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不上内里外情的,只是风闻过一些贾家旧事。”见妹妹有探听蹊跷之心,正中少妍下怀,她当下拿出不吐不快的情状,预备好的一番话,便要开说。
“背后休论人家长短。”少婵眉梢间凝着一抹冷峻,忽而作色道。
少姝微怔僵笑,这上下,是听还是不听的好?
“少姝,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事情,理都不要理; 更要小心忌讳,数黑论黄,无据妄议,‘夫我则不暇’。”见她踌躇,少婵沉下脸来。
(“夫我则不暇”句:语出《论语》,“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意思是子贡评论诽谤别人的短处时,孔子说:“赐啊,你真的就那么贤良吗?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
“哎呀,英明神武的大姐姐,咱们自家人说话,有什么要紧,如何小题大作起来,”少妍打着哈哈笑道,语气坦荡,“就说我吧,本姑娘从不在意别人在背后如何说我,因为我也在背后说过不少人!”
“唉,最烦听人的闲话了。”少婵傲娇地撇撇嘴,“一味满足轻蔑心与歧视心,不会给人带来丝毫的喜悦,反而会让人变得愈加刻薄,在旁人眼里品性更为低劣,实也暴露出自己欠缺修为。”
“关起了门,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少妍也理直气壮,她似乎以为,拉家常扯闲篇不过是人天性中无伤大雅的爱好而已,少婵有小题大作之嫌,“交换各色半真半假的秘密,开开玩笑,解解闷气罢了。”
确定大姐不再来搅局打岔了,少妍又滔滔汩汩起来:“对了,你也知道,贾县令与咱们父辈交好,他也是从未纳过妾室填的,故此只有贾公子这一根独苗,打小说不出的珍爱宠溺。因常年外任做官,留下夫人在家中事奉婆母,拉扯小儿。那贾公子幼起娇惯,于学业从不见上心,长大了些,成日与一班酒肉朋友为伍,四下游荡,高乐不歇,很不大像样,眼看着快要管教不住。前两年,贾家老夫人过世,母子二人搬到了县令任处,奔波迁徙后,贾公子身上却起了一个突变,你猜如何?”
少姝很是配合地问了声:“如何啊?”
“不知为着什么,他竟骤然转了心性儿,以往的吃酒、骑马、打拳……统统变得漠不关心,忽忽从浪荡废学中抽身而出,活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真神秘而不可臆测,你道怪也不怪?”
少姝讶异的撑圆了嘴,好半天合不拢:“这事当真古怪,莫非口口相传之际,哪里出了什么差池吧?”
“嗯,那也难说,我是打别处听来一耳朵,只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少妍唯唯否否,模棱两可地解释道。
少姝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虽说只是泛泛之交,初见贾公子时,他言行举止是有点出挑,但那多少也与其家世出身有关,还算不上是轻薄虚浮之人。很难想他变化前是什么样子。”
“似你我等年少之人,未谙世情,所见所历有限,这才经过了几桩事,识得了几个人啊?”少婵扶在两个妹妹的细肩上,推心置腹,慢语剖析,“一个人走到眼前的境遇,发生过哪些困苦转折以及由此而造成的惊变,如未曾了解与检验便跟着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并对其生出成见,对其人也许无伤大雅,而对持有成见者却是在耽误自身——从今往后只会看到你预先框定的这些——岂非不值?咱们读书识人,不就是为了看得更深远,更丰富,更透彻么?而‘成见’在识人一途上,只会束缚我们明晓全局,须时时提防。”
“姐姐的这番见解好厉害呦,那我们该如何摒除错漏,清晰人事?”少姝十二分叹服,深知大姐姐的心得绝非唾手可得,更欲洞见底里。
“嗯,我以为要紧的,是在最易想当然处要定心揣摩,那人那事究竟处于何等境地?不同的人在特定情形下会做出何等反应?背后又有什么样的因由?所谓‘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诸如此类,你们不妨多多尝试,用思索的来由去脉说服自己,才不会叫人牵了鼻子走。”少婵徐徐启发,“所以我方才会说,咱们要切忌人云亦云的毛病,先养了一张肆情恣意的‘大嘴巴’,如何做到内无妄思,外无妄动?君子不重则不威,言有防,行有检,威峻自生,可以避免很多教训,来日你的见解评鉴得到世人认同,便也水到渠成。”
(“视其所以”句:出自《论语·为政第二》,说明遇事观察人性的方法。)
(“君子不重则不威”句:出自《论语·学而篇》,意思是一个君子如果不庄重自持,就没有威严,即使读书,所学也不会牢固。)
