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片片好,低头坏一片’,这一窑是我算好了时辰,明日要给大主顾送去的,成品没两件像样的,叫我如何跟人交待?!这一堆柴火,定是你昨日躲懒打盹,浑忘了填火!若非我因开窑提早过来瞧,还不晓得你会如此不知轻重!”
武成器气极,唇边的短胡子都要掀起来,他是笃信“一懒百不成”的,身为手艺人,最要紧是一个勤字,亏他女儿珐花还成天吵嚷着要学陶艺,竟能在封窑守火的时候三心两意,这点熬等的功夫都没有,日后还能指望什么?这样想着,他的眼里渗出了浓浓的失望。
珐花猛地抬起头,似想说什么,眼看父亲仍然怒形于色,她的嘴巴就像离水的鱼儿似的,几度张张合合,末了,还是乖乖垂首下去听训。
子猷看到了一对圆圆的眼睛,如玉兰花般白皙的脸上,瘦削的方颚棱角分明,显见是个做派端正执着,而性情可能欠缺了几分应变的小姑娘。
周遭的众工们也不敢吭气,时不时撇上一眼武家父女俩个,手里的活计依旧不停,心下却未免觉得东家严苛了些。
“东家,珐花妹子盯了许久窑火了,略微小憩片刻,估计不妨……”有个年轻后生蹦出来,忍不住为珐花说情,一触到东家凌厉的目光,立马缩回脖子,不敢吱声了。
少姝快步上前,拉起好友的手:“珐花,记得你说今日要开窑的,这不,我家子猷哥哥也特意相跟过来,先一睹为快!”
(相跟:方言,意指紧紧跟随,相伴。)
武成器一怔,眼角扫到子猷,忙转而躬身相迎,脸上勉强苦笑:“呦,是少姝姑娘,一大早的,你瞧我们这乱哄哄的,姑娘你是不知道,这妮子守窑的时候发懒,窑内若火温不足,这一窑就算是毁了,姑娘和公子先请屋里用茶!”
复又追瞪女儿一眼,高声嘱咐道:“还不快去,煮一大壶上好的新茶汤来。”
“不忙上茶,武伯伯,不管怎么说,这窑只有开了才能知道啊,”少姝话音里透出急迫,“也许珐花守的这一窑没事呢!”
子猷看了小妹一眼,冁然一笑,举手施礼道“在下不才,往日也曾闻陶器烧制,有天人和合之说,好坏多寡,开窑便可见分晓。今日此来,本是有件器物请托武师烧制,即遇开窑在即,我兄妹二人可否有幸一观?”
“郭公子客气了,贵人踏践地,有啥不能看的,”武成器见兄妹二人坚持,只好叹口气,算是应允了,“虽说这一窑昨夜已歇了火,不过窑口一开还是会有热浪涌出,小人怕伤着二位,且让我这些伙计们去开窑,待他们取将出来,再劳动公子姑娘出来瞧瞧,不远就有一眼供人歇息的小窑,如蒙不弃,还是请公子姑娘来用些茶水。”
子猷点头,客随主便,随武成器同往。
少姝眼尖,已看到有陶工穿上棉衣,带好厚尉,收拾停当了往窑口而去。虽说已熄了火,窑内温度依然很高,包裹瓷器的匣钵还是会很烫手。
(尉:自汉代始,手套称为“尉”,手套是后来的称法。)
(匣钵:釉烧时保护瓷器不粘连的盒子。)
她牵起珐花的手,捏一捏,神神秘秘低声问道:“怎么样啊珐花,这回可有把握?”
珐花也用力握紧好友的手,小脸上布满惶惑不安:“一丝也无,如何是好?”
少姝双眼发亮,声音略微提起,给好友安慰:“不用担心,我觉得这回准能行!再说了,就算和我们想的不一样,武师训也训了,还能怎么样?”
