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在云府分别之后,云渺就没有再和谢止渊说过话。
一开始她有点气愤这家伙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想来她也没有告诉他自己来自何方。
再说,他说过他叫“阿渊”,又说他姓“谢”,似乎并不算对她撒谎。
来到云府以后,云渺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慕夫人身边,有时候跟着她一起去参加宫宴。
偶尔在含元殿的宫宴上,云渺会遥遥地望见谢止渊。他穿一袭皇子穿的华贵襕袍,垂袖跟在自己的皇兄皇姐背后,低眉敛眸,温顺而安静,几乎教人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只是在云渺看望过来的时候,他会忽而抬起头,在人群之中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
也是在宫宴上,云渺终于知道了他口中的“兄长和阿姊”都是怎样的存在。
皇长子岐王谢玦时常与自己的夫人裴玥走在一起,一袭风流倜傥的深紫襕袍,披金佩玉,衣带当风,谈笑自若,在众人间如同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皇太子谢康据传常年抱病,很少在宫宴上出现。但是当他出来的时候,一袭绛纱袍逶迤而下,华贵而清绝,在群臣之中微笑而立,温文尔雅,行止有古时君子之风。
皇长女谢瑗是诗画动长安的温亲王谢珩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才华斐然,遍读诗书。她穿了件明艳宫裙,捧着金盏与人低声交谈,眉眼间俱是明亮笑意,犹如春风化雨。
与这几位惊才绝艳的皇兄皇姐相比,三皇子谢止渊似乎显得并不亮眼。他独自坐在幕帘之下,仿佛并不关心四周的一切,微微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几个算筹。
“你在看谁?”突然有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云渺回过头,看见一张明媚的脸。穿襦裙的女孩从她身边探出头来,笑眯眯地望着她,耳边缀着一粒摇曳的翡翠珠子。
“世人皆说天家诸子都是小神仙,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女孩眨眨眼睛,“不过我还以为你在看岐王殿下或者太子殿下……结果你居然在看三皇子殿下。”
她敲了两下脑袋,突然想起:“对哦,你是三殿下带回来的姑娘......”
“青莲洛氏,御史中丞之女,洛黎。”女孩温温婉婉地行了个礼,朝她眨着眼睛笑,“你可以叫我阿黎。”
云渺学着洛黎的样子还了礼,介绍完自己,洛黎已经十分热情地牵了她的手,自来熟地唤她“阿渺”。
很高兴有了新同伴,洛黎眼珠子转了一下,问云渺:“你想不想知道三殿下的事?”
“他的事?”云渺眨了下眼睛。
“不过三殿下在几个皇子里是最低调的......”
洛黎想了会儿,没能想到什么有趣的八卦,“人们都说三殿下很少离开宫城,行止平平常常,不曾有什么轶闻,礼乐射御都不算拔尖,在崇文馆的课业也规规矩矩......”
她托着腮顿了下,“大家对他的印象是:温文知礼,宽和仁善,纯良天真......”
云渺回想起初见时少年踩着血光微笑回头的模样......
总觉得这些描述似乎有些不对劲。
“先不聊这些。”洛黎自顾自地切换话题,转过头看着云渺,弯起眼睛眼笑,“我们要做同窗啦!”
