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中秋节前夕,身在**的柳子文,派人送月饼到天门口只是一个幌子,主要目的是通过夹在月饼盒中的亲笔信,请柳子墨将亲眼目睹的天门口一带的情形如实描述给他。国民**弃武汉三镇南逃时,柳子文顾不上同柳子墨打招呼,说走就走,一口气跑到**。世事变化之快常常出乎意料。新成立的军事管制委员会,在短短四个月内,先后三次派人去**,邀请柳子文回来,继续经营他所擅长的各种油脂生意。柳子文在境外听到的各类消息有天壤之别,他不需要柳子墨说出是与否,只希望柳子墨将天门口目前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他,由他自己来做判断,万一将来有何异化,也不至于心生懊悔。柳子文在信中写道,若问朝中事,去问乡下人,天门口这样的小地方,对将来的暗示不像武汉三镇那样混杂多变无序无理,反而是清晰明朗有章可循。正是这封信,让柳子墨第一次了解到,当初傅朗西让董重里、阿彩和杭九枫带到武汉去的巨额法币,对国民**仅存的一点执政基础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害。那些法币中的一部分被柳子文兑换成黄金带到了**。柳子文在信中间接地表露出回归故地的意思,他说,只要将这笔钱交给傅朗西他们,新政权应该不会刁难自己。
柳子墨的确没有做出任何建议,在回信中没有出现一个形容词,通篇上下尽是流水账。
自从一脸怪相的林大雨取代段三国当上区长后,天门口一下子变安静了。几个月来,只发生过三次骚动。第一次是有人捕风捉影,以为马鹞子在鬼鱼潭一带出现了。第二次倒是证据确凿,汤铺街上被人贴了十几张恐吓人的标语,落款是马鹞子。第三次又是与马鹞子有关,有簰公佬报告,余鬼鱼故伎重演,将马鹞子藏在皮油里往山外偷运。三次当中第一次是认错人了,第二次倒是抓对人了,却与马鹞子毫无关系。一个教孩子们读书的教师,因为妻子坚决要离婚,改嫁一位没有随人民解放军主力继续南下,留在县里当了地方干部的北方人,那位教师便借马鹞子的名义发泄心中的不满。第三次更是离奇,在余鬼鱼的皮油里藏身的人竟然是人民解放军的一名班长,因为涉及到军事秘密,最终也没搞清楚他是哪个部队的。班长姓仇,家在山东,在当地是独门独姓,划成分时本来只够中农,却因一些陈年积怨,被其他大姓的人串通一气,硬是划成了恶霸地主。仇班长一气之下偷了两支手枪,准备潜回老家,用军事行动中的突袭战术,救出可能被枪毙的父亲和哥哥。当区长的林大雨没好气地对那个仇班长说,人家都是怕与人结仇,你家竟然还要姓仇,这是自讨苦吃,就像天门口,好好的一个地方,偏偏有人自视清高,要姓雪,好像别人都是永远干净不了的臭狗粪。你也不用想得那么复杂,赶紧写封信回去,将这不中听的姓改了,准保屁事没有,全家太平。林大雨说这些时,样子比杭九枫还威风。后来却听说,仇班长被一个军事法庭判了死刑。
还有一次,事情的发生与结局都是混沌不清。往年立秋一过,还在街上乘凉过夜的就只剩下年轻人。老人、孩子和女人都怕下半夜的露水,天上流星一多,便忙不迭地往屋里躲。今年气候反常,梅雨多落了半个月,酷暑来得晚,退得也迟。立秋前后下了几天雨,大家以为夏天终于过去了,气温却突然节节攀升。白天里,公鸡母鸡全都撒开翅膀趴在地上,有人走近时宁可叫几声也不愿爬起来。到了夜里,喜欢到处游逛的猫狗,一个个全变成了娇气十足的孩子,谁手里在摇着蒲扇,便往谁面前钻。这一天是处暑,在外面乘凉的人一点也不见少,睡到五更,在上街口站岗的哨兵突然连开数枪,还声嘶力竭地高叫:“马鹞子!莫让马鹞子跑了!快来捉马鹞子呀!”一时间上街下街全乱了,许多人还没完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就进了别人家的门,发现不对,又惊恐万状地往外跑,惹得其他人以为又有谁发现马鹞子了。闹到天亮,前前后后开过几十枪,哨兵所说的马鹞子,也只有他自己看见过。太阳出来之前,坚信自己没有打瞌睡,更没有做梦的哨兵在自己开枪的方向发现一摊血。头天晚上住在汤铺的侉子县长赶过来,兴致勃勃地拿起滴在树叶上的血,声称自己有办法分析哨兵开枪击中的人是不是马鹞子。侉子县长的办法很简单,从马鹞子的儿子身上取一滴血,将两滴血放到一起,如果不能融合便万事甘休,只要它们能水**融,被打伤的人必定是马鹞子。一行人来到九枫楼,丝丝和线线领着一县和一省上山捡松菇去了。一省不在,那些人就将一镇当成马鹞子的儿子。没想到惹恼了正好在家的杭九枫:“马鹞子逞凶狂时,一镇就是我的儿子!马鹞子被打败了,一镇更是我的儿子!”大家不觉得杭九枫是无理取闹,可他们还想试一试。“你是最想抓住马鹞子的,你不配合谁配合?”杭九枫当即骂了声:“卵子!我只是监狱长,只负责将你们抓到的马鹞子关进死牢。”僵持到早饭后,树叶上的那滴血干成了一块暗红的软皮,杭九枫仍不改口。当年独立大队失势,自己也不曾将一镇让给马鹞子做儿子,好不容易将政权夺到手,反过来要他承认一镇是马鹞子的儿子,岂不是太荒谬了。侉子县长最终迁就了他的固执。一个马鹞子,顶多只能同时使两把手枪,多活几天又能闹出多大的风波?杭九枫马上拍着胸脯说,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马鹞子了,只要给他十个士兵,组成一支独立大队,追捕之事就用不着别人操心了。这种旧话重提的要求,侉子县长笑一笑,拍拍肩膀,就算是对杭九枫的尊重了。杭九枫很恼火,他讨厌这些北方人在表面上的亲密中所隐藏的轻蔑,很想跳起来大发雷霆。
有两件事最能体现天门口局势表面稳定下面的不可捉摸。
第一件事情是,上街一个并不是最富的富人被抓到县城里,同另外三个人一起被公开处决了。原因是他们不接受取代国民**的人民**发行的人民币,按规定每枚银元兑换三百元人民币,这些人却非要用高出十至二十倍的比价进行买卖结算。这四个人被枪毙时,有许多人在一旁大声叫好。人民**为此专门召开万人大会,并铺天盖地地张贴标语。由于声势造得好,此举在天门口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常天亮第一个将手中的银元全部拿出来换成人民币。以一人之力遣散冯旅长数千精锐士兵的常天亮,还劝别人听从号召。雪家在这件事情上动作也不慢,还在绸布店门前张贴告示,欢迎来买布的人使用人民币,从而成了暗地里继续抵制人民币的那些店铺恶语相向的目标。好在人民币侥幸没有成为金圆券,在其对银元的比价缓步上升之后,雪家还小赚了一笔。
第二件事情是,中秋节后已经正式称为人民**的新政权第一次征收秋粮。雪家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带头,不仅早缴,还想多缴。林大雨在请示侉子县长后没有答应,只拿走了他们应缴的那一部分。不同寻常的是,那些因各种原因还在租种雪家土地的人,一改向来老老实实的习惯,本应交两百斤租谷的只肯交一百斤,应交一千斤的,交了三五百斤后,便没了下文。见雪家从不派人上门去催,那些人还后悔索性一粒米的租子也不交该有多好。在这件事情上,董重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董重里终于有时间专心地研读那位叫于小华的女人留下来的日记,每有可能与雪家相关的心得,就会来紫阳阁说一说。有天夜里,雪家的人都睡下了,董重里忽然带着圆表妹将大门敲开,迫不及待地告诫雪柠等人,应当将那些租给穷人的田地送还给他们,越快越好,早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安全。雪柠还记得,那些田地多数是穷人们当年请求雪家买下的,价格是当时最高的,转过身来继续租给他们时,所收的租子又是最低的。雪柠没有辜负董重里为雪家付出的思考,她对柳子墨说:“不等了,现在就将地契与租约清点好,天亮之后,该送的送,该还的还,只留上辈传下来的两亩口粮田。”
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雪柠不仅想到了梅外婆,还觉得自己已成了梅外婆。不同之处在于,雪柠爱流眼泪,还要柳子墨陪着,像当年那样去到西河左岸上,看天上变幻莫测的白云。记忆中,雪家光是好田好地就五十多亩,其余较差的坡地沙田还有五十亩。除了雪家祖上传下来的口粮田,没有哪块田地不是梅外婆来天门口后置下的。那一年为了安抚被董重里从天堂领下来加入自卫队的前独立大队队员,雪柠曾经以五年和十年为期,租了一部分田地给他们,其中五年到期的,雪柠都兑现了,一百多亩田地因此少了二十几亩。雪柠和柳子墨挨家挨户送还地契与租约时,当年害怕马鹞子他们强行霸占而请求雪家买下自家土地的人,极少有敢爽快接受的。大家都是颤颤巍巍,想拿着又担心会烫手。从小到大,雪柠见证了这些年的折腾,到头来依然是雪大爹所坚持的祖训最为正确:无论何时,都不要接手穷人的田地房产,得到时越便宜,付出的越昂贵。拿到地契和租约的人,无一例外,纷纷在柳子墨提前为他们代拟的收条上按上自己的指印。收条上的文字只有数字不同,其余的完全一致,抬头一句是:兹收到雪柠女士所赠地契一张。接下来是面积多少,某年某月某日因何原因、用多少钱从今日受赠者手中或者家人那里购得。最后写道:如此返还,并无任何附加条件。这些句式都由雪柠、柳子墨和董重里三人反复讨论过,并且还听取过段三国和常天亮的意见,直到再也找不到毛病了才确定下来。
给柳子文的复信用时很长,断断续续地写了好几个月。替柳子文送信的人,没有在预期的时间里出现,使得柳子墨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写好的信撕掉重新再写,或者是在已有文字中间补充一些更加新鲜的内容。
眼看到年底了,送信的人终于再次出现。重新露面的送信人行为举止大变样,语气中添了许多铿锵,既要求先看信,又要求柳子墨不要以为这是对他们兄弟俩的不尊敬。柳子墨并不觉得送信人会真的将信拆了,只是说,自己写惯了气象日志,只会像记流水账一样将人所共知的事情记录下来,提供给柳子文。送信人将这话当成了允许,毫不犹豫地拆开了柳氏兄弟的家信。事后闻知此事的董重里说,这叫阳谋,起码还当面问了一声。实际上,只要信到他们手里,完全可以为所欲为,找一名临摹高手,以你的名义写一封百分之百替人民**说话的信。既然没有这样做,那就只能认为是他们对你有所信任和尊重。这也是新成立的人民**与被打垮的国民**的不同之处。一方讲究阳谋,一方擅长阴谋。送信人读完了自己要送的信,坦白地说,柳子墨完全可以将信写得更好。送信人的提示,有些被柳子墨采纳了:截至这一年的八月份,国民**留守大别山区的第十一支队以及潜伏下来准备执行特殊任务的三千五百余人,尽数被歼,连绵数县再无一支成建制的听命于国民**的队伍。送信人说,自己最早答应替柳子文送信时,虽然不是人民**的反对派,至少也是中立派,今日,他已经进步成为人民**的忠实拥戴者。
