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琯和第五琦,之前算是李亨的人,无论他们现在怎么想,他们都和李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涉及利益,不是他们想切断就切断的。

    李隆基先用杜家加深李亨和李琩的嫌隙,然后再把李亨的人贬过来,用他们来牵制李琩。

    这也是李琩为什么要谨慎对待的原因。

    李琩沉思了会儿,道:“换个角度看,这样也好,如果碛西真的上下一心,铁板一块,朝廷反而放心不下。”

    杨玉环点点头,笑道:“敌人的话,有时候比自己的人的话更可信,关键是如何让敌人说出他们该说的话,这些事纷繁复杂,便由郎君去想吧。”

    李琩回之一笑,两人聊起了其他事。

    ……

    长安。

    来瑱押着墨离川吐谷浑部的王族,带着李琩的奏书面见李隆基。

    李隆基十分高兴,道:“半年不到,十八郎不仅挫败了吐蕃在瓜州、沙洲的进攻,还生擒了吐谷浑部的王族,如此骁勇善战,真是大唐的护国大将!”

    李林甫照例反驳,道:“寿王殿下确实骁勇,不过此事事先并未上报,不合乎律法。”

    李隆基道:“吐蕃主动劫掠,难道也要主动上报了才御敌?瓜州、沙洲离长安如此遥远,若是先上报才御敌,奏报还没到长安,城池已经被吐蕃攻下。”

    李林甫道:“臣的意思,是寿王殿下进攻墨离川之前未上报,如此着急行事,恐怕……别有居心。”

    “恐怕?”李隆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作为大唐宰相,右相说话怎能仅靠推测?右相可有实证?”

    李林甫道:“没,没有。”

    李隆基看了一眼李林甫,没有再说,转向来瑱,当即照准了李琩替将士们的请功,另外,特奖来瑱五百匹绢帛。

    来瑱叩谢了李隆基,对李隆基一番吹捧后,道:“仰赖圣人天恩,这次战事一切顺利,唯一不顺的,是玉门军听调后,拖延不至。”

    “哦?”李隆基皱眉,道:“玉门军是郭千里在管吧?”

    来瑱道:“回圣人,正是。”

    李隆基点点头,道:“看来他是嫌弃边疆苦寒,既然如此,便免去他左金吾卫大将军的职务,让他去宜春郡做太守,右相以为如何?”

    李林甫道:“圣人英明。”

    李隆基道:“十八郎屡立战功,朕也没什么好赏他的,这样吧,朕特赏他以后在边境作战时,可先战后报,这样他以后出兵边境,便不违律法了。”

    实质上,大唐节度使发展到现在,很多边疆战事都是先战后报,但是名义上,这是不允许的,毕竟这样就等于公开承认了节度使擅自出兵的权利。

    因此李林甫听了这话,连忙上前,道:“禀圣人,这恐怕不妥,兵者国之大事,应由朝廷统一调配,而且如果将出兵权下放给寿王殿下,寿王殿下万一为了立功,主动挑衅邻国,岂不坏事?”

    李隆基道:“朕只是允许十八郎先战后报,并没有让他主动开衅,如果他犯了错,该怎么追责,朕也不会包庇。”

    李林甫道:“与其亡羊补牢,不如提前预防。”

    李隆基闻言,抬眼看着李林甫,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右相的政见,一向是喜欢拓边的。”

    李隆基除了贪图享乐,同时也野心勃勃,渴望建立万世功勋,李琩就像是他开疆拓土的手臂,这支手臂指到哪儿,打到哪儿,无往不利。

    如今,他已经六十高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因此他迫切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在保证自己地位的前提下,用李琩去完成他的宏图伟业。

    李林甫则怔住了。

    当初,李隆基用李林甫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李林甫迎合他开边的意图。

    大唐疆域辽阔,要开边,要打仗,就要给节度使更大的自主权,如果一直收紧权利,那只能守成。

    这个问题,是国策根本,超出了普通政治斗争的范围。

    李林甫沉默了会儿,道:“是臣多虑了,寿王殿下德才兼备,能依律行事,必然不会故意违背,不过为了免别人闲话,圣人可派监军前去监督,到时候若真有紧急情况,事后也好解释。”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李隆基若有所思,想了想,转对高力士道:“你推荐谁去?”

