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外表看不太出来,但其实缇菈此时有些坐立难安,说话间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牙关隐隐在打颤,心头好似有颗宛若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巨石悬在上空,随时会狠狠往自己心口插。
这是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同乍得所说的那些话,不全是事实。
当然这其中有大半是真实的,莱特的确是被那个人碰了一下脸之后就晕过去——神奇的是昏厥之后他身上的转变现象停止了,龙鳞与一切肉眼可见的变化都迅速消失,而缇菈自己也确实是在分心的情况下被人莫名打晕的。
不过有一部份她说得很含糊,也是让她如坐针毡的原因。
那就是事实上她从踏出租屋处后就是独自一人,迷路、在巷弄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走、撞见了尸体,直到遭遇那头蜘蛛蝎时才意外同这位不知去向的同伴重新会合。
这个过程中莱特不知所踪,并非她对乍得所说的:自己离开屋子后很快就追上莱特,两人一直待在一起。
老练的骗子可以满口谎言,毫无一丝真实可言,真正高明的谎言却是真假参半,真实中夹带着虚假,才叫人难以分辨真伪。
因为在意外会合前,莱特明显是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姑且称它是梦游——从他方才对自己的话产生的反应来看,很显然他对于这一切是浑然不知,连所谓的“记忆”都是很模糊的破碎画面。
再怎么说他们被发现时旁边可是躺了具刚死去不久的尸体,死者还是一名巡守队员,如果不让人认为记忆不全的莱特与自己一直待在一起的话,青年很可能被当成头号嫌犯……
尽管和受害者有过小小不愉快的自己,嫌疑值也没有很低就是了。
好在根据乍得所言,他们二人的嫌疑很低,最主要还是因为死者的死法与这个月下来的前六名受害者相符合,是同一人所为的可能性非常高,而这一周才进城的他们一行人在时间在线并不吻合。
“虽说按照昨天下午的那场情况来看,也可能不是同一人犯下的……”末了乍得抚着满是胡渣的下巴,神情十分疲惫地这么嘀咕着,害得缇菈刚刚放下的心中巨石又悬了起来。
她很快就意识到巡守队队长所指的,是那名同样不幸在阴暗角落殒命的祭司。
因着昨日偷听到的谈话,少女多少明白那位可怜的祭司先生的死因似乎跟前几位受害者截然不同,但她还是有点想问乍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听这个问题,乍得先是看了她一眼,随后揉揉眉心,语调拖沓而沉重地答道:“杰提森祭司的报告出来了,是惊吓过度引起不规律的心脏收缩,导致大脑缺氧窒息而死。”
不意外,端看昨日那位祭司几乎是死不瞑目的惊恐模样,确实非常符合乍得所说的“惊吓过度”,那么问题呢?
“在你们进城之前,费茵城……这座城市已经发生了六起命案,每位死者的外貌特征、年龄、身份背景都无一重合。”乍得拖了一张木椅顺势就坐,并示意缇菈和赛迦也坐下。
瞧他双手合十抵在下颚,俨然一副沉思者的肃穆模样,看上去大有长篇大论的架势。
“他们的死,共通点只有三处:被发现的位置是在僻静的阴暗小巷间,于午夜十二点至凌晨六点前这段时间内遇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多为撕裂伤,少数为贯穿伤,初步推断是利器所为,至少有一道致命伤,多在胸腹处,因此死因都是致命伤加上失血过多致死,无一例外。”
然而,除却手部的擦伤,杰提森祭司并没有任何外伤,甚至根据他本人的健康检查报告来看,各个数据都是正常范围,更别提有跟心脏相关的症状或遗传病史。
可就是这样一个健康的大活人,却是硬生生被吓死的,这得是遭遇了什么样刺激惊恐的场面才会导向这样凄惨的人生结局?
缇菈一边听一边揉揉额角,她向来不擅长听人高谈阔论,每次听演讲每次都想睡,何况现在还不到凌晨五点,严重的睡眠不足让她感到额角的青筋在突突跳动,犹如大脑一如既往的无声抗议,还有沉重的无力感。
“我们本来是在进行例行巡逻,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乍得神色沉痛地道,原先合十的双手紧紧交握到连青筋都冒了出来,“这家伙不见踪影时就有种不妙的预感,岗亭通讯器的杂音问题还未得到改善,连想要打回岗亭确认他有没有平安回去都无法……”
上下眼皮开始难分难舍的纠缠在一起,精神恍惚之际,缇菈总觉得好像又听到那首悲伤的曲调,只是一会儿又没了,仿佛那个旋律只是她的幻听罢了……旋律?