送信人谈了种种原因后,柳子墨也有所触动,情不自禁地表示,自己也应该离开天门口,至少应该去武汉三镇,看看那里的新形势和新局面。
送信人拿上经过多次修改的信出门时,两个人都有一种由衷的兴奋。这封信对柳子文后来北上返回武汉起了多大作用,柳子墨一直无法了解。如果再晚一点,将县人民**再三邀请柳子墨出任参事一事写入信中,这种效果也许还能判断。值得写一写的还有董重里和段三国,也是县人民**发出的邀请,在董重里答应出任县文工团团长之后,段三国竟然成了副县长。只要了解这些事的人都会说,参事之职非柳子墨莫属,人民**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在董重里与文工团长之间也可用人尽其才来联系。而使段三国成为段副县长,则是神来之笔,充分体现了人民**共同建国宽大为怀的政策。
一二四
道光曾经下禁令,吸鸦片者处斩刑。林则徐,赴虎门,收缴鸦片手无情。强蛮英夷动炮舰,割地赔银衰帝运。道光一共三十年,咸丰继位十年整。咸丰本是皇四子,当初兄弟去狩猎,惟他端坐不驰骋,还将道理说父听:时值春光无限好,鸟兽发情有孕妊,子臣不敢使弓马,要留鸟兽延生命。道光父帝闻言喜,我儿大度可君人。可叹咸丰帝运差,天降太平天国军。长毛首领洪秀全,是那广东花县人,借基督,传异闻:虽死犹存七日整,三十三层天宫行,天父要我回凡尘,劝化人民度厄运。可叹人民竟然信,广西金田小村内,尽是秀全长毛军。
柳子文独自一人离开**北返后,武汉当地的报纸报导此事所用的标题是“又是春暖花开时”,此话源自柳子文本人。当他心怀忐忑,前脚已经沾地,后脚还迟疑地拖在列车车门上,忽然看见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一名官员,带着一群手捧着鲜花的少女,在站台上冲着自己热烈而整齐地喊着欢迎。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了这样一句话。柳子文的回归立即在西河里得到反应,闲了半年的簰公佬开始忙得不亦乐乎,积压下来的皮油让余鬼鱼他们不得不冒着搁浅的危险,每走一趟水都要往簰上多放两只皮油。
几个月后,柳子文就在写给柳子墨的信中露出既有后悔又有彷徨的情绪。起因是百货公司的一宗贪污案,涉案的人是否有罪当斩,柳子文并不在意。让他不满的是这种方式,明显是要敲山镇虎,可老虎并不是哪座山上都有,多数山里只有老老实实的牛羊和兔子,如此大张旗鼓地杀人,很容易让人变得凶残,以为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相隔不到十天,又有两人因伪造人民币而被判死刑。柳子文的不满又有所增加,当初傅朗西故意将大批法币运进武汉,加剧国民**的经济危机,其行为比伪造货币更加恶劣。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一些。熬过夏天,柳子文的心情突然变好了。那个三番五次判别人死刑的法院院长,因卷入一起“乐捐假释”事件而被撤职了。柳子文因此认为那些对经济犯罪大开杀戒的判决,只是不良法官的个人行为。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份,武汉三镇到处都在成立镇压反革命委员会,柳子文显得从容自若,还写信让柳子墨带上家人回到武汉,哪怕不去考虑他的前途,也还有兄弟俩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可以共享。
柳子墨也有同感。经过十几个月的观察,柳子墨也开始与杭九枫等人一样,深信人民**已经彻底取代了国民**。相对于抗战胜利后的国民**,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便完成了盛极而衰的历史使命,柳子墨曾经无法相信,那些被当地人轻蔑地称为侉子的北方人,连气象科学和抬着菩萨求雨的祭祀活动都分不清,又有何种能耐将强行夺取的政权,迅速转变成能够正常运作的**。备受众多人士怀疑的人民**,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在各方面建立起一种显而易见的牢固基础。
正是出于对人民**的佩服,柳子墨终于决定回一趟武汉。
算起来兄弟俩自日本人投降后就没有再见面。柳子文有些苍老,他将原因归咎于自己没有完全信任人民**,留下妻子儿女在**,独自一人回到武汉,除了做生意,一点亲情也没有。说得高兴时,柳子文表示,年底就要到了,他打算将家里的人全部接到武汉过年,到时候,柳子墨一定也要将雪柠她们从天门口接回来,好好地过一个团圆年。柳子墨也有这样的念头了,为了自己所喜爱的气象学,应该到那种相对来说良好的环境里作一番试探,也许可以在新成立的气象局里找一个位置,还可以到武汉大学教书去。久别重逢骨肉兄弟之间的谈话从黄昏持续到黎明,早饭后,柳子文正想小憩一阵,却被一个电话叫走。柳子文要去被军事管制委员会征用的花旗银行大楼,兴奋得没有一丝睡意的柳子墨正好要过江去武汉大学,兄弟二人坐在那辆黑色福特轿车里,柳子文还说,由于美国和欧洲对由共产党执政的新中国的制裁,油脂生意的利润比往年高出一倍多,而且没有一笔失过手。柳子墨此去武汉大学,尽可以告诉校方,他可以从公司里拿出一笔钱,为柳子墨建一座气象实验室。
这种设想在回武汉的第三天便基本上确定,武汉大学方面明确表示欢迎,还让相关人员领着他绕珞珈山转了一圈,挑选适合建实验室的房子。柳子墨高兴地连夜给雪柠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最终选定的实验室紧靠珞珈山,出门几步便是浩瀚的东湖。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与柳子文商量,看看柳家在东湖一带有没有可以腾出来给他和雪柠、雪蓝、雪荭,连同常娘娘和王娘娘等人居住的房产。为了房子的事,柳子墨曾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柳子文出门了,还没有回来。柳子墨又将电话打到公司里,接电话的人还是说着相同的话。柳子墨丝毫没有察觉死神正在柳家兄弟二人的头上盘旋,他的眼睛里只有秋水长天,月白风清。
那一天,因为宿醉,柳子墨并没有及时从长江右岸的武昌返回左岸的汉口。第二天,又被一些专业上的事情拖在武汉大学里迟迟无法动身。午餐后,仿佛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有人故意将当天的报纸放在他面前。在一处不太引人注目,然而又绝对不会被人遗漏的位置上出现了柳子文的名字,下面还有一段用来定性的副标题:“这个特大经济汉奸,曾经被反动的伪**放过,现在该由人民来算总账了!”不只是这篇文章,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字里行间到处都是:镇压反革命!镇压反革命!虽然武汉大学方面宽慰他,比起国民**来,人民**更讲道理。柳子墨还是暂时放弃了从乡村返回城市的打算,他要看人民**如何处置柳子文然后再安排自己。
柳子墨拿着那份报纸,直奔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在花旗银行大楼前,几个带枪的哨兵拦着不让他进去。柳子墨将手中的报纸给他们看,哨兵们愈发不允许。柳子墨站在门口,只要见到身着军事管制委员会制服的人,便指着报纸上的有关文字给他们看。柳子墨的努力在天将黑下来时得到了回报。几辆军用卡车,顺着沿江的大街高速驶来,卡车刚刚停稳,就有大批持有各类枪械的军事管制委员会人员涌出花旗大楼。柳子墨几乎是下意识地冲着卡车上一个熟悉的人影叫了一声:“阿彩!”夹在人群中的女人应声扭过头来,怔了怔后,抬起手,牵着制服的衣襟,做了一个向下拉伸的手势。将这个手势理解为旗袍的柳子墨执着地站在花旗银行大楼前。熟悉的街区在五彩缤纷中一层层地黑了下去,只有花旗银行大楼的夜灯还照着幽深的街巷。门前的哨兵已换过好几批了,凡是新上来的,都劝他离开。随着一次次的解释,柳子墨变得更加理直气壮,刚开始还只是在报纸上指指点点,到后来他都敢挥动着报纸,演讲一样将军事管制委员会如何三番五次地派人去**请柳子文回来的经过说了又说,并不时冒出背信弃义一类的话来。来花旗银行大楼打听消息的人来过几十个,最固执的惟有柳子墨。别的人只是打听,有没有结果都会很快离开。柳子墨是下了决心的,自己曾按照由军事管制委员会派遣的送信人的意见,给柳子文写过含有劝归意思的家信,无论自己还是别人都没有合适的借口,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让他自动离去。
