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琩听到李隆基的安排,也十分惊讶。

    他只料到李隆基用他去平衡李亨和李林甫,没想到李隆基还暗中摆了他一道。

    他对李隆基的认识又深了一步。

    不过,虽然顶了锅,李琩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反而行礼道:“多谢父皇恩典。”

    李隆基会心一笑,转道:“其余牵扯人等,由右相会同三司官员商议处理吧。”

    “喏。”李林甫领了命。

    “对了,朕听说十八郎又新编了乐舞,准备千秋节献上?”李隆基话锋一转。

    李琩道:“回父皇,乐舞团已经在长安住下。”

    李隆基道:“把乐舞团先送到梨园,让有司官员安排他们千秋节献艺,对了,还有改千秋节为天长节之事,又有许多官员上书,朕决定顺应民意。”

    众官同声道:“圣人英明。”

    李隆基站起身,扫了一眼一众官员,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李隆基离开紫宸殿,和高力士一起径直出了兴庆宫。

    兴庆宫外,龙武军侍卫已经备好了马,从兴庆宫到梨园的街道,已经静街。

    高力士扶着李隆基上马,道:“圣人龙体矫健,耳顺之年,依旧能降烈马,挽雕弓。”

    李隆基勒马提缰,边走边道:“朕是血雨腥风里滚出来的,算得半个马上天子,若是不能降烈马,岂不是成了刘义隆之辈?守不住盛世,还被拓跋焘嘲笑。”

    刘义隆,是南朝刘宋的皇帝,开创了元嘉之治,只可惜三次北伐失败,不仅没有收复故土,还被北魏太武皇帝拓跋焘饮马长江,并写信嘲讽他当了皇帝之后,从没有出过建康,完全不知道天下有多大。

    高力士逢迎道:“圣人英明神武,文武兼备,开创大唐盛世,可比尧舜禹汤,岂是刘义隆之辈可比。”

    “哈哈哈……”李隆基开怀而笑,笑了片刻,转道:“李璘兵败的原因查清了吗?”

    高力士道:“回圣人,杨钊把一切都交代了。”

    “很好。”李隆基点点头,“这杨钊好像是十八郎的妻堂兄吧?”

    “正是。”高力士回道,“不过杨钊先前请寿王殿下替他谋官,寿王殿下不应,因此他和寿王殿下并不和睦。”

    “嗯。”李隆基应了一声,陷入沉思,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了主意。

    不过他并不着急说,而是转问了另一件事,道:“许合子回信的那人查清了吗?”

    高力士道:“查清了,是……”

    “你不用告诉朕是谁。”李隆基打断高力士,“该怎么做,你自己清楚。”

    “喏。”高力士领命。

    两人说着话,一路到了梨园。

    进梨园后,李隆基先惬意的听了许合子唱歌,听了几曲,李隆基让伴奏的人先下去,对许合子道:“此等歌喉,千金难买,朕便赏你千金吧。”

    许合子恭敬道:“多谢圣人。”

    “谢朕倒是不必,伱不怪朕就好。”李隆基扫视着许合子,“先前你到西市为民献艺,引得百姓围堵,以你的才艺,千金算少了。”

    李隆基这话,暗含了许合子的收益问题。

    许合子声名显赫,但是挣得不多,她的收入主要来源于两份。

    一是她在宫庭教坊的俸禄,二是唐玄宗的赏赐,俸禄是有限的,李隆基的赏赐又不经常。

    而且作为歌女,她所穿的服装奢华多变,花销很大。

    这一来一回,她基本没什么钱。

    但其实她可以挣得更多的。

    比如,平康坊里面的歌姬。

    这些歌姬虽然声名不如许合子,但是有专业人士的包装、运营,达官贵人都来捧场,有些歌姬身价炒到看一眼就得几百两银子。

    许合子原本也可以像这些歌姬一样,可是她是宫廷歌姬,要自持身份,要守宫规,不能走穴赚钱,特别是被李隆基御用以后,达官贵人都不敢轻易请她演奏。

    但挣不到钱只是次要的,更关键的是,李隆基和她的关系很微妙。

    她是李隆基的半私人物品,高不成,不能做李隆基的后宫,低不就,因为李隆基不允许。

    因此,她对李隆基是又恨又怕。

    只听许合子低头回道:“能得圣人恩宠,是小女的福分,小女岂敢怪罪圣人。”

