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豆形炉体上,镂空的山岭高耸绵延,其间神兽灵禽出没,伴着烟雾升腾,仿佛仙气缥缈,她不觉稀罕道:“有道是‘香绕博山,观烟修仙’,姑娘的博山炉看着虽小巧,细看之下,山间还精雕了许多奇珍异兽,呦,此等模样的,我似乎也认得些,是仙狐吧?”
(博山炉:博山炉又叫博山香炉、博山香薰、博山薰炉等名,是中国汉、晋时期民间常见的焚香所用的器具。常见的为青铜器和陶瓷器。博山炉的得名源于外形。炉体呈青铜器中的豆形,上有盖,盖高而尖,镂空,呈山形,山形重叠,其间雕有云气纹、人物及鸟兽。于炉中焚香,轻烟飘出,缭绕炉体,自然造成群山朦胧、众兽浮动的效果,仿佛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博山”。)
少姝忙碌的手一顿,她缓缓抬头,面带郑重之色:“是玄狐,嬷嬷。”
“哦,那我约略听说过,这种狐毛色深黑,长毛尖端呈银白色,在月下尤其熠熠生辉,诚属罕见!”
(玄狐:又名元狐,银狐,黑狐。玄,在古文中的意思为黑色,比如:朱雀、玄武。而于玄狐,则正是对应了银狐毛色深黑,长毛尖端呈白色的这种狐,传说它们原产于冰天雪地的极地,栖息环境多样,森林、草原、荒漠、高山、丘陵、平原及村庄附近,甚至于城郊,都可以生活。通常情况下都居住于土穴、树洞或其它动物的弃洞中,或在大岩石底下挖洞。如何,从各方面看,笔者以为与思姓一族莫名地契合。)
“这香炉出自我们山上的陶窑,足底圆盘上盛有泉水,更助润气熏香,哦,制作陶炉所用的纹饰,陶工们喜欢就地采之,很多都是路边山坡上的野花,枝头屋檐上的鸦雀,张开欲飞的鸟羽,河里游动的鱼蛙,活灵活现。你看这盘子上,有这种孩童游船于莲池之上的纹样,叫做‘婴戏荡船纹’,可是我们这里的陶窑独出的呢!”少姝如数家珍。
赏了博山炉上的巧雕,再听了少姝的描述,那仆妇若有所思,始终专注地盯着少姝的脸瞧,她眼中那久经世事的精光收敛了不少,反而于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惘然:“看来,在此地人们对身属异类者并不排斥,对狐族尤为尊崇,还真少见呐!”
少姝顺着她的话头答道:“我们这洪山,原名作狐岐山,也许本就是仙狐栖息之所,与生民为邻久矣。”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们这里一样,但看到凡远些地方来的移民,脸上都要带出来些许充满恐惧的鄙夷。”仆妇说着,惟妙惟肖地学了一记满是厌恶的眼神,瞅得少姝想笑又不敢笑,“我知道,太多人对匈奴部族心存芥蒂,根深蒂固,就因为和他们不同,所以我们深具令人不安的力量,和无法为人了解的神秘,一举一动都将超出他们的掌控之外,断不可予以信赖。他们忘了,大家彼此有甚差别?不过都是天地间繁衍至今的人罢了!”
一不小心碰触到如此棘手的话题,少姝感觉有些尴尬,只能很孩子气地劝解她:“咳,管他什么同族异类的,我从来懒理别人怎么看,别人怎么说,否则真得会累趴下,还有精力做正经事?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听自个儿的心声行事,俯仰无愧就很不错啦!”