夜越来越深,两江三镇上空尽是凄厉的警笛。长江上偶尔响起来的汽笛声更显出柳子墨的孤单。江汉关上的大钟正好响在凌晨一点,一个看上去像是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的男子走了出来。“我是柳子文的弟弟!你们为什么要逮捕他?”柳子墨的喊声让他离开了正常路线,没有直接走向停在门口的那辆吉普车,绕了一个小弯,上前来问了几句。柳子墨首先将柳子文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才将自己简单地介绍了一番。那人只对柳子墨有兴趣,也不问他的想法,当即对身后那个参谋模样的人说:“马上同军区气象台联系,我替他们找到一个大科学家了。”柳子墨说:“毛遂自荐的事我已经在武汉大学做过了。”此时此刻他只想提请军事管制委员会尊重史实,不要一手遮天,重蹈当年在苏维埃占领区内肃反的悲剧,更不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及过河拆桥。柳子墨也觉得可以在这种级别的人物面前说说,两年前傅朗西如何找到柳子文,大量抛售从别处缴获的法币,致使武汉三镇的金融经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加快了国民**倒台的速度。很难分清楚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模样的人是真诚还是在演戏,只见他一改先前和蔼可亲的态度,正告柳子墨:“你所说的,绝对不是事实!反动**的八百万大军,是在战场上输给我们的。你所说的伤及无辜百姓的事,我们绝不会做。”这位花旗银行大楼新主人说,某些人也许会假借名义,自作聪明干些违背原则的事情,怀柔之心有余,斗争力量不足。“在此,我奉劝你不要在外面乱说乱动,这种关系人民**名声的事情可是比天还大,掉在地上谁也担当不起。对那些别有用心地散布政治谣言的人,我们会毫不留情地使用最严厉的镇压手段。”总而言之,他要柳子墨切莫将某些人当成青天老爷和保护伞,如果柳子墨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该去哪里赶紧去哪里,赖在这里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还会适得其反。
柳子墨从花旗银行大楼出发,缓步走到咸安坊,转述雪柠的口信,让邓裁缝不要再记着雪家的春夏秋冬,有衣服需要他做时,一定会付工钱和布料钱。旗袍店门前冷清下来了,那些爱找邓裁缝做旗袍的女人,多半因为家里有人被缉捕拘押而深陷恐怖阴影之中,再也无心像往年那样让身上的衣着与刚刚到来的季节一样新鲜。邓裁缝要柳子墨在店里暂时住下来,柳子墨却固执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家里。
到了循礼门附近,才发现柳家的房子被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人查封了。隔着一条街,柳子墨冲着那些把守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去的武装人员无可奈何地跺了几脚,转过身来,在街上盲目地转了一阵,不知不觉中听到一个女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定下神来一看才明白自己又转到了邓裁缝的旗袍店门前。阿彩已经等在那里。说起来才明白,阿彩在军用卡车上所示意的,正是要他到邓裁缝店里与自己会合。相比从前,阿彩说话时的眼神和善了许多。关于柳子文,阿彩说到傅朗西有难言之隐时,自身似乎也有难言之隐。她要柳子墨及早回天门口去,这边的事尽可能相信傅朗西,不出意外的话,结果应当是乐观的。
第二天一早,柳子墨就到了位于江汉关边的客运码头,上了到兰溪的客轮。在航行到团风附近的江面上时,客轮的机舱突然发生爆炸。好在船上乘客不多,救生艇够用。客轮沉没时,所有乘客已经逃到岸上了。到这时柳子墨才清楚,同船的有位李司令,安放在船舱里的**就是针对他的。柳子墨因此和其他二百多人一起被押到黄州城内审问了半个月,直到段三国亲自来接才被放出来。
柳子墨着急地要回天门口,段三国却不急,领着他在黄州城外的古赤壁内反复盘桓,将巨幅木刻上苏东坡的诗文,颠来倒去地问个没完没了。直问到柳子墨突然心生疑窦:一向只爱听说书,却不爱读书的段三国是不是装着其他心事,所以才如此反常?段三国果然长叹一声,告诉他,柳子文已经死了。柳子墨不相信,他在受审查时,特意天天找看守要报纸看,十几天来,并没有柳子文的任何消息。段三国说,有自称是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人打电话到县里,要县**代表他们通知柳子墨,三天之内赶去武汉收尸。第二天上午,阿彩打电话找到段三国,代表紫玉表示,遵照有关领导人指示,柳子文的遗体已用上好的柏木大棺厚葬在九峰山上。柳子墨若想回去扫墓,可选择一个气候转好的时间。柳子墨当然听得懂,那个领导人就是傅朗西,更能领会气候好转一说中包含的别样意味。至于柳子文的死因,一不属于那种对死刑犯的行刑,二不属于因病亡故,能够认定的只有这两点。其余有可能导致非正常死亡的种种原因:服毒、自刎、悬梁、酷刑等,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柳子墨的猜想中。柳子墨听信了段三国的话,柳子文死得越神秘,越是表示某个事件的完结,如果还想探究下去,极有可能将那只放心睡去的魔鬼吵醒,从而招来更大的灾难。
后来,柳子墨多次在董重里面前提起柳子文之死。在经历了九十九次以说书代替回答的沉默后,董重里终于拿出那张由傅朗西亲笔书写的证明信:“不晓得它能保佑我苟延残喘到何时?”
这类背景复杂的话,柳子墨往日只能觉察其中的吊诡。今日,他也能似懂非懂了。
一二五
柳子文之死使柳子墨在一段时间里无心理会他所钟爱的气象学,转而研究雪柠在幼小时期曾经难倒梅外公的问题:有史以来最早在非自愿的情况之下,被他人以暴力手段阻止生命继续前行的那个人是谁?或者干脆用雪柠当时的话来说,历史上最先被杀的人是谁?与被雪柠难倒的每一个人一样,柳子墨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让人一筹莫展的难题。仍在苦读于小华日记的董重里曾经建议,也许可以请教杭九枫,杭家人向来不缺乏这方面的天赋。柳子墨不同意,在他看来,人对自身的认识远不及人对天地日月风雨等纯自然事物的研究,在客观上,人对自己的行为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美化倾向,在日常生活中,粗俗到屙屎屙尿,精细到描眉画腮,只要涉及到当事人自己,往往百试不爽,无一不是自丑不觉,甚至是自取其辱时也要自欺欺人。岂止是历史,要是有人问新旧政权易帜后,在天门口谁是第一个被杀的人,在看到事实之前,谁也想不到天门口第一个被杀的人竟是张郎中。杭九枫也不例外,当着张郎中的面他都敢实话实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竟让你抢了头炷香!”
这时候的杭九枫已经是公安局长了。最早杭九枫不想当监狱长,同阿彩一起去武汉找傅朗西,曾经通过紫玉留下一番话。一年之后县里决定让他当公安局长,他还是固执己见地告诉颇有官大一级压死人味道的侉子县长,不管是省里或者县里的决定,想必都是看重他那强大的镇压才能,却不了解只有在天门口,他的才能才有用武之地。在天门口,哪些人可以杀,哪些人可以不杀,哪些人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他都不用动脑筋去想,用屁股,用脚跟,甚至用卵子都能判断清楚,硬将这种在天门口训练出来的才能施展在更大范围里,就会成为当年的小曹同志,那可是一只天大的黑锅。领导杭九枫的侉子县长,对本地情况太不熟悉,用杭九枫的话说,确实是有杀心,无杀眼,明白应该杀哪类人,却不清楚哪些人该杀。以侉子县长为首的众多北方人,其实还有一些不肯说出来的担心,毕竟自己是外来者,说话的习惯不一样,吃东西的习惯也不一样,连上完厕所后揩屁股的习惯都不一样:南方遍地都是竹子,得天独厚的南方人从小喜欢用篾片。他们自己却怕篾片上的竹刺,坚持捡瓦片来用。他们在台上号召镇反,台下的人心里总会生出强龙欲压地头蛇的想法。有了杭九枫,情况就大不一样,杭家世世代代就以强悍出名,他想为家里人报仇,想为别人家雪恨,大家都会认为是真心实意的。
柳子文神秘死去不到两个月,一场严厉的镇反运动就降临在天门口。杭九枫带着一队公安人员回到天门口,叫上林大雨等人,关上小教堂大门,躲在里面开了三天三夜的会。确定镇压对象并不难,难的是让谁来当这只出头鸟,才能调动起大家参与镇反运动的热情。没有傅朗西高屋建瓴的点拨,缺少董重里切实可行的筹划,当了区长的林大雨想将上街的一个富人作为第一个镇压对象。富人的儿子到了台湾后,托人带回一封信,随后就有人见到富人从自家墙缝里取出一支手枪,躲在阁楼里擦拭了一整天。杭九枫不同意,杀这种本来就该杀的人很难让人闻之一振。杭九枫当然希望能将马鹞子抓住,莫说枪毙马鹞子,就是将活生生的马鹞子捆起来示众,也能让百里西河沸腾起来。
除了林大雨,所有人都在怀念傅朗西。在杭九枫心里,类似怀念的东西又比别人多出一份。往年独当一面地指挥独立大队时,为他出谋划策的还有阿彩。梅外婆死的那一次,阿彩回来闹离婚,杭九枫同意了。从县人民**领了离婚证书出来,他还信心十足地说,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阿彩就会自己脱光了衣服往他怀里钻。杭九枫一直认为,“哪怕你与我离一百次婚,一县也不会跟你走”,是离婚的根源。女人向来大事糊涂,小事清醒,并将清醒中的小事当成不可替代的大事。“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一点脸皮也没有,我就趴在你脚下,将这泡痰舔起来。”由于说话太多嘴里很干燥,阿彩特意回到办理离婚证的地方,要了一杯茶,等到唇齿之间充满津液了,在杭九枫面前重重地吐了一泡痰。“你和邓巡视员假戏真做,我都没有怪罪你,只要你回来,我是不会让你舔这泡痰的。”杭九枫的大度到现在还有效。
上个月,杭九枫去设在武汉的一个培训班学习镇压反革命。紫玉得到消息后,请他去家里坐坐。杭九枫这才明白,他从当监狱长到当公安局长都是傅朗西发的指示。说到后来,自然会提到阿彩,杭九枫让紫玉带话,只要阿彩愿意回天门口,自己会不计前嫌亲自去接她。紫玉也如实将阿彩的话带给杭九枫:“我认识的杭九枫去年就死了,往后,不管是什么人叫杭九枫,一概与我无关。”这是阿彩的原话,紫玉一个字也没改。杭九枫咧着嘴大声嘲笑:“等到癞痢翻生了,她就会想起谁好谁不好。”“天下高人多得很,别以为就你一个人能治她头上的毛病!”紫玉的话当时就引起杭九枫的注意,难道阿彩又找到一个会使芒硝的男人?“有机会还是让阿彩自己对你说吧,我说不清楚,也怕说得太清楚了会让你伤心。”紫玉避而不答,让杭九枫没法追问下去。回到天门口,丝丝问有没有与阿彩破镜重圆,杭九枫还在想紫玉那轻言细语中藏着的重重玄机。杭九枫回答不出来,只好长叹了一声:“这也好,人民**有法命,一夫只能娶一妻,你就不要再想那个癞痢婆了。”丝丝说杭九枫是为阿彩叹气,他却不承认,真有此事,也是为紫玉而叹。的确,紫玉一点也不记上一次闹得她流产的仇,大度得就像傅朗西。