    高力士道:“中使边令诚,对碛西较为熟悉,奴婢举荐他前去。”

    李隆基转向李林甫,道:“右相以为如何?”

    李林甫道:“圣人英明。”

    “那就这么办吧。”李隆基说着,不自觉的笑了笑,心中得意起来。

    以前,李林甫和李琩不合,基本是听从李隆基的“分离”,但现在,李隆基能清楚的感受到,李林甫在针对李琩的问题上有些操之过急,李林甫对李琩真的有了敌意。

    因为李琩不仅一而再再而三的和李林甫对抗,更是从李林甫手中分走了权利。

    李隆基兀自想了会儿,让来瑱先行退下,再对李林甫道:“杨钊去碛西,是右相举荐的吧?他人没到碛西,便入了监牢,难道是右相看走眼了?”

    李林甫一怔,心里吐槽:“这不也是圣人你的意思吗?”

    李林甫心里吐槽着,嘴上同时解释道:“杨钊入监牢一事,纯属被人算计,而且……”

    “可有实证?”李隆基打断道。

    李林甫道:“凉州那边还在查。”

    “那就查明了再解释。”李隆基话说得严厉,但语气和缓,也没有怪罪李林甫的意思。

    李隆基顿了顿,转道:“六郎主持与南诏的和谈进展怎么样了?”

    李林甫道:“还在磋商当中,阁罗凤请求大唐把姚州和滇西封给南诏,这与大唐利益不符。”

    李璘大败之后,姚州和滇西实际上已经被南诏控制,南诏的要求,就是要实际控制的土地,得到大唐的承认,获得“法理上”的认可。

    可大唐虽然大败,但依旧还是盛世,这种要求对大唐来说,无异于割土求和,这是大唐所不能容忍的。

    和谈是两边共同的诉求,但利益各有不同,因此一时间僵持不下。

    李隆基明白其中的问题,但他无心深思,他只是觉得,若不是李璘这个废物,大唐不会沦落到这一步。

    李隆基转问一旁的高力士,道:“李璘最近在做什么?”

    高力士回道:“和一群文人每日宴饮。”

    李隆基道:“怎么?他还觉得他委屈了?他这是借酒消愁?不思己过,毫无进取之心!派人去,将朕话的意思传给他。”

    “喏。”高力士领命。

    李隆基又对李林甫道:“陇右的情形如何?”

    李林甫回道:“王忠嗣将军想进军积石、磨环川,不过陇右用兵,需要从剑南粮草支援,但如今松州被吐蕃占领,剑南和陇右的道路被吐蕃切断,不利用兵。”

    李林甫这话还暗含了另外一半意思。

    陇右要用兵,需要和剑南松州联动,松州被吐蕃侵占,那就只能先取松州。

    可是剑南要取松州,就要消除南诏的隐患,否则容易腹背受敌。

    所以,最优的路线,是先和南诏和谈,稳定住南诏,再夺回松州,打通剑南和陇右的道路,最后陇右再出兵吐蕃。

    追其根本,还是和南诏的和谈。

    李隆基明白李林甫的意思,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把李琩调去剑南,让李琩迅速处理和南诏的事。

    不过,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因为剑南离长安太近了。

    李隆基沉思片刻,道:“此事事关剑南和陇右,让六郎和王忠嗣一起拟个方案,呈报上来。”

    说罢,起身离开,朝梨园去了。

    “是。”李林甫恭敬回话,目送李隆基离开,才悻悻而归。

    李林甫回到府邸,兀自一人煎起了茶,旁边的丫鬟仆人想来帮忙,都被李林甫瞪了回去。

    因为煎茶,是李林甫思考的助力剂。

    一旁的吉温和风尘仆仆的罗希奭默默的看着李林甫,待李林甫煎好茶给他们递上,两人才忍不住异口同声的问道:“右相,您有何烦心事?”