“嗯,仿佛翻找遗失掉的碎片,再用心拼凑齐整,姐姐讲得有趣,经事识人,好似不断在寻幽探胜了。”少姝连连点头,听入心了。
“话说回来,一个人是否真正革面洗心,除了他自己,谁又敢作保呢?譬如那身陷传言的贾公子——”少妍疑信参半。
“如是人心底坦荡,又何需找人作保?就算有作保之人,又如何可轻信?”少婵连连反诘,意指此问乃闲心之举,以作为长姐的特有责任感和机敏心思敲打了一下少妍,同时给与引导。
少妍抿嘴不语了,唇角形成了陷入纠结中的浅浅褶皱。
“他为人如何,过往前途又怎样,该操心的,还是馆中授学育人的郭先生,到底同咱们也没什么相干。” 少姝清清嗓,老神在在地说了一通,又像为不知所措的少妍解了围。
“这个——”闻言,少妍反而无端结巴了半天,少婵从旁看着,实在没忍住,低头笑了。
“咳,”少妍讪讪地,双手胡乱一挥,“我提这些个也没别的意思。都道你机灵,不过,山上的日子自在无拘,经见的品类繁杂,只白嘱咐一声,觉得你该多少知道些罢了。”
就这样,关于贾家的话题到此为止。
在越发浓郁的暮色中,一行人欢声笑语,舒徐慷慨,迤逦向前。
话说贾飏带着阿真,两骑并辔急急驰驱,约莫半个时辰后,回到了县衙府邸,他即刻换了外衣,往内室告知父母。
县衙后院,树影入槛,夜色侵轩,十分静雅宁谧。
隔着院墙,能听到已届一更三点(近晚上八时半)的隐隐暮鼓,忽置身日常,山上的点滴感受在他心头飞也般凉过,越发有如梦幻,飘忽远去了。
快步打帘入室,贾飏见父母向东而坐,品尝着盘中瓜果,斜斜地看向窗边新开的夹竹桃,似在低语闲谈。
“儿子回来了。”刘氏当即展露出踏实安乐的笑容,“在念叨你呢,天已擦黑,还不见人影。”
贾飏上前一一禀明,方才坐下。
“唔,尽兴而归,”自知儿子是性情中人,喜怒皆形于色,贾敏求凝眸端祥,但见他两颊残存几丝绯红,较平日更显神采斐然,便心填怡悦,乐呵呵点头道,“可见这一趟没有白走,酒逢知己,诚为乐事也。”
“孩儿自不消说,不过,今日咱们家里最情惬意足的,理当是得晤挚交的父亲大人才对。”贾飏尚自忘形,思绪明敏,语速如飞,他亦留意父亲姿容,其松泛宽舒,非平日悬心公务之态可比。
“若早些年回来,想必未能如此,你父亲他也算是衣锦还‘乡’,堪慰师友了。”这是刘氏对夫君心事的猜度。
“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贾敏求借引一句《登楼赋》舒怀,冁然而笑,旋即又沉沉地摇了摇头:“分离过后,人才会醒觉,多年来萦绕于心的诸般人事光景,怕是永难遇见了。”
(“人情”句:出自王粲《登楼赋》,意即人思念故乡的感情是相同的,岂会因为穷困还是显达而表现不同。王粲,东汉末年文学家、官员,“建安七子”之一,太尉王龚曾孙、司空王畅之孙。)
贾飏不由地瞪大眼,从前只知父亲念念不忘界休旧忆,不意那些年月在他心中的份量这般深重。
“来,赶紧用些茶水,哦,这些瓜果是特意为你留的。”担心儿子奔袭回来口唇焦敝,瞧他光顾着说话,刘氏一迭声催促道。
贾飏端起茶盅到唇边,轻嘘着吹走热气,舒舒服服地深吸了一口,目光落在桌面的灯盏上,那里,只摇曳着一朵灯火。
春日里复苏的三两小虫,欢快地围着灯火追舞,灯盏的纱罩上,还停着两只身形稍大些的飞蛾,似乎倦意萌生,懒懒地敛翅爬着,纹丝不动。
贾飏向来钦赏母亲对弱小飞虫的怜惜。
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何学佛?”
“还不是为着你。”刘氏每每这样回答的时候,目光悠远而慈祥,语气感叹且满足。
她还有个行而不辍的习惯,每日早起,先将源头活水供于佛前,第一杯清水,总是端给儿子饮用,据她的说法,这是供过佛的清泉,可以保佑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眼神瞟过,见桌上摆了一对簇新的白釉铁锈红山水玉壶春瓶,贾飏笑了:“看来母亲今日‘斩获’颇丰。”
“臭小子,食言而肥,哪儿还能等到你陪我逛集呢。”刘氏揶揄道,“不过,人一老,眼也花了,才到集上,触目琳琅陶器,真是美不胜收,有机会你也该瞧瞧。”
贾敏求似笑非笑,冲儿子挤挤眼,意思是看,还真让你说着了。
刘氏丝毫未觉,犹自回味无穷,笑得满面春风:“我想着,难得赶上了过节的好意头,还是买吧,结果就是没完没了,最钟意的,就是这对春瓶了。”
“母亲说得对,看见合心顺眼的当然要爽利买下,若是犹豫忍住了,不等于白来了么,也免得日后牵记。”贾飏斩钉截铁道,坚决支持母亲该出手时就出手,一溜眼往旁边的几案上看去,光是茶碗,就有朱砂红盖子的,青花纹盖子的,豆绿叶盖子的,甚至于七彩缤纷的,茶床多是白银镌花,也有黄铜或白铜剔花的,花红柳绿煞是好看,他晓得这是母亲投父亲所好,置办了一个齐全。父亲因少年在界休求学,也养成了吃浓茶汤的习惯,招待长辈和贵客时,无论早晚都要煮茶相待,故对各类茶具也颇为心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