杭九枫两次上傅朗西家,连副主席的人毛都没见到一根。紫玉的口气也在变,高一声,低一句,摸不着是深是浅。只有说起雪家时,才又回到往日的明白:“这一次搞镇反与雪家无关,不要有事没事去招惹人家,让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听紫玉说话的口气,又是傅朗西在背后作指示。“你们应该晓得,不动雪家,天门口的群众就发动不起来。这也是当年闹暴动时最好的经验。”面对杭九枫的说法,紫玉的回答既像傅朗西又不像傅朗西:“你是用屁股想事情,还是用脑筋想事情?用屁股想事情,我就懒得说你了。若是用脑筋想事情,那也用不着我来说。我看你是一半用屁股,一半用脑筋,所以才提醒几句。那时候,我们想的是夺取政权,而今,我们要做的是巩固政权。巩固政权光靠枪炮不行,还需要有文化,要大量利用有文化的人,哪怕对方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能再像往日那样也跟着不喜欢对方,要晓得,枪炮可以靠打胜仗来缴获,文化是缴获不了,你将有文化的人杀了,那些人的文化也到不了你的脑袋里。”杭九枫终于烦了,揭了紫玉的老底,论武没有动过真刀真枪,论文没写过标语文章,如果没有让林大雨戴绿帽子,这时候还不是同天下铁匠家的女人一样,一年到头喉咙像烟囱,擤出来的鼻涕比墨汁还黑。紫玉也烦了:“你们杭家到底犯了什么毛病,世世代代总与雪家过不去?前生前世我们不了解,今生今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雪家对你们杭家从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是因为你看东西的东西不灵光了,看不见雪家的白猫咬死了杭家的白狗!”紫玉气得一拍桌子,早有警卫员跑过来想对杭九枫下手。没料到杭九枫动作更快,右手制服了警卫员,左手将那支夺过来的手枪卸得七零八落。杭九枫怒气冲天地大步离去时,紫玉在身后拦住一群闻风而动的警卫人员:“让他去吧,他是我和老傅的救命恩人!”亏得他们还没忘记这些,杭九枫后来只能在培训班里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想着这一点。
有这些疙瘩堵在心里,杭九枫一想到傅朗西就觉得心痛。有好几个人提出来,天门口的事就是傅朗西的事,不如干脆打电话请示一下,哪怕傅朗西不明说,有紫玉的暗示也行。
“傅政委也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至今他也没能让哪个女人生下一支血脉嘛!”不知不觉中,杭九枫又引用了傅朗西说过的话,“先行动起来,只要行动了,办法总会有的。”
没想到林大雨突然有了主意,尽管他说的时候并不坚决:“有一个人,应该可以当成镇反对象杀掉。”杭九枫明白他想说董重里,伸出双手摆个不停。
听说董重里早就找傅朗西要了一份“免死书”,林大雨当即发起牢骚,人一当上大官就健忘,记不得当年的事,当年董重里从独立大队出逃时,傅朗西简直要熬他的骨头喝汤,这样的叛徒才是杀一儆百的榜样。刚刚还在发泄不满的杭九枫,并不愿意有人帮腔。林大雨的数落反让他替傅朗西说好话,这么多年来,傅朗西看人看事总能高瞻远瞩,他不让董重里死,别人就不能斩断董重里的活路。
要不要继续拿雪家开刀?碍于紫玉代表傅朗西发出的意义明确的警告,杭九枫也一直忍着不去触及这个问题,只有一次说漏了嘴:“真奇怪,讨论了几天几夜,好像大家都不记得天门口还有一家姓雪的大地主。”话一出口,想收也难,杭九枫只好拐弯抹角说起与雪家相关的事,“那一年,有人躲在最后,将雪家的两个女人反锁在白雀园内,送给日本人糟蹋,将这个人找出来,作为头号镇反对象,往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这么多年过去,能找着早就找着了!”林大雨表示不同意见。
也有人跟在杭九枫后面附和,表面上看这是个无头案,其实谜底就在梅外婆心里。梅外婆虽然已死,以她和雪柠这种世所少见的长幼关系,就算她不说,雪柠也会明白的。只要雪柠开口,谜底自然就揭开了。林大雨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依我看,还是让董重里打头最合适。只要这一刀砍对了,肃反也好镇反也好,没有不势如破竹的。”
这场浅尝辄止的讨论,被突然闯进小教堂的细米打断了。门口的哨兵不是拦不住,而是没法动手,也不好将子弹上膛或者用刺刀对准区长之妻的胸脯:“你不是不舒服吗,来这里干吗,去找张郎中看看呀!”
“那个老色棍,不知自己阳寿几何,还想下我的手!”
细米的衣襟还没扣好,稍一摆弄,雪白的胸脯就显现出来,那只因为儿子白送成天含在嘴里嗍个不停而变尖的**已不再显眼,反倒是整齐地排列在乳根上的一排牙印让人过目不忘。不用多说,大家都听懂了,这是张郎中干的。看病时的张郎中一向喜欢将耳朵贴在对方的胸脯上三番五次地听了又听,已经穿上冬装的细米,被要求解开外面的棉衣也是正常的。张郎中说细米的坯子很好,假如林大雨能在区长的任上干满三年,细米的模样肯定会超过丝丝和线线。这以后发生的事,被抓起来的张郎中自己都说不清:“我糊涂了,我不是存心的,看在我还可以治病救人的分上,请林区长免我一死!”
一九五〇年年底,天门口的镇反工作因为张郎中而出现崭新的局面。追究起来,天门口一带找张郎中看病的女人,有三成被其侮辱过。那些觉悟了的女人千篇一律地控诉,张郎中的手心上沾着迷魂散,一边掐脉,一边往女人手心上撒,一不小心就被他迷住了,上了当,吃了亏,也不敢在丈夫面前说。一般女人,张郎中只是从头到脚,从前到后,摸摸而已。张郎中喜欢细米这类小巧玲珑的女人,他喜欢坐在太师椅上,将这样的女人脱光了抱在怀中,慢悠悠地玩。张郎中将自己当成药引子,写在女人的药方上,名为药神。等到有病的女人穿上衣服后,他会指着药神二字说,药引子已经在你身上了。如果张郎中让她七日之后再来药铺,或者是七日之后再去那个女人家里,那一定是特别喜欢的。张郎中自己也招供说,无论有多么喜欢,他都会坚守事不过三的原则。
同所有人一样,杭九枫也想了解张郎中有没有在雪家女人身上下手。张郎中的回答让杭九枫在心里暗暗称奇:按照他对自己判断,前面三生三世一定也是行医点药的,单靠今生今世修不来如此好的医术。雪家女人的脉象他不知摸过多少次,每次往那腕上一搭,五个手指上就变得麻酥酥的有股气在跑,并不是那些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人所说的吸阴采阳,那种**是从雪家女人的脉象里往外跑,一路往自己心里钻。张郎中为此费了许多灯草灯油,翻了许多医书药典,最后才有了结论。就像当年王参议说梅外婆那样,用手指在空中一耳一口一个王地写了一遍。“真有古人所说的——”张郎中也不说那个字,“一定是应在了雪家女人身上。”张郎中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女人只能敬而远之。
从被林大雨点名后,张郎中的死亡历程就开始起步了。随着搜查进行,最大的秘密也被揭开。张郎中的账簿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四日,药十包。此前一天,药铺伙计在账簿上写道:先生叮嘱,处暑到,慎用性燥诸药。如果没有这一句话,后面的“药十包”肯定会被搜查的人一目十行地忽略。搜查的人将账本拿给杭九枫看,不用提醒,杭九枫也警觉起来:哨兵声称击伤马鹞子,正是处暑这天清晨。与别的记载迥然不同,药十包是谁来买的,主要几味药是什么,全都省去了。为什么会是这样,药铺伙计也不清楚,张郎中让他如何写他就如何写。对张郎中的初步审问是由手下的人进行的,看不出张郎中有太强烈的反应。他表示自己要好好想一想,明日再见面时,也许就能回忆了。夜里,别处的灯早早吹熄了,只有关押张郎中的屋子还是亮的。张郎中怕黑,非要点着灯,外加二两烧酒才能入睡。反正都是去药铺里拿,不会有人不同意。喝过酒的张郎中,躺在床上有节奏地嘟哝,看守问他是不是可以回忆了,张郎中回答说,这是在背诵汤头歌诀,还没来得及让脑筋想别的事情。没过多久,张郎中就睡着了。下半夜杭九枫起来巡查,隔着门洞看去,一切都无异样。天亮后很久,张郎中还没有动静,看守找来杭九枫和林大雨,开了门进去,才发现张郎中夜里偷偷吃了砒霜,活活地变成一具僵尸。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哪能容许张郎中死得如此轻巧。经过与林大雨的共同策划,枪毙张郎中的方案,只用了一个早上,便传遍西河两岸。
之后杭九枫便开始教一镇和一县如何发挥关键作用:“什么叫关键?关键就是有人在你屁股上插了一只火把,而你还在离水塘还有半里路的地方!关键就是你喜欢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按在地上,裤带都被解开了,而你还在河对岸!镇反委员会让你俩发挥关键作用,是想将最光荣的任务交给你们。也不是让你们雄赳赳,气昂昂,到鸭绿江那边打美国野心狼。当今的天门口,张郎中这面黑旗不倒,我们的旗就红得不好看!回头在河滩上开公审大会,你们的任务就是一人一杆枪,瞄得准准的,一个打头,一个打背心,张郎中死得越利索,这个关键的关你们就过去了。”
天交正午时,左岸旁边的河滩上已经挤满了人,那些受过欺侮的女人则在街上等着,要用插着针的鞋底抽打张郎中。两个看守将张郎中夹在腋下拖出小教堂时,前后都有公安人员护着,在公安人员外面则是一镇和一县等拿着枪却没有穿制服的民兵。“不要打死他,留他一条活命好开公审大会!”杭九枫叫得越响,拿着鞋底的女人越是发疯,真正得手的并不多。好不容易来到左岸的河堤上,林大雨刚说:“公审大会现在开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男人,便纷纷将早已备好的石头瓦片砸向早已死去的张郎中。虽然情急,却也正合杭九枫和林大雨之意。
“姓张的家伙该不该留?”“不留!”
