着部落组织,部有大、小酋帅。羯人主要从事农业,生活贫困,有的为汉族地主佣工,有的外出作商贩。他们原信仰祆教“胡天”,后来多信佛教。人死后,实行火葬。其族源有数说,陈寅恪主张羯人是月氏人;唐长孺认为主要为西域胡; 王仲荦认为是石国(粟特族之一)人;谭其骧认为是中亚康居人统治下的索格底亚那人。)
(匈奴别部:《晋书》卷一百四《石勒载记上》载:“石勒字世龙。其先匈奴别部羌渠之胄。”《魏书》卷九五《羯胡石勒传》云:“其先匈奴别部,分散居于上党、武乡、羯室,因号羯胡。”唐长孺先生指出,当时称为别部,意为与匈奴本非一族。)
(上党郡武乡县:即今山西省榆社县。)
(佃客:佃客又称“佃户”,简称“佃”。魏晋时指世家豪族荫庇下的一种依附农民。)
“令尊的旧疾可有起色?”少姝忽问。
“唉,三个月前下世了,我妈她双眼几要哭瞎,近些日子才好了些。”匐勒绷着脸,从他的回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少姝惊骇莫名,脖颈一僵:“我竟不知,望乞恕谅,请告诉王婶节哀顺变。”
心下怨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不觉用力咬住了嘴唇。
注意到少姝的表情变化,匐勒单手在胸前拍了拍:“没事,家里有我在,天还塌不下来。用汉人话讲,‘胡瓜苦到圪蒂上了’,我寻思着生死有命,倒要瞅瞅,它还能再苦到哪儿去?!”
(胡瓜:即黄瓜的前称;圪蒂:方言,即瓜蒂。胡瓜更名为黄瓜,始于后赵,正是在石勒当了皇帝以后改的。)
好半日,少姝暗自伤怀,又听匐勒冷哼着,乖戾出声:“想不通,凭什么都是胡长胡短的,吃个瓜儿也不消停!”
他这听不得“胡”字的毛病又来了。
虽则胡人在三晋杂居已久,但此地百姓始终视其为异族,且成见颇深,匐勒的忿懑积久难疏。
“惯常听你‘汉人’‘胡人’不离口边,心结太甚,须知不管叫什么,你就是你,犯不着自轻自贱。”少姝抬头,示意匐勒看河滩上妇人菜篮里的胡瓜,尽力开解,“喏,那胡瓜长得青翠可人,未必就因沾了个‘胡’字,便比东瓜、丝瓜矮上一截吧?谁也替不了谁。”
匐勒仰头看天,牙间嚼了根草梗,下巴缓慢地左磨右磨,并不答腔。
“其实何止瓜果,受天地滋养,万物自生,各适其适,为了什么要介怀那点点不同?”少姝声线渐渐低垂,眼神却越发坚毅,“如有一日,被众人嗤为异族异类,我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自家昂扬求生,做好该做的便已足够。”
匐勒双手覆面,自上而下用力摩挲数下,愤懑之色也似这样被一抹而去,听到最后,他把草梗吐掉,站起身来,郑重向少姝作揖道:“怎么会,少姝姑娘是断不会被人嗤笑的,得姑娘这般推心置腹,小人实是感激,往后,我就敬姑娘作我的先生了,说话算数,绝不反悔。”
看到匐勒面色豁然开朗,少姝踏实了不少,他后面的话一出来,这才慌忙乱摆两手:“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就对了,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可不敢当!”
匐勒也笑弯了眼角,语气诚挚不改:“少姝先生不想张扬,那我就避开人前,像这种时候称呼一下,又不妨事。”
“这种时候”,自是像现下两人独处之时。
“少姝先生?”少姝跟着念了一句,不伦不类,她“扑哧”笑了,笑声渐如银铃般响亮,吸引了河滩上不少大人孩童的视线。
迎着那诸多狐疑错愕的目光,匐勒蓦地感觉襟怀大开,他嘴巴一咧,胸间迸发出更加豪放的大笑。
“少姝姑娘在说什么好玩的故事吧,”阿圆循声又转回来,同来的还有若干名,跟风似的撺掇起来, “怎不叫上我们?”
少姝莞尔,过去她也寻思过,为什么大家对书中的故事兴味浓厚至此,且犹喜听她道来?不多时也就明白了,在乡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认字读书的机会,她是华岩书馆出身,以往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幸运,而当下,终于对她与生俱来享受到的一切有了正确的认知,所以她会觉得,好事应该让更多人的来分享。
“少姝先——姑娘,”匐勒神色恢复如常,“上回来时,我听你在给大家讲《汉书》里的故事,有趣得很,可否接着说一段?我不识字,但是能听呀,就像尹毅哥,不也是跟着少姝姑娘听了不少书么,我虽没机缘上陶复庐,得空了能听姑娘讲讲,也知足了。”
少姝向来从善如流,不愿让一众小友失望,刚兴致勃勃地答允下来,骐骐脖子上挎了竹篮,悄没声地蹭了过来。她低头一看,讪讪地笑了,是豆面磨好了,且又是排她后面的大婶热心帮忙,赶忙向远处那慈眉善目的大婶高声道谢。
“骐骐,你看我在‘忙’,还是烦你把面先给妈妈送回去,对了,不必返来接我了。”
打发走了骐骐,少姝预备坐定开讲,忽见孩童们窃窃低语,神情戒备,冲远处指指点点。
她看将过去,有几个小沙弥在树后探头探脑,瑟缩不前,不知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