    李林甫摇摇头,示意两人先喝茶。

    两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入口中,李林甫突然道:“你们以为,寿王殿下还有当太子的机会吗?”

    两人听到这话,同时被呛住了。

    吉温咳嗽半晌,回道:“右相的意思,是重扶寿王当太子?”

    李林甫摇头,道:“以寿王如今的地位,我若扶他,那就是自寻死路。况且,就算我真能扶寿王上位,以他的性情,也不会因为从龙之功而重用我。”

    吉温道:“那右相是何意?”

    李林甫道:“不能做太子的皇子,争不了皇权,争的只是相权。”

    吉温点点头,道:“右相言之有理,世事易变,以前杨慎矜先跟太子,后随右相,如今除去了韦坚,他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吉温这话是在举例说明,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以此表示,李琩虽然先前和李林甫交好,但是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成了敌人。

    “不错。”李林甫十分认同吉温的话,道:“杨慎矜这个前朝余孽,心思向来不正,且容忍他一段时日,若是他不能迷途知返,再对付他。”

    李林甫之所以说杨慎矜是前朝余孽,是因为杨慎矜是隋炀帝杨广的玄孙。

    一般的王朝,对前朝皇帝的直系子孙赶尽杀绝,但是大唐包罗万象,无论是杨广的直系子孙,还是周围敌国的降将,大唐一慨照用,甚至重用。

    李林甫顿了顿,转问罗希奭,道:“韦坚杀了?”

    “杀了。”罗希奭肯定答复。

    李林甫点点头,道:“派人赴江南一带搜罗韦坚党羽,一个也不能放过。”

    “喏。”罗希奭高兴的领命。

    只要派人去搜罗韦坚党羽,就能趁机大肆拘捕,敲诈勒索,搜刮民财。

    这是个发财的好时机。

    罗希奭想了想,叹道:“只可惜有些人贬去了碛西,还有杜有邻一家也去了碛西,不然应该能搜出些罪证。”

    李林甫道:“听伱的意思,你想去碛西搜查?”

    “下官……下官不敢。”罗希奭忙道。

    李林甫道:“杨钊也不算笨人,跟着寿王一道都差点没走到碛西,如果你独身前去,死在半路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罗希奭没有反驳,道:“碛西下官……确实不敢去,不过宜春,下官可去。”

    现任宜春太守,便是之前的左相李适之。

    李适之开始以为自己请了闲职,就能全身而退,但是李林甫又怎么能轻易放过他。

    李林甫想了想,道:“那你便去宜春吧,李适之毕竟做过左相,不可怠慢了他。”

    “下官明白。”罗希奭回道。

    ……

    次日,长安多路人马使出。

    一路罗希奭领队,去往宜春。

    现任宜春太守李适之刚刚听闻韦坚的死讯,接着又得知了罗希奭正在赶往宜春。

    这两个消息对李适之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他面如死灰。

    他适之沉默良久,命令仆人搬来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满满倒了五杯后,焚香祷告。

    然后,他将这五杯酒分别倒在地上,以敬死去的五个人。

    这五个人,分别是张九龄、贺知章、韦坚、裴敦复和李邕。

    李适之一边敬酒,一边念念有词。

    敬完了五人,他自己也喝了五杯,然后他开始嚎啕大哭。

    哭了半晌,赋诗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

    赋诗之后,他又开始大笑。

    笑了一阵,他取出毒药,倒入酒坛里。

    “看来碛西,才是避难的好地方。只愿我这一死,能保得家人平安。”

    李适之说罢,抱起一整坛酒,一饮而尽。

    恍惚中,李适之想起了自己的生平。

    开元二十四年,李隆基命他治理谷水、洛水,他成功修筑三大堤坝,李隆基大喜,为他勒石记功,并让永王李璘书写碑文,令皇太子李瑛题写碑额……

    当年,他何等的风光,李隆基又是何等的英明神武。

    可是现在,物是人非事事休。

    李适之想到此处,开始不停的抽搐,喃喃道:“我一生好饮酒,能喝一斗不醉,晚上宴饮,次日照常能处理公务,今日……一坛就……”

    他话没有说完,便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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