“姓张的家伙该不该杀?”“该杀!”
河滩上的滚滚吼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杭九枫毫不犹豫地宣布对张郎中执行死刑。
一县迟迟没有取下肩上的枪,气得杭九枫将他一掌推开。一镇手中的步枪有青烟及时冒出,张郎中却没有动。杭九枫恨不得手把手教教一镇:“再补一枪他就倒了。”一镇颤抖着开了第二枪,张郎中还像菩萨竖在那里。
“你们哪像杭家子孙,判了死刑的人都杀不死!”杭九枫急了,从腰间拔出手枪,随手就是一个点射。僵尸张郎中终于倒在潮水一样涌上来的女人脚下。
几天后,有人想起来:“张郎中身上为什么没出血?”“他被人民群众吓死了,当然没有血可以流了!”杭九枫说得天衣无缝,整个过程也无人发现破绽。
从冬到春,一千多人的天门口街上像张郎中一样死了的有六个。因为周围垸里杀得少些,算起总数来大致还在千分之三范畴内。
雪落雪融,花开花谢,雪家的收音机只要一打开,除了抗美援朝的歌声,一切都与镇反运动有关。
初夏时分,段三国突然回来召开一个会议,并且亲自宣布,肃反政策有重要调整。他在举例说明时,不像杭九枫那样直率,而是将杀人称之为执行死刑。具体说来,诸如天门口这样的地方,不能超过人口的千分之一。而在武汉这样的大城市里,则只有天门口的一半。杭九枫听了立即笑着说,这个政策一定是傅朗西制定的,傅朗西晓得他不愿意去武汉,才特意订出这样一个使他高兴的条文。段三国不理他,继续往下说,他怕大家分不清文件所称的文教工商和宗教人士,便简明扼要地解释为在当地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也就是天门口的柳子墨和雪柠等。他说,若要对这些统一战线的重要分子实施关押和捕杀,必须由省**批准。段三国说完后,杭九枫还是笑,样子却很难看,他说傅朗西既然已经娶了紫玉,何必还要藕断丝连地为雪家女人牵肠挂肚哩!
段三国不与杭九枫说这些,他想得更远一些:“柳子文是符合最后这一条的,可惜他没福气多撑半年!”
段三国的话让杭九枫找到发泄的借口了:“我也晓得,想要抓你捕你,县里说了都不算!”
“女婿,你这脾气要改了,再不要一切从杀字出发。”
“不是我和马鹞子杀来杀去,你一个打更佬能当副县长?”
杭九枫很少在段三国面前说横话,如果没有这样的岳父,一镇和一县早就成了别人的枪靶子,死的时候能将没有长圆的卵子保住就算是万幸了。杭九枫对傅朗西参与制定的镇反新政策太生气了,他不得不骂,而且专门挑选与自己关系密的人骂,口口声声说,他恨死了这种束手束脚的新政策。
“该杀的都被你杀了,只剩下鬼都找不到的马鹞子,为什么还恨不够呢?”
“傅政委总这样,我都恨不得连他一起恨。”
段三国明白这是气话。傅朗西总在记着杭九枫,特意嘱咐县里,不要让一镇和一县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两兄弟一个安排在天门口当民政干事,一个在天门口当文化干事,总之不要让他们再尚武了,如此下去,杭家男人才会不被有文化的人反对,从而有可能当上天门口的父母官。不让下一代离开天门口,正是杭九枫的最要紧的心愿之一。杭九枫也明白,当大官的人都不会丢下从前的爱将不管,所以,说归说,做归做,恨归恨,该听话时杭九枫还是会听话的。段三国正是出于对杭九枫的熟知才敢问他:“你是不是又在打雪家的算盘?你是我的女婿,我既然将丝丝嫁给你,当然指望你越来越好,所以我才实话实说。莫惹雪家,男的女的都莫惹。你看不出什么叫量体裁衣,我就来帮你看。新出来的这些政策,就是按照雪家女人身子裁出来的旗袍。所以你一定要懂这个!不然的话,莫说公安局长,就是监狱长,也没有你当的了。”
“莫说好听的,你是用丝丝来与独立大队和亲。”
“我不同你说横话。若是你将公安局长当丢了,我这个打更佬出身的副县长还能当出味道来?你给我说说心里话,是不是看见柳子墨的脖子就觉得心里发痒?”
段三国猜对了。杭九枫刚在心里确定了更能显示杭家男人血性的目标:他所指挥的镇反运动,以杀张郎中开始、再以柳子墨人头落地为结束,就可以在天门口获得全面胜利了。如此完美的设想让杭九枫坚信,当一个人心里没有恨时,这个人就成了行尸走肉。段三国要杭九枫回忆一下,在董重里之前,那个陈瞎子的说书里,瓦岗寨上的李元霸,因为忘了师傅打不得使凤翅镏金镗的人的嘱咐,硬是将骑着赛龙五斑驹的天下第二条好汉、隋朝顶梁柱天宝大将宇文成都打死了,结果是,英雄盖世的天下第一条好汉,却被自己那三百二十斤重的擂鼓瓮金锤砸成了肉饼。
“听我一句话,女婿,千万莫动这个心思!”
一二六
西河左岸上出现了第二辆自行车。骑在上面的不是邮递员,也不是像邮递员一样的男人,而是身体趋于成熟的雪蓝。
那一天,从白莲河撑簰回来的余鬼鱼,破天荒地同打下手的徒弟一起,抬起一只大木箱,也不顾簰上还有其他货物需要交接,兴冲冲地跨上左岸,一路叫着雪柠的名字,说有人从武汉给她捎来了一辆自行车。被惊动的天门口,上街和下街的人都往中间挤,等着看从木箱中取出来的自行车。木箱的每条边上钉着铁条,柳子墨拿着一把木匠用的钉锤,斯斯文文地撬了半天才将木箱的盖子打开。打开的木箱里尽是白色的纸屑,打野的人发出一阵哄笑。这种充满嘲弄的声响还处在**,离木箱最近的一批人突然发出更加响亮的惊呼。余鬼鱼所说的自行车终于出现了!邮递员的自行车是黑色的,这辆自行车是红色的,而且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太阳照在上面亮闪闪地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红色!邮递员的自行车大梁是平直的。这辆自行车,座凳与龙头之间的梁是弯弯的,像是蛾眉一样挂在天上的细细月亮!邮递员的自行车只有两个飞轮。这辆自行车,竟然有三个飞轮!后来天门口人才明白,这辆红色的自行车是英国制造的,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蓝羚牌。在武汉,一般有钱的不是买不起而是买不到,只要看到有年轻女子骑着这种蓝羚牌红色女式三飞轮变速自行车,就明白她家是开洋行的。只有开洋行的人,才有机会从英国带回这种时髦的自行车。柳子墨从木箱底部翻出一只打气筒,将两只车胎打足了气,就用眼睛望着雪柠。雪柠脸色绯红,经不住柳子墨盯着看,羞羞答答地走过去,从柳子墨手里接过女式自行车说,在武汉时会骑,这么多年了,不晓得还行不行。雪柠将左脚踩在女式自行车左边的踏板上,轻轻踮了两下,面前的人群哗地闪开一条路。雪柠却没有往上骑,一连踮了两次,到第三次时,她才一抬右腿轻盈得像只燕子骑上自行车。雪柠骑着女式自行车从上街口出去上了西河左岸,到了凉亭后再掉头从下街口回家。天门口人从未见过女式自行车,更未见过女人骑自行车,不仅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几个成年了的男人也在后面跟着,疯了一样乱跑乱叫。雪柠歇下来,许多不满足的人都在叫,要她再骑一圈给大家看看,这么好的自行车,关在屋里太可惜了。
雪柠推着自行车往屋里走,余鬼鱼追上来递过一封信。信是阿彩写的,一看字迹就清楚。女式自行车是春满园的二老板请阿彩转赠给雪家的。现在的二老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继续在春满园做事。当然,阿彩并没有完全放过他,隔三差五地找他要戏票,而且还点名要梅外婆和爱栀从前看戏的那个包厢。对于二老板来说,这不过是顺手就能做的小小事情。二老板曾经想带一个戏班子来天门口演几场大戏,向雪家郑重表示感谢,因为镇反运动开始了,紧随其后的又是“三反”、“五反”等运动,大家都觉得不方便。还是阿彩替他出主意,说是雪蓝已长大了,何不送她一辆自行车,以雪家女子的美丽,再配上闻所未闻的交通工具,一定会给天门口带来一股新风尚。也让一镇、一县兄弟俩开开眼界,莫让他们继续跟着杭九枫,将那铁砂炮当成天下最好的东西。字里行间的口吻明显带着阿彩说话的习惯。
那几天,测候所的事情全由雪柠去做。柳子墨留在家里教雪蓝骑自行车。紫阳阁里面的院子不算大,刚好够女孩子学骑自行车。
一九五二年中秋节前几天,侉子县长来天门口为当地的镇反运动作总结。
在区公所当文化干事的一县,提着一桶用土红化成的水往小教堂的外墙上书写大幅标语,经过镇反运动的天门口仿佛比从前更热闹了。一县身边围了一些打野的人,下街一个刚出师的篾匠坚持说一县写错了,庆字底下应是犬,而不是大,又多又广的狗一齐叫起来才热闹,才有喜庆气氛。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传了过来。一县回头看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蓝推着那辆英国出产的女式自行车,仪态万方地走出家门,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松开扶着龙头的左手,将白色长裙先行撩过那弯曲的自行车梁,再用穿着白色皮鞋的脚,轻盈地踮了踮地面,身子就像蝴蝶采花一样随风而落,稳稳当当地坐在座凳上。在众人轻轻的惊呼声中,雪蓝很快与所骑的自行车融为一体。西河左岸上的行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早早地站在路旁等着感受那擦肩而过的奇妙。雪蓝没有让自己骑得太远,她明白会有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向自己,原来一直骑到汤铺的计划,在即将望见远方的瓦脊时突然改变了。
那一刻里,河滩上出现了一匹白马,几乎所有人都清楚白马是冯旅长曾经骑过的,后来归在侉子县长坐下。河滩上的白马顺流而下,急速地超越雪蓝和她的女式自行车。站在马镫上,双手握着缰绳的人却是一县。骑着白马的一县,又是一种景象,当他从一处斜坡打马跃上大路,雪蓝已掉转车头,顺来路回去了。一县没有着急,眼看骑在自行车上的雪蓝要过凉亭了,这才策马扬鞭,长风卷云一样追上去,超过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雪蓝骑着自行车重返家门时,一县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提着那桶土红水,继续往墙壁上写字。
一段时间后才听说,从雪蓝出上街口到回到下街口,侉子县长始终用望远镜盯着,直到一县骑着白马追上来,他才收回目光,严肃地责问杭九枫和林大雨:“雪家女人还敢嚣张,说明你们的镇反工作没做到家!”