珐花双眼中泛起泪花:“是,不管那一窑出来什么样,也算是试过了。刚才我好怕,差点就跟我父亲都说了,真是没用。”
“你若先说,肯定不济事,你父亲怎会用你说的办法。”
原来,最近武家生意红火,订货的主顾一日比一日增多,几眼陶窑几乎是连轴转个不停。可最近出来件怪事,陶器烧是烧出来了不少,但变形的“歪货”、没烧透的“黄货”也日益攀长,不少陶器上隐约可见蜿蜒的裂缝,虽摸上去不抠手,但是在武成器眼里,统统全是废物,一连几日下来,他也计无复之,难免心焦气燥,气息不稳。
珐花看父亲犯难,自己也跟着上火,只苦于没有办法。
一日到水沟找少姝,遇上少姝烧饭。
饭锅滚了,少姝赶紧把灶里的木柴夹出来,只留几块在里面。
珐花问:“少姝姑娘,你为啥要把柴火夹出来?”
少姝答得理所当然:“你家做饭也这样么?饭烧滚后要闷一闷,要‘还火’。如果一直用大火烧,时间短了做成生饭,长了则会烧焦,都难吃。”
果然,等她还了火,开锅盛出饭来,粒粒似珍珠。
珐花来来回回看着灶火和米饭,终于缓缓问道:“姑娘你说说看,烧陶和烧饭是不是一样?”
“什么?”少姝一愣,然后大叫着直拍脑门:“你说得对,我怎么忘了,听舅舅说过内丹炼法,未得丹时,须借武火以凝之;既得丹时,须借文火以养之,如此可保生机不灭之态。始终猛火,陶器也是吃不消的,假如能盯住陶窑用火,烧烧,闷闷,那就既可烧透,又不开裂了!”
她所谓“内丹”,是道家的一种修炼功法。“内”指身体内部,“丹”指人体精气神结合而成的产物,视人身为“炉鼎”,把人体内循环运行的经络比作修炼通道,以意念化为体内元气的推动力,经过周身循环的修炼,使精、气、神凝为“丹药”。
话说,不期文武火之用能延伸到制陶上来,还启发了珐花,少姝心下不无得意,且将自己的独属口诀念了与好友分享,珐花细心听过,当下自是赏识连连,不能更表赞同。
这两个小姑娘像逮到什么宝贝似的,在厨房里抱团欢笑,又是蹦又是跳,再来便秘议商定好了,瞅准机会悄悄试用此法。
今日就是试炼出结果的时候了,两个人的手牵握愈紧,一边艰难地挪着步,一边眼巴巴地望向窑口那边,说不出的忐忑不安。尤其是珐花,惶惶然唯觉四肢冰凉,心还在古怪的跳动着,捣如擂鼓,涨起阵阵难以名状的酸苦。
在武家的小窑内,刚刚落坐的子猷重又站起来,从袖笼内取出一叠纸,郑重地展开,递到武成器手上。
少姝凑上前,轻咦了一声。
只见那淡黄色的桑皮纸页上,赫然画着一个花纹繁盛的童球,俏丽的缠枝纹描摹得相当细致,球上大约每隔三指,有一细小圆孔,这些陶球中间一般会有小石头,或者陶制弹丸,拨弄起来,叮咣作响,是在孩童间盛行的玩具之一,连少姝的“百宝箱”里还存着两颗。
“害我惦记了一天一夜,原来竟是它呀!”少姝大乐,走到子猷身边,初觉诧异,转而又觉亦在情理之中。
“这画功可不平常啊,”武成器专注地一页页翻看过,抬头轻笑出声,“郭公子,要说日用器皿,小人也可大言不惭,私藏颇丰,可供君甄选,但是此物,眼下却是没有一模一样的,做起来的话,也怕是生疏了些。”
“父亲,我能看看么?”珐花怯怯道。
武成器瞧女儿一眼,还是把画纸交到她手上:“仔细收好了。”
珐花如获至宝,埋头细看起来。
子猷眉目郑重,却是悠悠慢道:“武师这陶窑昼夜繁忙,这小物件且不急用,但等武师抽空烧制就好,对了,过些时候上巳节,在下还要携家人上山来,届时来取可赶得上么?”
