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说来话长了,其实春秋以降,各国互交人质便极为常见,其中最为知名的,莫过于秦始皇帝,曾于赵国做质子。匈奴入质起始于宣帝朝,彼时大汉宣称‘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于是匈奴单于只好遣子入侍,此后,匈奴质子入侍中原王朝代代不绝。刘贤弟年已十五,既为世子,他也是身不由己。”
“据闻那些更北边的部族,历代亦有入质的世子呢。”思霓道。
此话一出,少姝发现母亲竟有这“许多事”没同她说起过,或是还没来得及说起?小孩子,总是忍不住会惊奇的窥视着母亲。
尽管她们娘俩成天腻歪在一起,但在渐渐长大的少姝心中,朦胧觉得:母亲的过往,确切地说,母亲少年时的过往,神秘而瑰丽,仿若笼罩着层层幻彩的面纱,她是否也曾娇憨天真地格格嬉笑过?或同她的好姐妹们喁喁私语至天明过?或是为件着了迷的事追问长辈痴痴纠缠过?嗯,看着总不大像。不过,她相信母亲与狐岐山之间有着某种妙不可言的连结,是她最想探寻的。
“是的叔母,刘贤弟也有提及,鲜卑世子拓跋沙漠汗年长他几岁,在早些年已入洛为质了。”
(拓跋沙漠汗:鲜卑族,鲜卑索头部首领拓跋力微长子。拓跋沙漠汗身高八尺,英俊魁梧。初到魏国进贡,并留在魏国作人质。西晋建立后,继续为人质。 他在京期间深受礼遇,屡得馈赠,朝臣都和他亲近友好,很受人们归向敬仰。 卫瓘因其杰出卓异,担心成为后患,于是用财物贿赂索头部各部首领,挑拔他们与拓跋沙漠汗之间的关系。各部首领于是向拓跋力微进谗言,得到拓跋力微的默许后,矫诏杀害拓跋沙漠汗。北魏建立后,追尊为文皇帝。)
子猷冷静的声音将少姝的神智瞬间拉了回来。
“既是匈奴的世子,又何以刘姓?”少姝纳闷,她想起了自诩“匈奴别部”的匐勒家族,其姓氏便有别于中原之人。
“据刘贤弟讲,他本是匈奴首领冒顿单于后裔。昔时,汉高祖将宗室之女作为和亲公主嫁给冒顿单于,且与冒顿单于相约为兄弟,如此,冒顿单于的子孙多以刘氏为姓。”
“哈,那不是等同于跟了娘舅家的姓氏了?”
“形势比人强,也只好妥协。自匈奴附汉后,汉对匈奴怀柔以治,经数十年休养生息,复又对中原形成了威慑,于是,魏武帝采取了将匈奴分为五部的策略,既有分化瓦解之意图,也是用其来抵挡其余北狄入侵,立其中贵者为帅,都由‘并州刺史’监护之,匈奴贵族首领也被编户齐民,‘单于’之号于此废止,再无实权了。”
“魏武雄才,竟是分而治之,都有哪五部,分在了哪些郡县?”
“我想想,其左部所统万余落,尽于太原故茲氏县;右部六千余落,居祁县;南部三千余落,居蒲子县;北部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中部六千余落,居大陵县,从地域来看,大约都居于汾水和涧水一带。而这刘渊世子,便是左部帅刘豹之子,‘末代’单于於扶罗之孙。”
长见识了,少姝想着挺了挺纤细的脖颈,半晌又言:“我看他谈吐行为,穿戴吃用,似与中原人并无大异。”
“有趣的是,刘贤弟亦自认与我等同是华夏族人。”
“想起来了,《史记》上说,”少姝眸光闪动,清了清喉咙又道,“匈奴其先祖夏后之苗裔也,商灭夏朝,夏桀流放三年而死,其子獯鬻带着父亲留下来的妻妾,避居北野,即化为匈奴族,这也许便是刘渊世子自认源出华夏的道理了。”
子猷对她这番见解表示认可:“没错,悠久华夏,本由多部融合而成。早起时,我们三人上了源神庙,稽首拜过庙中供奉的尧舜禹三位神像,凭吊舒怀,不觉心游八荒,思接千古。谈及唐尧定都平阳,虞舜出自东夷,夏禹起于西戎,皆因治世之才得上天授命,垂范之下,华夏诸族无不戮力同心,一派政通人和的气象。”
(平阳:即山西临汾。先秦时代,中原王朝泛称中原,黄河中下游周边四方的南方部落为“蛮”、北方部落为“狄”、西方部落为“戎”、东方部落为“夷”,“蛮夷戎狄”是中原王朝对黄河中下游周边部落的称谓,这大概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叫法吧。说禹是蜀地羌人、生于石纽bai的古人很多,最早的大概是孟子,司马迁在《史记》中说,“禹兴于西羌”,另外汉朝陆贾、恒宽也在各自文章中说,大禹是西羌人,出身在一个叫石纽的地方。西羌的界域大致在今汶川、北川等地,羌族是中国西部的古老民族,也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民族,对中国历史发展和中华民族形成都产生过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在四川省北川县禹里乡的羌民,世世代代信奉大禹。史书说禹定都阳城(历史上的阳城,并不止一处),生活在河南登封县东南一带,说的是他的活动区域,并没有说禹是在这里出生的。因此两种说法是不矛盾的,西羌可能是禹的出生地,而他后来则在河南一带立国。)