“这事怪不了我们,人家有后台,有护身符保护着。”杭九枫很高兴有机会将心里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
“天不要怕,鬼不要怕,只怕你没法将群众发动起来。”
“在天门口,没有杭家人想不出来的办法,所以,傅政委才一直依靠我们。”
侉子县长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说法,他要杭九枫说话时慎重一些,莫太夸张,实实在在地搞镇反,看准机会将天门口最后一块硬骨头啃下来。
当时,从钟楼上下来的侉子县长貌似憨厚地开玩笑:“都要累死我的马了,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哟!”不等一县回答,侉子县长便转向正要推车进屋的雪蓝:“劳动人民在流血流汗,剥削阶级的娇小姐却利用帝国主义制造的享乐工具游山玩水!”
“你说得不对!人发明自行车,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雪蓝的回答非常干脆。从得到这辆自行车开始,雪家人就将天气预报发布到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更广大地区。同预知风雨的天气预报相比,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更让他们赏心悦目。每天上午雪蓝都会出现在中界岭的山脊上,到了下午又会出现在汤铺的河岸旁。雪蓝已经将日落月出一样让人看惯了的长裙换成了拖曳着蓝色飘带的白色海军服。人在车上,车在风中,一切都在蓝色飘带的鼓舞下,高高飘扬起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靠水或者靠山的人,每一次与这种徐徐驶过脑海的美丽相遇,都要怔怔地当一会儿苕。让他们觉得更有趣的,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与雪蓝的相遇。很多年了,一到中界岭下,邮递员就将自行车寄放在路旁的人家里,背着邮包往上走。骑着女式自行车的雪蓝,第一次外出发布天气预报,就一路骑行登上了中界岭。邮递员当然受不了,横下一条心不再寄放自行车了,硬着头皮往岭上踩。骑在女式自行车上面的雪蓝,一扳变速手柄,便超过了邮递员,不太轻松,但也决不吃力,眼看着就到了最高处的分水岭。输给雪蓝的邮递员有些丧气地说,自己的自行车若是也能变速,樟树凹他都能骑上去。
正是这一天,邮递员偷偷地拆开一封密件给雪蓝看。文件上说,全国性的镇反运动以无比沉重的力量,给予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残余势力以摧毁性的打击。全国绝大部分地区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达到彻底或者比较彻底的地步。根据十月份的统计,全国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反革命分子已受到杀、关、管各种惩处。时值一九五二年年底,全国镇反运动终于胜利结束了,共计歼灭土匪二百四十余万,关押各种反革命分子一百二十七万,管制二十三万,杀掉七十一万。
四周没人,有动静也是林中小兽或者北风过岭惹出来的。邮递员说:“结束了就好,雪家总算躲过一劫。”
雪蓝很奇怪:“雪家没做坏事呀?你们用不着担心。”
邮递员说:“你还没有听说呀,军师岭脚下有个大垸,一口气镇压了六个人。当地人没有什么说的,倒是有些北方人不服气,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没有雪家对穷人的盘剥厉害。北方人还算了经济账,你这辆女式自行车,至少可以值四十头耕牛。”
“难道他们不清楚自行车是别人送的吗?”雪蓝很奇怪,但她没有往深处想。去汤铺发布完天气预报,在返回的路上,雪蓝碰上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骑着自行车的雪蓝好奇地盯着她们身上的背包,年轻漂亮的女子们也看她。有人叫出她的名字:“你就是雪蓝吧!”随后再也没有下文。雪蓝觉得很不自在,正好路面上有个沙坑,急着躲避时,重重地摔了一跤。那些女子只顾咯咯地笑,谁也不肯上前来拉她一把,还远远地唱着一首吊诡的歌曲。
雪蓝回到紫阳阁,见圆表妹和董重里坐在家里,才明白,那群年轻女子,是董重里带来的文工团员。
县文工团要来天门口上演与镇反及土改运动有关的新戏,也不用提前三天搭戏台,他们将一向开会的地方用锄头平一平,前后左右各竖一根柱子,挂上一块幕布、两盏汽灯就行。这是县文工团头一次来天门口演出。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人都来了,天还没黑,左岸旁的河滩上便站满了人。
因为是回家,董重里向团里请了半天假,说是陪圆表妹,其实一直在同雪柠和柳子墨说话。吃晚饭之前,一县突然来了。极少进紫阳阁大门的一县,居然要替文工团借自行车,放到戏台上做道具。董重里很奇怪,文工团演戏,每句台词,每个动作,他都了如指掌,其中绝没有与自行车相关的内容。
一县理直气壮地说:“是侉子县长下的指示。”
得知侉子县长特地赶来天门口,并且正在督促文工团演员按他的要求重新排演戏的结尾,董重里一分钟也没耽搁,便告辞走了。
雪蓝将自行车推出来交给一县。一县不会骑,也扶不稳,只好扛在肩上。雪家人送他出门时,突然集体打了一个寒颤。
文工团的新戏终于开锣了。雪家人去得晚,只能在人群后面站着。文工团的演员在台上说的唱的绝大多数没听清,只是因为离戏台近的那些人被台上的演员弄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他们才好奇地留下来。新戏演到三分之二时,一个女演员故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妖艳,与那辆女式自行车一同出现在台上。女演员不会骑自行车,只能站在弯弯的车梁中间怩忸作态,让台下的人大笑。
突然间,有人爬上了戏台,左手抓住化妆成剥削阶级臭小姐的女演员,右手拎起在汽灯照耀之下红光闪闪的自行车,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刚刚认出那人是杭九枫,杭九枫就在台上大声叫起来:“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由一县领着站在台前的许多年轻人,在侉子县长的亲自指挥下,立即跟着杭九枫齐声呼应:“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杭九枫又叫:“你们不明白哟!”台下的人继续呼应:“你们不明白哟!”杭九枫再说:“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大家同样叫喊:“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杭九枫叫得更猛了:“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价钱呀!”这一次一县稍有一点犹豫,侉子县长马上站起将拳头举得高高的,领着年轻人同样高喊:“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钱呀!”河滩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锅,说什么话的都有,句句都很难听。
常娘娘见势头不对,扯住雪柠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柠不肯动,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戏台。
看戏的人稍静了些,接下来出台的演员,每说一句台词,台下的人就跟着重复一遍。
雪家人终于懂了,侉子县长亲自导演的这个结尾是说,有个名叫王积善的富人,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镇反运动中装善人,暗地里却有一本变天账,所有分了他家财产的人,都记在那本账上,并且还在积极分子的名字上画上红钩,等着能够反攻倒算时,马上将这些积极分子砍头剁颈。
看完戏后,雪蓝去戏台拿回自己的自行车。女演员们顾不上卸妆,全部围在自行车旁,轮流骑上去试试感觉。雪蓝毫不客气地分开她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左脚一蹬,右腿一抬,骑上以后,绕着戏台转了几圈,这才一路摇着铃铛,浩浩荡荡地穿过人群回到家里。常娘娘已经将防风寒的姜糖水准备好了。一家人都在慢慢地喝,只有水声,没有人声。直到呼啸而至的北风哗啦作响,柳子墨才开口:
“我又错了。真奇怪,竟然连寒潮都预测不到!”