“好。”武成器满口应承下来。
“只不过,我家老太公他在此等物件上最是用心,烦请务必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完成。”子猷不忘关照细节。
“这画——原来如此,既是郭老太公交待的,公子尽可放心。”武成器脸上按下一刹那的讶异。
“至于陶球中放置的弹丸,我家老太公也已亲自选好了。”子猷又拿出个鼓鼓的香囊,交到武成器手上,轻轻一按,“拜托了。”
说话间,有个陶工掀帘进门传话:“陶工,那佛图澄大和尚来了,说是来取重新烧制的钵盂。”
(大和尚之称:“和尚”称谓,极为尊贵。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位被称为“大和尚”的僧人,是魏晋时期的高僧佛图澄。)
“什么,又来啦?难为人家主顾了,回回准时准刻亲来验取,这次的成不成还真不好说啊,”武成器犯愁地在发髻上拨拢了两把,“罢了,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快先将法师请到堂屋侍侯!”
“大和尚?”少姝思疑中眨眨眼,看向珐花。
珐花凑过身子,耳语道:“是西域来的一位法师,云游至界休,说经人举荐,寻到了我家作坊,要定做个简朴的陶钵,我父亲这一月来依言试制过两回,尚未获他称心呢。”
“竟有这样的事?”
少姝的好奇心骤然而起,她两道细眉跳了跳,欲加细问,就见子猷再度起身,谦和道: “果真是佛图澄大和尚么?据传,他远涉流沙东渡弘法,至敦煌曾住寺经年,直至通晓中原话语及儒家要义,殊为可敬。恳乞武师,可否为在下引见引见?”
少姝感其志,亦觉动容,腾地一下蹦将起来:“那我也去。”
“既如此,料想法师也不会见怪,公子姑娘便随我来吧。”武成器虽感意外,也不好拂了他二人的请求,遂在前领路。
“多谢武师!”少姝精神抖擞地拉上珐花,疾步紧随。
转过一座陶窑,武家堂屋门边,少姝远远瞧见了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僧人,一袭赤色袈裟,袖口处点染了大块的青黑色。
少姝猝然醒觉,这是佛教修行者所谓的“坏色”或“点净”——以破坏衣色的整齐而祛除对衣物的贪着,可见,眼前这位大德高僧自律之严苛,确实名下无虚。
闻得人来,大和尚旋即转过身,双手合十,字正腔圆问候道:“阿弥陀佛,武师别来无恙,贫道又来叨扰了。”
(贫道:魏晋时,佛教初行,僧侣通曰道人,自称则曰“贫道”。魏晋以后,因佛教流传渐广,“贫道”逐渐过渡为道士的称呼,佛教僧人从此改称“贫僧”。)
少姝放眼向前,发觉此人长相果俱一目了然的西域特征,眉目深长,两耳垂肩,雍容庄重,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平和静谧之气。
“劳驾法师久等了,小人有失迎迓,还望鉴谅。”武成器拱手上前,请大和尚进屋,分宾主坐定,又为双方客人作了约略引荐。
“得遇有道先生后人,深感幸会。”那大和尚微微露齿而笑,这番应答却是众人始料未及。
子猷忙揖礼以谢:“旧闻高士大名,神交已久,今日亲睹风采,在下亦得偿夙愿。”
少姝从旁施礼,低头思忖,这远道而来的大和尚的确博闻,冷不丁冒出一句:“小女子这厢有礼了,敢问法师故国何处?”
“少姝姑娘此一‘故’字不错,贫道俗姓龟兹帛氏,九岁时在乌苌国出家,两度到罽宾学法,后至中华神州,所经之地,皆曾为贫道之故国。”
(龟兹:今新疆库车。)
(乌苌国:今巴基斯坦境内。)
(罽宾:北天竺境笳毕试国,今喀什米尔地区。)
(中华:始出于《三国志·诸葛亮传》中:“若使游步于中华。”这“中华”主要指曹魏统治下的黄河流域中下游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