“同窗?”云渺茫然。
“我从我阿娘那里听说,贤妃娘娘正在为公主殿下从世家之女里寻找伴读。”洛黎说,“我们两个大约会在崇文馆见面的。”
她回头眨眼笑:“回见哦。”
上巳日游宴结束之后,云渺始终在苦恼的正是这件事。
……她不想上学。
长安城里有三大学府,崇文馆、弘文馆与国子监。其中崇文馆在名义上归由皇太子执掌,仅招收皇亲国戚和贵族公卿的子弟,教授的课程内容难度极高。
对于云渺来说......简直像直接从高中生跳级到研究生。
……没想到穿书了还要上学。
其实上学也没什么,但是云渺急于完成寻找反派的任务,实在没有心思花在学习那些繁复的经史子集上。
在她的回忆之中,原书里的男女主分别是皇太子谢康与将军府幺女姜葵,两人都同时有着朝堂与江湖的双重身份,与反派“白头老翁”之间的斗争也同时在朝堂与江湖上进行着。
而皇太子名义上执掌着崇文馆,却因为常年抱病从不来上课,这里不是主线剧情的发生地。
那么反派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她穿来的时节是暮春,而原书剧情开始的时间点在夏末秋初,她要赶在剧情开始之前找到反派。
云渺在心里叹气:所以她一定要尽快摆脱在崇文馆的伴读日子。
一边这么想着,她一边抱着书和同窗洛黎一起沿着回廊往学堂的方向走去。
“嘘。”
走到虚掩着的木门边,洛黎朝里面望了一眼,转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指,“……里面还在课考。”
她蹑手蹑脚牵起裙角,拉着云渺走到窗边:“我们在外面等。几位殿下都在里面呢。”
云渺跟着她一道等在学堂外面,两个女孩踮起脚往窗里好奇地探看。
天光如水般从窗外流进来,静谧的学堂里坐着几名穿青矜服的学生,年轻的太学博士虞长盈执了一卷书立在一侧,学生们正提笔答题。
纸页的沙沙声掠过堆满书卷的檀木案几,屋里满是陈旧的书和砚台的墨的清香。
坐在最外侧的少女是皇长女谢瑗,她身边的座位空着,皇太子谢康照例称病缺席。几张檀木桌案前还坐着几个贵族子弟,正襟危坐,拢袖提笔。
最里面的窗边则坐着个少年,微垂着头,侧颜挺拔,执笔的手指骨节分明。
三皇子谢止渊。
他坐得端正而笔直,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落笔时一字一句,低垂的眼眸里映着光。
可是恰从一个特别的角度,云渺分明看见这家伙早已答完了题,他其实是悄悄在卷子下面的稿纸上无聊地画小人。
监考的年轻夫子拍拍手,学生们交了答卷,从学堂里鱼贯而出。
“你刚才在看我。”擦肩而过时,谢止渊突然轻声说。
云渺吓了一跳。
她转过脸,看见身侧少年的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弯了下。
无声的口型说:下课找我。
-
于是那堂课云渺几乎没在听。
因为是为公主殿下伴读的第一节课,夫子的要求并不太高,对云渺的走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意。身边的洛黎时不时戳一戳她,友善地提醒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
终于熬到下课后,皇长女谢瑗留在学堂里向夫子提问,云渺和洛黎抱着书往外走。
学堂外一棵高大的青槐树下,一身青矜服的少年倚靠在树干上,微微仰头,任凭风吹起他的衣袂和发丝,几瓣淡香的花停落在他的发间。
“三殿下必定不是等我的。”洛黎比了个鬼脸,扔下云渺笑着跑掉了。
云渺只好一个人抱着书走到树下。
树下的少年抬起眸,弯了弯嘴角,微笑起来:“好久不见。”
云渺抱着书在他身边坐下来。
“课考的题目你分明都会做,可人们都说你的课业平平常常。”她望着他。
“嗯。”谢止渊点头,也不隐瞒,“藏拙而已。”
话音未落,他倏地俯身而来,清冽的气流掠过她的颊边,微凉的唇瓣凑到她的耳畔,低语:“你没把我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吧?”
一抹流淌的风缠绕过他们交织着的发丝,这个动作亲昵得如同一对恋人在密语。少年的嗓音里含着笑意,仿佛是漫不经心地开口,云渺却从里面读到某种微妙的警告意味。
......这是个危险的朋友。
虽然危险,却又是她唯一可以寻求帮助的人。
没等她回答,他又笑起来,“……我知道你没有。”
“走吧。”他伸手把她抱着的书揽到自己怀里,“带你去个地方。”
云渺只觉得眼前一晃,谢止渊已经捂住了她的眼睛。双脚忽而离开地面,他轻轻巧巧地把她抱起来。
足尖微微一点,青槐树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风裹着花香在耳边起落,再度睁眼的时候,云渺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处完全陌生的所在。
她坐在开满花的池畔上,眼前是一方开阔的荷花池,此刻是春末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粉白荷花破水而出,几个早熟的莲蓬弯弯垂落,在荷叶的掩映间苍翠欲滴。
一缕琴声从很远的水面上传来,伴着几只翻飞起落的白鸟,悠然如画。
“这里是东宫荷花池,弹琴的人是我皇兄。”少年淌着水走过来,弯身递出一粒剥好的莲子,“尝一个么?”