    李隆基最爱的就是许合子这低头的羞怯,在外面,许合子是万人追捧的仙子,可在他这里,许合子只是供他消遣的艺妓。

    李隆基站起身来,走到许合子跟前,用手抬起许合子的脸,道:“朕很喜欢你的声音。”

    说罢,贴上了许合子的唇。

    高力士识趣的带着其他人出了堂,不一会儿,就听到杯子落地的声音,接着便是桌椅摇晃,女人的呻吟,男人的低吼……

    门外的高力士暗暗感慨道:“圣人当真龙精虎猛!”

    ……

    另一边,兴庆宫外。

    李琩和李林甫并肩而行。

    李林甫道:“据臣所知,殿下最初出长安时,就遭到过刺杀,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谁,可是以殿下才识,应该猜得到幕后主使。这样的情况下,殿下不报复倒也罢了,为何还要阻止臣?”

    李琩刚出长安时,是公元736年,现在是公元745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九年,李琩没想到李林甫不仅记得如此久远的事,而且还知道其中的细节。

    李琩怔了怔,道:“我向来不愿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说不准的事,不能作数。”

    李林甫闻言一笑。

    若是别人说这话,李林甫可能觉得他幼稚,可是李琩说出来,李林甫却只觉得李琩高明。

    这种高明,并不是李林甫确定李琩是不是假仁假义,就像刘备一样,你可以说他用仁义收买人心,但你不能说他假仁假义,因为刘备的所做所为,也确实符合他一贯标榜的东西。

    一个人,无论他的内心怎么想,只要他的行为和言语对得上,并且从一而终,外人又怎么能判定他假呢?

    李林甫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殿下图什么呢?”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的对李琩问出这个问题。

    李琩沉吟了会儿,道:“右相问我图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但人生在世,确实总该图点什么。我本是一个逍遥的皇子,患病出游,却阴差阳错做到了节度使,所以我想,这是上天的安排,是父皇的恩宠。既然如此,我便该做好我份内之事,上报父皇以安边境,下牧黎民善待百姓,将我这颗头颅献给大唐盛世。”

    李林甫听罢,沉默不语。

    李林甫回想过去,开始的时候,他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他曾整顿吏治,改革经济,重修唐律,勤于政事,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对他逐渐不再重要,权利成了他唯一的追求。

    为了权利,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他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和李琩,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这样沉默着,两人走到了路口,相互告别。

    李琩选择走路回去,而李林甫则是坐轿。

    李林甫回去之后,抓紧时间,根据李隆基的旨意,快速出了韦坚案的判决。

    韦坚以谋求官职地位,存有野心,定了个“干进不已”的罪名,由刑部尚书贬为缙云郡太守,数十人受到牵连,韦氏家族被清洗一空。

    王难得则以“离间君臣”的罪名,解除陇右兵马使,副节度使的职务,贬为播川郡太守,并籍没其家。

    至于柳勣和杜有邻的杖刑,李林甫则安排到今日行刑,因为明天千秋节,李隆基搞不好就会大赦天下。

    李林甫不想让这两个人在他的杖刑下活着走出监牢。

    另一边,李琩走到半路,遇到了许久不见的王维。

    王维请去南方后,呆到张九龄去世,便重回长安任职,现在是侍御史。

    王维即刻上前给李琩行礼,道:“下官得知殿下回长安,早想拜见,可是律法严明,下官不敢轻易登门,还请殿下恕罪。”

    李隆基忌讳皇室人员与外臣相交,曾经发布敕命:“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往还;其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

    韦坚和王难得,先前就是犯了这条禁令。

    李琩笑道:“摩诘先生客气了,身为臣子,自然要遵守律令,摩诘先生这是要到哪里去?”