两个大字一跃而出的同时,耳边好像也依稀响起什么人轻声细语的声音,好似来自于昨日黄昏时分的那场火药味四起的谈话。
“……最近岗亭内的通讯器好像出了问题……杂音特别多……晚上的情形特别严重……”
“……到现在一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好转……”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脾气好像变得暴躁不少……”
“……这段时间睡觉前总觉得一直听到奇怪的声音,晚上又经常做梦,精神不济……”
今夜不幸死去的小队员和同僚之间的对话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一字一句清晰得好像又重回当时的场景,可是仔细回想着那两人的对话,却愈想愈令她感到浑身颤栗不已。
——会不会她之前听到的那首旋律,就是那位队员所说的“奇怪的声音”?!
这样大胆的推测刚在脑中成形,缇菈猛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位岗亭的职员有提到,那些受害者的亲友在做笔录时都曾经表示当事人在出事之前有一段时间行为举止完全判若两人;
难道说,那个旋律其实是某种预兆?会让听到的人性格大变?
可是这样还是无法解释他们死亡的原因……那些受害者又不是自杀,而且除了死亡的时间、方式外本身也没有任何共同点,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这些人的人生止步于此呢?
啊啊……头好痛……熟悉的疼痛自大脑深处向外蔓延开来,一涨一涨如心跳般跳动着,而那个好似幻听的旋律却不曾停止片刻。
疼痛与困意一同袭来,简直是雪上加霜,让她的视线与意识逐渐朦胧,耳边除了那奇怪的旋律外满是恼人的嗡鸣声形成高耸的屏障,某种毛茸茸的触感蓦地扫过额角,轻巧而迅速,叫人来不及捕捉,只留下一道发痒的痕迹。
奇妙的是,脑海深处的疼痛也随着那奇怪的感觉一并溜走。
缇菈愣了一下,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能重新印入脑海时,眼角余光便瞄见了一条乌溜溜,看起来还富有光泽的东西在侧边左摇右晃,让人看了就想一把抓住。
刚意识到那是阿奇拉的尾巴,对方温和有磁性的嗓音也恰好破开那圈屏障:“身体不舒服?”
视线一转,发现在场的其他三人也在看着自己,缇菈顿时浑身一震,一边庆幸自己没真的一时脑热伸手去抓(不然阿奇拉绝对会生气),一边轻轻摇头道:“没事,只是有点困而已。”
乍得闻言也接着表示眼下确实不是适合谈论这些的时间,何况岗亭内现在也只有少数几名值夜班的同仁,难以调配人手来进行笔录,要缇菈他们几个先在岗亭内的休息室休息,待天明时再继续。
莱特连忙点点头,其实从他醒后就一直感到身体莫名的沉重疲惫,现在精神也不是很好;赛迦眉头紧蹙看似不大赞同,不知道是不赞同乍得说的哪个部分还是单纯只是感到困倦的缘故,但是并未出言反对。
阿奇拉没有出声,左右摇摆的尾巴看不出他的心情,只是时不时就会扫过缇菈的面颊搔得她心烦意乱,而两位同伴看起来都同意了巡守队长的提议,于是缇菈只能跟着点头同意,她确实是很困了也很想早点休息,可内心深处仍有点惴惴不安。
她应该要说的……应该要把方才想到的那些线索告诉乍得的才对,为了不让下一名受害者再次出现……
可是,连她自己都无法断定,那首曲调哀伤的旋律、性格与脾气的变化、被干扰的通讯器与这些接二连三的命案是否真的有关。
而且,如若它们真的彼此有所关联,那么杰提森祭司的死又如何解释?死亡时间、死因都对不上,根据那名已故的队员和同僚的对话,还有那位主教……是叫罗可吧,从他们的话来看,死去的祭司近来并没有脾气上的变化,一直都是个很温和的人。
“……喂……喂!”随着不耐烦的呼唤传进耳里,一个拳头也跟着落到了她的头上。
“哇!”那力道轻如鸿毛,一点杀伤力也没有,饶是如此,还是令沉浸在自己思绪无可自拔的缇菈吓了一跳。
“叫了你好几次,在发什么呆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赛迦近在咫尺的脸,神色依旧不是很好看——虽说这样也无损他的俊容,只是会让人觉得他脾气真的很差——阿奇拉不知何时跳到他肩上窝在那处。
飞快地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四周,乍得不在,大概是在她出神思考时离开的,而莱特……那家伙或许是真的累极了,居然已经躺在那张硬梆梆的小床上呼呼大睡。
见状,缇菈嘴角微微抽搐着,总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