一二七
一股寒潮突破柳子墨的预报,突如其来地抵达天门口。
柳子墨十分抱歉地连夜写了一篇每个月都要写的短文。
本月是一九五二年最后的月份,行孟冬之令,西伯利亚冷气团势力已相当强盛,时时南下,形成寒潮,本月已降初雪,但本地受大别山区高峰之惠,气候尚不十分寒冷。全月碧空四日,疏云十日,裂云七日,密云十日,雨八日,雪两日,雨夹雪三日,雾四日,霭九日,霾六日,有霜七日,结冰十九日,大风三日,沙暴一日,日晕四日,月晕二日,最低温度低于摄氏零度共十三日。测候所本月完全正确预报十八日:不管做什么,都应该是对自己的良心做交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部分正确预报六日:明白错在哪里,这错误就已经向正确方向扭转了,就不会将生命浪费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地方。认识自己,降伏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别人。完全不正确预报七日:对于发生的错误预报,测候所全体人员深感痛心。但并不等于说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天上无云不落雨,痛苦不是别人带来的,是因为自己修养不够。所以,痛苦时,要想这痛苦不是永恒的。快乐时,也要想到快乐不是永恒的。
雪蓝看后十分费解,拿来与雪柠讨论了一番。雪柠也不明白,多读几遍后,才体会到其中意味:“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正确的气象总结。”见雪蓝不懂,雪柠又补充一句,“人性也像寒潮,但比寒潮更难预报。”
正说着,外面有人叫门,听声音像是荷边。时间不长,常娘娘果然将慌慌张张的荷边领了过来。文工团演戏时,荷边抱着常稳去了,常天亮去了也看不见,便留在家里。荷边是在离戏台很近的地方站着,说唱念做都能看得见,甚至还看见有女演员忘了演戏,只顾含情脉脉地盯着站在台后的侉子县长。文工团的新戏里,枪毙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叫独眼龙的商会会长也被镇压了。荷边心里不安,戏没看完就退了场,推开门后家里却空无一人。荷边以为常天亮去了河滩,久等之下也不见人影,荷边越想越觉得常天亮是被镇反委员会的人抓走了。雪柠说,虽然常天亮当商会会长时,有些事做得让人不高兴,可大家都明白同吕团长做的那笔贷款生意,对帮助歼灭冯旅长的保安旅有多关键,所以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为难他的。“也许是杭九枫他们余兴未尽,要他去说书吧!”结果真的被雪柠说中了。荷边去小教堂门口打听,哨兵还与她打野,夜里莫给常天亮留门,小心张郎中的鬼魂摸进屋里,同她共一只枕头睡觉。哨兵不让荷边进去,镇反委员会在里面请文工团的人吃肉喝酒。好在时间不长,就听到了常天亮的说书声。荷边踏实了,常娘娘仍不放心,说书时常天亮所敲的鼓声有些不对头,完全不像是董重里惟一的徒弟,鼓槌硬,鼓也硬,简直是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仗杀人。
长毛军,占江南,又将南京作天京。更建男馆和女馆,夫妻不能共睡枕。却有东王杨秀清,白天点出女状元,夜里同床共枕眠,还淫天妹洪宣娇,再有美女三十六,个个破瓜称王娘。后有骄奢淫逸主,前有杀人如麻兵,江淮黄河全流血,长毛北伐到京郊。忽然杀出僧郡王,生擒贼相林凤祥,凌迟处死在京师。曾国藩,在湖南,听得江西来报急,湘楚兵勇派出战。拼湘潭,复武昌,拼命湘军感天地,三军浩荡到九江。
第二天早上,雪蓝照例将柳子墨所写的短文用白纸抄成两份。看看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事,便骑上自行车,往中界岭进发。她用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将自己的脸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抵挡又冷又湿的寒潮。同往常一样,到了中界岭,雪蓝将自行车上的铃铛摇了两下,从那面泥浆抹过的墙上撕下昨日的天气预报,回头一看,存放在别人家的糨糊还没有送过来。“二毛,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在偷吃我的糨糊呀!我看到了,拿过来吧,天快落雨了,我还要去汤铺哩!”雪蓝叫了几声后,从门后飞出一只瓶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旁边的草堆上。
“摔碎了可是要你赔的!”雪蓝故意吓唬地说。
没想到有人在门后低声骂了一句:“狗地主!”
雪蓝顿时明白发生什么变化了,一声不吭地捡起瓶子抠了些糨糊抹在墙上,再将当天的天气预报贴上去。
离开中界岭往回走,沿途的大垸小垸里因天冷而躲在被窝里睡懒觉的孩子们陆续起床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像往日那样,跟在自行车后面追。雪蓝有意放慢车速,使得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能够纵身跳上来,坐在车后的货架上。经过一阵沉默,远处的孩子们突然大叫:“快下来,小心狗地主吃了你不吐骨头!”车后的那个孩子果真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回垸里。
寒潮前脚到,后脚就会跟来的阴雨还在空中盘旋,雪家的情形就大变样了。雪蓝刚到上街口,一县就迎上来,要她将自行车交出来。一县说得很清楚,不是借,而是交出来,交给他。雪蓝哪里会答应,纠缠之中,丝丝和线线一齐跑过来:“你一早出去后,镇反委员会的人就上门抄家。雪家的东西,一片瓦都不许留,全都要分给穷人。这辆车子,趁早交给一县,不然就会被侉子县长拿去送给文工团的女演员。”
雪蓝仍不相信,丝丝和线线说,如果雪家没有被抄,她俩负责让一县将自行车还回去。
与寒潮相伴相随的冷雨适时地落了下来。失去自行车的雪蓝,孤零零地走向自己的家。离家越近,街上的人越多。耳际里全是愤怒的声音,那些从雪家得到过好处的穷人真的像觉悟了,纷纷议论,想不到满肚子学问的柳子墨,竟然心如毒蛇,口口声声要将好田好地白白相送,实际上却帮助雪柠记着变天账,等待时机进行阶级报复。
街上的人都不同雪蓝说话,所有的话又都在说给雪蓝听。惟有董重里匆忙地走过来,故意大声地同雪蓝打招呼:“让别人在收条上按指印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已经向镇反委员会说明了,要问罪也应该有我一份。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硬要将屁事没有的收条倒过来看,反过来读。我不怕,实话总要有人来说。我有傅先生亲笔写的证明,只要不动刀枪,可以任其摇唇鼓舌,而不至于因言获罪。傅先生往日就说了,只有三个人是真正为天门口好,一个在独立大队内,一个在独立大队外,一个既不在独立大队内,也不在独立大队外。第一个人是他自己,第二个人是梅外婆、雪柠或者柳先生等,第三个人就是我。你们听清了的,马上去镇反委员会如实报告。连张郎中都记得我的说书,隋唐年间,有多少英雄辈出啊,为什么到头来一样的烟消云散,就因为他们犯了天条:天下第一好汉打不得天下第二好汉!李元霸不听,长着脑筋不用来想事,非要屁股朝上,用这种只会屙屎放屁的东西代替脑筋作决定,打死宇文成都,就等于要了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一向沉稳的董重里在街上大吵大闹,让人们觉得很反常。在白雀园内与女演员们说话的侉子县长实在听不下去,跑出来,要他马上住嘴。董重里非但不听,反而将说书的本事全部用上,抑扬顿挫地指责侉子县长根本不了解天门口的情况。最了解天门口人的是傅朗西,所以才点名让杭九枫先当监狱长,后当公安局长,等镇反运动过去了,肯定又会被调去做其他事!还有段三国,其他人连在国民**里当保长都难逃死罪,他却官运亨通,当上了副县长,因为他为人处事时信奉的是与众不同的忠诚。雪家不一样,对傅朗西来说,雪家是一个梦,最早闹暴动时,雪家是噩梦,慢慢地就变了,只要看看傅朗西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的神情就明白,在他心里有了一种美梦。董重里敢与侉子县长打赌,眼前一切都是白做的,回头傅朗西一个命令下来,该是雪家的东西,任何人都拿不走,拿走了也得灰溜溜地送回来。
放肆起来的董重里,让侉子县长心存顾忌。他正在为要不要惩罚董重里而迟疑,圆表妹拿着一只酒壶赶过来,连连说:“有人想害董先生,往酒里放了朱砂,董先生糊里糊涂地喝下去,才会说这样的疯话。”
侉子县长不相信,将壶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朱砂吓人,俺不是好好的吗——俺想再喝一口!”说着话侉子县长的眼神变了,旁若无人地盯着女演员们,“俺说话是算数的,俺要再说一次,俺说话是算数的。”
侉子县长的舌头突然变成蛇信子,说话极快,还连飞带舞地用手比画,清清楚楚地表示,要将雪柠的女式自行车,当做演戏的道具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侉子县长心里还有一半是明白的,转身躲进小教堂里,随后又带上警卫员骑上白马离开了天门口。
侉子县长一走,董重里也平静了。他请雪蓝带话给家里人,都怪自己没有将于小华的日记读深读透,才犯下错误,以为只要雪家将田地送给穷人,便会万事大吉。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他要继续研究下去,直到找出一条可以让雪家及所有人真正过上安宁日子的道路为止。至于眼前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尽快告诉傅朗西,以傅朗西的为人,不会不管雪家的事。
文工团还要去别的地方演出,董重里没有带走圆表妹。圆表妹也不想住到县城里去,假如绸布店开不下去了,她还可以到测候所给柳子墨帮忙。圆表妹认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管是办个手续,还是变天账,说的都是那张收条,总不至于因此也将柳子墨绑到河滩上,冲着后脑勺开一枪。只要柳子墨在,他就做不了别的事,柳子墨只要继续办测候所,就需要有人帮忙。董重里认可圆表妹的打算,等熬过了最难熬的这段日子,他会回来就圆表妹的未来同柳子墨郑重地谈一次。
这边刚刚平息下来,一县那里又闹起来。林大雨要一县将雪蓝的女式自行车交出来,到时候再统一分配,该给他就给他,不该给他时,他就没份。一县哪会听这些,不等林大雨说完,就将他推到街上,还劝他最好不要再提自行车,惹烦了,小心按他的头在铁砧上,将那些多事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敲下来。昨夜的戏真将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那些同一县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更加大胆,一齐吆喝着想要闯进九枫楼,将女式自行车抢出来。一县只在门口冷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坐在二楼久不吭声的一镇却恼了,连楼梯都懒得下,从二楼窗口一跃而出,正好砸在那几个胆敢站出来的年轻人头上。这时候,杭九枫也回来了,他从人群中穿过,一句话也没说,脸上还挂着笑,左手拍拍一镇的肩膀,右手摸摸一县的头,径直进了大门。刚刚还闹得十分起劲的一些人,转眼之间就成了蔫茄子。在区公所当武装部部长的北方人也出面阻拦,要大家提防雪家二桃杀三士的奸计。
雪蓝没有被拘禁。镇反委员会要写得一手好字的她将自己家里被没收的东西记一份详细的流水账。“我家店里的伙计都会写字记账,还有常天亮!”“让你记,你就记,哪来这么多的废话。”镇反委员会的人不让雪蓝追根究底。自从董重里说了那番话后,雪蓝心里镇定了许多,别人在耳边报物件数量,雪蓝拿着毛笔写,忙到半夜,总算有结果了。雪蓝将记好的流水账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从正房十二间到金牙四颗,大大小小一共二百多项,好几千件。雪蓝念完之后,反而使大家长出了一口气。
“是连夜分了,还是等到明日或者后日?”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也不管雪蓝就在一旁。
林大雨连忙让雪蓝离开,去与家里人会合。雪柠和柳子墨带着雪荭临时住在测候所里,其余伙计、王娘娘等用人全被镇反委员会撵散了,只有常娘娘还在一旁陪着。因为常守义的关系,别人无法来蛮的,只能好言相劝。常娘娘用一句话顶着,常守义闹暴动是自愿的,她给雪家做事也是自愿的。雪荭早已睡着了,见雪蓝平安无事,雪柠和柳子墨也各自找了处可以安身的地方打瞌睡去了。只有常娘娘还在着急:“家业都被人夺走了,你们竟然还舍不得少睡一场觉!”只有雪蓝还能陪常娘娘说话。当了多年的管家,雪家家底常娘娘最了解。在她看来,镇反委员会放着那些见了风就是雨,死心塌地跟在后面跑的人不用,非要雪蓝帮着记账,心里一定打着歪算盘。特别是那几个北方人,一天到晚到处放风,南方一户普通的富人,就能抵得上北方的大财主。那样子分明是想找机会下手,分出一些金银首饰丝绸皮毛先饱一饱自己的私囊。
这时候,圆表妹在外面悄悄地敲了一下门,将二人叫出来,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住处。透过墙缝,听得见一墙之隔的紫阳阁那边,杭九枫正和那个在区公所当武装部部长的北方人争吵:
“雪家钱财多少与你们无关,说雪家剥削,受害的也是当地人,轮不到那些千里万里之外毫不相干的人来分雪家的金银财宝。瞒着天门口的穷人私分财物就更不对。我让雪蓝来记账,就是不许经手人从中作假。三根金条只报一根,三千三百元人民币,只数出一千三百,将那么好的自行车充公送给侉子县长——这样张榜出去,别人不清楚,雪家人可瞒不了。你们是北方人,说句话就可以拍屁股走人,我们这些家伙可得一代接一代地活活地受雪家人耻笑。”
“俺在天门口无亲无故,拼死拼活地打走了马鹞子,也该得点草鞋钱。”
“你去问问,天门口有谁说过请你们来的话,要不是傅政委迁就你们,死死按着不许再成立独立大队,打马鹞子还用得着外人吗?”