“少姝姑娘是明白人。”仆妇赞道,忽然觉得庸人自扰说得就是她自己了,什么都在乎,连累害苦了自己。
“至于人们眼中异族的力量么,在我们这里,狐族与神明的意志保持一致,可以自如地引导他们所能驾驭的神奇力量,不同于完全地随心所欲,情愿与生民共同遵守亘古不变的天道,大家自然而然地便接受了他们,心中的感情也很是亲昵。”
“听姑娘如此说,狐族完全融入了狐岐山的世界哩,且与别的族类一起在这里因果相续呀。”
“世界…因果…”少姝肃然起敬,“您老说得真好。”
(“世界”一词的出处:佛教用语。世指时间,界指空间,世界即宇宙。最早出自唐代《楞严经》。《楞严经》于唐神龙元年(705)译出。《楞严经》曰:“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
“哪里哪里,仆妇平日里喜读点佛经,总觉得读过之后会越发平心静气,呵呵,让姑娘见笑了。如今西域也来了很多高僧行善弘法哩,就比如说那大有来头的佛图澄大和尚吧,我便随世子在白马寺拜见过几次,可谓缘分,也是福气啊。”
“果然好福气!”少姝也从舅舅那里几次三番地听过这位高僧大名,早已心生仰慕,“对了,之前嬷嬷提及的阿眉拐,可是一位匈奴部的姑娘?”
那仆妇心下一懔,答得模棱两可:“算,算是吧,仆妇一时眼花,冒昧了。”
看她这样,少姝想起了河滩上的情景,不觉脱口而出:“大约嬷嬷和阿眉拐姑娘长久未见了?”
“是,是!”仆妇一愣,趁着点头应声,轻巧点抹去了眼角渗出的泪花。
少姝微觉唐突,她佯装不知地移开了视线,客气地揣测:“嗯,想必是位出身高贵的姑娘吧?”
“说起来,”没想到那仆妇忽坦诚以告,“阿眉拐的母亲,跟姑娘一样,是汉家女子,人长得秀美不说,才情还十分骄人呢……”
这时,贾飏那名唤阿真的书童,伶俐地跳过厨房门槛,招呼道:“少姝姑娘,后院树上刚结的李子桃子,真是喜人。”
少姝本来还想接着打听,这会儿只能不动声色地忍住,转头冲阿真笑道:“是吗,也不枉我成天价为它们浇水施肥了。”
阿真笑道:“这会儿看着个头是小了点儿,长成了相必味道很鲜美?”
少姝昂着头,对他的眼光表示赞赏:“可不是,过些时日就到上巳节了,你若陪贾公子上来游玩,还请记得过来一尝哦。”
阿真当然乐意了:“一定一定,对了姑娘,子猷先生从屋内取了张七弦琴,还叫我递话来请姑娘带了笙簧过前院去。”
“姑娘快去吧,别让公子们久等。”仆妇也整理过仪容,劝道,“这里有老仆人等,保管给你收拾妥帖。”
少姝欠欠身,到卧房取了笙簧,来到前院树下。见子猷在案前抚琴,思霓陪着客人们静坐聆听,少姝见母亲品着香茗,双眼微微眯起,模样很是享受。
她笑着,悄悄走过去,立于妈妈身侧。
睁开眼,看到少姝手里的笙簧,思霓温婉的嘴角不觉上扬:“你哥哥要与公子们琴音唱和,你来见识一下也好。”
又怕女儿过分焦灼不安,她偏过头来,轻声嘱咐道:“量力而行,适意情惬就好。”
少姝明白地点点头。
飒飒的清风吹拂,朗朗的琴音入心,少姝的纤弱身姿随风轻摇起来,笙簧也渐渐“寻”到嘴边,找到了与琴弦相和的契机,悠扬放声。
贾飏拍着手,目光在子猷和少姝间流转,稍作思虑,先声吟唱道:“玉韭沐霖珠,折角追高古。”
刘渊也紧随其后,击节唱和道:躬身践大道,深山结仙庐。
在一阵激扬的乐声之后,子猷抚琴的力道递减,轻盈如点水,听来犹如清泉落入平缓之地,不疾不徐地流淌,然后他举首唱道:“贞光不绝俗,风流得其真。超然荡仙舟,明哲复全身。”
此曲终了,举座喝彩,两位公子更是大呼妙极。
子猷摊开手,阔袖飞动,谦恭谢道:“三日不练,手生荆棘,诸君见笑了,两位公子常日往来于公卿世家之间,眼界开阔,今日听我兄妹二人合奏,更富山野之气吧?”