云渺接过莲子,往嘴里一放,牙齿咬一下,清甜甘冽的味道溢开来。她弯了弯眼睛,忍不住笑起来。
“好吃吧?”谢止渊也笑,阳光落在他沾湿的发梢上,闪着细碎的光。
“我经常在这里偷听皇兄弹琴。”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指了一下远处池心小亭上的白衣人影,那是在东宫养病的皇太子谢康。
“你为什么要偷听你皇兄弹琴?”云渺眨眨眼睛。
“因为我好奇嘛。”身边的少年回过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想知道皇兄每日都在做什么。”
云渺不太明白他在好奇什么,她点点头,没追问,剥着莲子听琴,纤长的双腿在水岸边轻轻地摇晃,划起一线银亮的水光。
“所以,你在烦恼什么?”
身边的少年望着她,眼神清澈明亮,似乎满怀关切,“回长安以后的日子里,你总在东张西望,看起来像有什么心事。”
云渺犹豫片刻,在纠结要不要把烦恼事告诉他。
“我们算是朋友吧?”顿了下,她说,“毕竟是交换秘密的关系。”
“朋友?”他歪头看她,“朋友是什么?”
云渺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揉揉头发,只好解释:“对我来说,朋友就是可以分享很多东西的人。”
“那我就是你的朋友吧。”他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说吧,你在想什么?”
云渺决定先从一件不大要紧的事说起。
“第一桩烦恼呢,是我阿娘想要我快些挑一个意中人嫁出去......”
她揉着头发说,“可我才不想嫁给一个陌生人......”
谢止渊点点头,认真听。
“还有另一件事......”
云渺犹豫着告诉他,“我在找一个人。”
“什么人?”谢止渊随口接她的话问下去。
“你肯定不认识。”云渺说,“我在找一个叫‘白头老翁’的人。”
身边的少年轻轻眨了下眼。
“我认识。”他说。
云渺惊讶地抬起头:“你认识?”
“嗯。”谢止渊点头。
“……他是我最讨厌的人。”片刻后,他低声道。
有一个瞬间,少年漆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仿佛一柄透着寒意的小刀出鞘,又一闪而逝,他望过来的眸光里满是星点的笑意,如同落了星子的柔软天幕。
“你可以带我去找他么?”云渺不抱希望地问。
出乎意料的,少年十分大方地答应:“好啊。”
“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他微笑起来,“你会见到他的。”
云渺有些难以置信。
……这件事居然这么快就解决了。
不过想来谢止渊会武功,也许在江湖上确有一些人脉,可以带她找到那位反派中间人“白头老翁”。
他说那是他最讨厌的人......他们难道是什么仇敌么?
“好了,第二个烦恼解决了。接下来是第一个。”
谢止渊拍了下手,从大袖里倒出一把竹签,在地面上一一排开,然后抬头看云渺,“你的生辰是什么?”
“生辰?”云渺没懂他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乖巧回答,“二月十四日......我是双鱼座的!”
“何时出生?”谢止渊不关心什么是双鱼座。
“下午三点......”云渺有些迷茫地看着他,“问这个干什么?”
身边的少年不答话,支起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轻快地拨弄着那些竹签,在地面上正正反反地摆出几个变幻无穷的图形。
他微微低着头,鼻梁高挺,侧颜清拔,发梢和眼睫上都缀着碎光,明亮错落的光影在他的指缝间穿行而过。
“八字合,五行合。”他自言自语般的,“流年也合。”
在女孩好奇探看的目光里,他收了手,抵着下颌,若有所思。
“我说,阿渺……”
流动的风在衣袂之间经行,少年忽而抬起头,认真地望向她,“你嫁给我吧。”
......
云渺:“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