见兄妹二人说得热闹,思霓不由地唏嘘了几声,终于说道:“上古邦国部族林立,是如何衍伸成这一体华夏的呢?那可真是说来话长了。彼此融合远非轻而易举,对于其中的双方或者多方而言,是满布质疑与反复的苦痛经历,不啻于脱胎换骨,很多时候,所付代价甚巨,无可避免。足见华夏之盛大,非只谓地域邦国之大,更兼气度恢弘之大,追根溯源,正在尧舜禹圣绍功传,范仪百代,后世仰止追慕至今,亦不无道理。”
“刘贤弟喜读中华史传,尝言,鄙弃随何、陆贾缺乏武功,遇上汉高祖而不能够建立起封侯之功,周勃、灌婴缺少文才,追随汉文帝却不能开创教化之业。幸逢盛世明主,更应发扬大道,若学识不足,则是君子所看不起的。”
思霓笑道:“如此看来,莫非刘世子还想作金日磾么?无怪乎他年纪不大,已深谙招揽贤才之理。”
“他一向推崇由余、金日磾等佐命元勋,素有推诚接物的胸襟,此去入朝,必是希冀大展宏图,以全名臣志向的。”
少姝凝神回想翻读史书时的确切印象,缓缓道来:“由余,出自春秋西戎,是秦穆公的亲重谋臣;金日磾(mì dī),本是匈奴休屠部的太子,因兵败归降霍去病,入长安在宫中养马,受武帝赏识而赐姓为金,更受托孤之命,成为昭帝朝四大辅臣之一,得封敬侯,陪葬茂陵。从其出身,不难看出刘世子看重他们的缘由。”
“唔,说来说去,仍是华夏文而化之的功劳啊。”思霓又殷勤招呼起来,“来,来,子猷先生也别尽是记挂着给学生讲授了,这一桌菜都要凉了。”
不想子猷听了越发激动,干脆将木箸拍于桌上:“叔母说得极是,侄儿读史亦有观感,别说一代人,数代更迭也展眼即过,须知,比人长久的是朝代,比朝代长久的是民生,比民生长久的则是文化,不觉深思,华夏文化的源头又在哪里?”
子猷停下,定定地看向妹妹,目光有所期待。
少姝一时张口结舌,未敢轻言。
思霓点拨道:“不妨找找,《易经》里头的说法?”
“嗯,物相杂曰‘文’,是指不同的事物之间相互依存,融合,促动?”
见子猷鼓励地点头,少姝又道:“万物化生之‘化’,则有造化生成之义?”
带着满脸孺子可教的欣悦,子猷慢语接下去:“物一无文,可见先圣对‘文’之界定,皆与自然万物相关联,而‘以文化之’,便是用它们来陶冶性情,教行迁善的功夫。”
思霓红唇边的笑意渐渐浓郁起来:“华夏初民秉性谦卑,务实求存,足跨山川河流,目追日月星辰,记天时,修水利,兴稼穑,制耒耜,乃至缫丝织布,冶金塑陶,无不是以造化万物为师,渐成博大。”
“我明白了哥哥,你所问的华夏文化之源,究竟还是造化自然!”少姝语带兴奋,不觉在原地蹦了蹦。
“不错,师造化,法自然,修学进德之人不可忘却分毫,如此,方能慧观大道运行,觉知天地众生,通达于心,感受于身。”
思霓眼中耀动着清亮,看向女儿:“人文之珍贵,虽无形影却永不消散,像四季轮替般,在生生不息中流转下去,接续点亮人们心中埋藏的火种,温暖他们,照彻生命里的种种悲喜。”
“方今所有的,是久远岁月而来的馈赠,也还将走向未来的冀望,咱们能做的,唯有用心领悟,日后,再郑重交予来者。”子猷言罢,仿佛深深陶醉在自己的情怀中,斟过一杯槐花酿,唏嘘饮尽。
思霓回味半晌,依旧用她温文的语调叮咛道:“少姝,哥哥说的修身内证之理,须字字牢记,日后方能体悟啊。”
母亲常作如此提点敦促,记住这个,记住那个,现下不懂没什么要紧,往后总有明白的一天,但如若什么都没记住,却明白什么去?
少姝郑重应声,含在嘴里的箸头硬是留下一道浅浅的齿痕。
除了铭记方才这番教导,犹令她肃然起敬,心下大为震荡的,更多在子猷本人,或者说,是在世代以“文而化之”为己任的华岩书馆。
(文化与文明的概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广义上的文化,就是指人类社会发展的阶段或社会迭变的发展形态,恩格斯在《家族、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将文明时代置于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之后,彰显了文明之于“史前各文化阶段”的高阶意义,从社会形态角度对“文化”和“文明”作了概念界定。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文明”一词最早出现在《易经》中,“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尚书》中也有“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对比中西方哲学,“文明”都有社会表现出较高发展阶段时的状态的含义(类似于“太平盛世”的说法),是这种状态下所有自然行为和社会行为构成的集合,包括家族国家、生产工具、语言文字、宗教信仰等等。由此可见,文化是个在时间空间上大于文明的概念,更像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而文明则是属于文化发展的高阶形态,是巅峰和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