刘渊朝少姝一拱手:“未料郭小妹的笙簧之音如此灵动,在下以为,此等未禁雕琢、质朴自然的乐韵最是难得!”
“着实不凡,有如凤声啊!”贾飏亦表十分欣赏,“在下曾闻,此山胜水原是鸑鷟所引,想必那鸑鷟之鸣,也同姑娘的乐声一样清妙脱俗!”
少姝慌得两手乱摆:“贾公子过奖了,小女子实不敢当此赞誉。”
书童阿真一脸懵懂,不失时机问道:“那公子刚说的鸑鷟,也是凤凰喽?”
“对,鸑鷟是五凤神禽之一,传说乃无宝不落的仙鸟,总是雌雄双飞,当它们中有一只死去时,另一只会悲鸣三日夜,最后热血冷了,血液干了,也就相从于九泉。”贾飏解释道。
“其质坚贞,可悲可叹。”思霓略微颔首,不觉唏嘘动容。
子猷看思霓一眼,接着说道:“贾公子所言不虚,确是这种神禽,传说大禹治水时曾经过此山,水退之后,民众笙簧欢歌答谢大禹,他手下有位得力干将,与山上女子结为夫妻,二人常于山顶奏乐呼啸,以作凤鸣,忽一日,果有鸑鷟飞驻于山岭之间,连叫三声展翅飞去,它落过的青碧峰遂即涌出甘泉。”
“山海经上说,‘狐岐之山无草木,多青碧,胜水出焉’,”少姝又摇头晃脑地掉起书袋来,“这‘胜水’说的便是鸑鷟泉。”
“呼啸旷放,笙簧多情,相配得宜自有妙处啊,不过说到引凤,又与呼啸吹奏之人的造化德行不无关系。”这是刘渊的见解。
“少姝姑娘,那对夫妻后来怎样了呢?”阿真关心那对引凤之人。
“名山胜水,高人自然是愿意留在狐岐山了。”少姝的回答言简意赅,却也启人遐想。
“真是一对韬形晦影的壁人啊。”刘渊赞道,“后世有箫史弄玉,也就不足为奇了。”
阿真悄声暗问:“公子,刘公子说的箫史弄玉又是何等高人啊?”
贾飏亦低语以答:“弄玉是秦穆公之女,箫史乃其良人,他们在高台上弹琴吹箫,感凤来集,最终也仙去了。”
阿真恍然,好些个动人的传说,他不禁心声感慨,此番上山真是没白来。
“嗯,那些引凤之人的音容,必是琼姿炜烁,风神俊雅,非凡人所能见能及,”子猷神往,又探身看住刘渊,“说起吟咏歌啸,我记得上党求学时,也曾有幸领略过贤弟之啸艺,此地清幽景绝,愚兄琴音如不为贤弟的啸咏作陪,那才是至憾!”
刘渊笑道:“刚刚听罢此地的高人逸事,小弟粗蠢之技,岂敢炫耀。”
“刘公子切勿过谦,郭家小妹愿给公子和哥哥笙簧助兴。”听子猷那样说过,少姝早就满目期待了。
“如此,渊只好不揣浅陋,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刘渊恭敬从命,他站起身来,收起云淡风清的笑意,略略静气调息,之后轻轻蹙口,清越的啸声旋即绵绵而出,初时气轻,听来如浅吟低诉,伴着他源源不断上升的气息,其音渐次攀高,刘渊间或将手指挡在唇前,旋律顿挫之间,颇有古风雅意,众人细按之际,耳畔唯有院外奔涌不息的泉水,与那啸音相融相谐。
两只孔雀又乖觉跑来献艺娱兴,它产或抖羽拖翅,或低飞蹬枝,饮食嬉戏间,尽显妩媚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