    王维道:“明日便是千秋节,圣人命下官到郢酒坊去预备酒水,顺便看看冰块是否预备充足,自殿下献上制冰之法,长安的人饮酒都习惯加上冰块,明日千秋节,自然要大饮特饮。”

    李琩对长安饮酒文化颇有了解,刘禹锡便曾有诗云:“长安百花时,风景宜轻薄,无人不沽酒,何处不闻乐。”

    不过李琩并没有在意饮酒的事,而是道:“酿酒署,属于光禄寺管辖,父皇没让光禄寺的人去预备,反而让摩诘先生前去,此间真意,摩诘先生可好好领会。”

    王维一怔。

    王维是侍御史,侍御史听命于御史中丞,官员犯案,一般由侍御史直接呈报皇帝。

    可是这次韦坚案和杜有邻案,王维都被排除在外,从头到尾没有参加过案件的一点事。

    王维以为,这纯粹是李隆基默许李林甫打压他,派他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他为此闷闷不乐,可现在听李琩这么一说,他似乎有了转机。

    王维恭敬道:“请殿下指点。”

    李琩笑道:“摩诘先生以为,是千秋节事大,还是案件事大?”

    “自然是案件……”王维原本语气很坚定,可突然想到李琩既然问了出来,必然不会这么简单,于是语气变得不那么确定,道:“可能是千秋节?”

    李琩道:“分人而定,对摩诘先生来说,千秋节比案件重要,案件不容易改变,可千秋节确是摩诘先生表演的大好时机。”

    王维道:“殿下此话何解?”

    李琩道:“父皇已经确定将千秋节改为天长节,到时候肯定要有一些典礼。”

    王维恍然大悟,行礼道:“下官明白了,多谢殿下指点。”

    “摩诘先生不必客气。”李琩微微一笑,“我还有事,我们今日就此别过,明日千秋节再会。”

    王维闻言颇有些遗憾,由于李隆基的敕令,他不敢主动去拜访李琩,可是道上撞见,并不违令,因此他想趁此机会多和李琩叙叙旧。

    王维不由问道:“案件已有结果,殿下还有何要紧之事?”

    李琩叹了口气,道:“这才刚刚开始。”

    王维又是一怔,沉吟片刻,道:“殿下宅心仁厚,为了公道,不惜与右相为敌,下官佩服。”

    李琩道:“尽力而为罢了。”

    “既然如此,下官便不多打扰。”王维给李琩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李琩则回到府邸,叫上杜二娘与张光晟,一起去了大理寺监狱。

    来到监狱,李林甫批准给柳勣和杜有邻刑罚的文书刚刚送来。

    负责主持行刑的吉温见到李琩,十分惊讶,壮着胆子道:“殿下,案件已经结束,您千金之躯,不适合来这腌臜之地。”

    吉温这话,有暗示李琩干涉太过的意思。

    李琩道:“杜二娘来看望她阿爷,我闲得无聊,随她一起来看看。”

    吉温刚才鼓起勇气暗示李琩不要干涉,目的就是为了用杖刑打死柳勣和杜有邻,要是李琩看着,他不好暗箱操作。

    可李琩这话,把他堵了回去。

    吉温无奈,只有道:“殿下对杜二娘可真好。”

    李琩一笑,道:“父皇宽仁,免去了柳勣和杜有邻死罪,赐他二人杖刑,是今日行刑吧?”

    吉温道:“回殿下,正是。”

    李琩道:“那真是太好了,既然我撞见了,就正好看看。”

    “殿下好兴致。”吉温皮笑肉不笑的回复,跟着问道:“两人刑法同时进行,殿下要看谁?”

    李琩转眼看向杜二娘。

    杜二娘心里不愿看父亲受罪,可是现在,她只有看着,她父亲才能免于一死,因此她咬牙道:“请殿下看我阿爷吧。”

    “好。”李琩点点头。

    杖刑同时开始,杜有邻这边,因为有李琩,因此得保一命,至于柳勣,无人理会,便“受不住”杖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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