“看来你对雪家的仇恨是假的,关键时候就露出了马脚。”
“最假的是你!你来天门口镇反,其实是想顺手牵羊,让走投无路的雪蓝投靠你!报纸上早就在批判,有些人进城才三天,就与无产阶级的黄脸婆离婚,爱上剥削阶级的小姐和姨太太。天门口人不是苕,看得出有些人一见到雪蓝,眼睛里就开始往外冒小手。”
不知谁的手枪走火了,墙这边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雪蓝不想听,回到测候所,也在桌面上趴着,权当睡觉。
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惊醒,雪蓝睁开眼睛,听见柳子墨正在门外怒吼。柳子墨仍像往日那样,起床后一定要去小东山上的观测室看看。守在门外的北方人,拦着不让他离开。柳子墨退回到屋里,闷坐了片刻,突然雷霆大发地跑到门外,指着北方人的鼻子,骂他不懂科学,不谙文明,研究天气变化气象奥秘不是打仗,将对方的人杀死越多,胜利就来得越快。气象学靠的是水滴石穿铁棒磨针的毅力,只有日积月累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才有成功的可能。像这类指望靠打家劫舍分人家浮财获取财富的人,到头来只能抬着菩萨冲着炎炎烈日磕头求雨。
柳子墨的愤怒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家都觉得惊奇。一天到晚枪不离身的北方人哪会容许这种嚣张,指着面前的人要柳子墨问问,谁曾将他的天气预报当成正经事。柳子墨没有问,而是用更激烈的语气说,如果不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将气象研究进行下去,那就请他们干干脆脆地来一枪,而不要如此损害他的人格。
在那些人面前,柳子墨说的任何话都是废话,它产生的震惊全在雪柠和雪蓝心里。
“本日各类观察资料因遭遇文明之灾难故缺。”柳子墨在气象日志上痛苦地写下这段文字后,再次冲向门口,厉声责备,如果真想让天门口的穷人当家做主,那就应该明白,一场没有预计到的暴雨,摧毁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园;一场没有防范的大旱,晒干的是自己的生活源泉。
柳子墨终于得到一句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为之动容的回答:镇反委员会就是想要柳子墨原形毕露,面目越狰狞越好。
寒潮带来的冷雨还在空中飘荡迟迟不肯落下来。如果有太阳,这时候的屋内应该很亮堂了。惟一能够自由进出的雪蓝从圆表妹那里听说,昨夜雪蓝走后,杭九枫与那几个北方人和好了,相互间达成一致,对雪家罪恶的认识,还要从帝国主义走狗帮凶等方面加码,而且决定,立即派一镇骑马赶到县城,打电话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圆表妹没有说明一镇要请示什么,在雪蓝的追问下,圆表妹只说他们是在执行不得不执行的新政策。
雪蓝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在新政策中,只有需要杀人了,才会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
“再不向傅朗西报告就晚了。董先生说了,傅朗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不管雪家的事。你去找一县,将你的自行车要回来,也到县城里去打电话。一县会给你的,他喜欢你。我的眼睛看男人没有不准的。你要听我的话,看见一县,过场水词一概不说,过门曲子一律不拉,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如果真喜欢,就让他将自行车推到凉亭,你在那里等他。到时候,我在凉亭后面躲着,你哩,多说点好听的话勾引他,我再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给他一棍子,你就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跑。只要找到傅朗西,莫说一县,就是杭九枫也会成为碗边的几粒剩饭。”
雪家的浮财已经张榜公布了。小教堂前面挤满了人。
一二八
憋着一口气走进九枫楼的雪蓝说:“我在凉亭里等你!”
雪蓝以为自己将要说的话都说了。到了凉亭,被河边更冷的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问一县是否喜欢自己。圆表妹急了,直钩钓鱼的姜太公在渭河边等上几十年,就算雪蓝有那样的好运气,却没有这么多时间。就在圆表妹竭力劝雪蓝再去一次时,左岸上红光一闪,一县推着那辆女式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走来了。
寒潮流行的时刻,左岸上的凉亭成了一座风洞,雪蓝迎着北风,大胆地望着一县步步走近自己。一县的样子看上去很大方,目光早早地投向凉亭,脚下也不减速,嘴里还“雄赳赳,气昂昂”地哼唱着。躲在凉亭后面的圆表妹禁不住笑了一声。处在上风方向的一县听不太清楚,以为是雪蓝在笑,顿时方寸大乱。
“我晓得你想要自行车。”一县话没说完,先是右脚在自行车的踏板上绊了一下,紧接着左裤脚又被卷进链条里,站在凉亭门口无法动弹。雪蓝赶紧走过去,蹲在一县面前握着自行车踏板倒摇了几圈,将卷得死死的裤脚退了出来。雪蓝直起腰来的那一刻,额头几乎碰上了一县的下巴。雪蓝不仅没有退,一县想往后退时,她还上前一步狠狠地拉了他一把。从凉亭后面绕出来的圆表妹,咬着牙,将手里的大棒举得高高的,对着一县的头正要砸下去,雪蓝突然扑上来抱住一县,嘴里叫着:“不要这样!”
圆表妹站在一县身后,举着一根木棒不知如何是好。一县转过身来夺过木棒:“像你这种样子还能打我的闷棍?”
“打不了也要打,不然就救不了雪柠和柳先生。”圆表妹心有不甘。
一县以为雪蓝和圆表妹是想绑自己的票。他说:“不说那些北方人,光是林大雨心肠就硬似铁,不会用雪家人同我作交换。”
“这样的事我们不会做,我们只想打晕你抢走自行车。”雪蓝将与圆表妹谋划的向傅朗西报信的方法和盘托出。
一县轻蔑地拍了拍自行车:“女人就是女人,有这么晃眼的东西,你过得了路上的关卡?”
一向有主意的圆表妹也苕了,东看看,西看看,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雪蓝反而格外冷静,心里像是有了主意,却不好往外说,唇齿未启脸上已红透了。她将圆表妹叫到身边低声耳语一阵。听着听着,圆表妹也乐了。
“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刁难你吧?”圆表妹问一县。
一县想也不想:“敢刁难我的人还没屙出来。”
“那就好,雪蓝害羞,要我替她请你坐在这儿。”圆表妹将自己的屁股挪到自行车的货架上,“她在前面骑,你在后面坐着,这一路下去,会让许多男人羡慕死!”
一县的脸也红了:“我很重,她带不动的。”
“你没有去过武汉,没看到外面早就开化了。宣统皇帝还没退位,咸安坊的女人就骑着自行车,让男人坐在后面。雪蓝今日是解家人于倒悬的救星,你也用不着怜香惜玉。等到她实在骑不动时,你也可以跳下来,扶着货架帮忙推一阵。”
圆表妹边说边做给一县看。好不容易将一县劝到货架上。早就骑上自行车的雪蓝,使劲一踩踏板,二人就起程了。
到了汤铺,坐在货架上的一县,才开口说话。一县要雪蓝莫怕,有人拦截时,只管往前冲,有他在,那些家伙不敢开枪。火红的女式自行车一出现,就在汤铺引起轰动。必须经过的那条街很窄,一县从雪蓝身后伸出头来,吆喝着要那些挡路的人立即闪开。眼看就要驶出街口,忽然冒出几个拿着步枪的人。一县拍着雪蓝的后背连连催促,要她用力往前冲。雪蓝没有听,对方将步枪一横,自行车停了下来。
一县气恼地跳到地上,恶声恶气地说:“好狗不拦路!”
拿着步枪的人没料到坐在自行车货架上的会是一县,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人说:“未必人一姓杭,卵子就会重半斤?”
一县回答:“重不重就看看他的眼睛是长在鼻子两边,还是生在肚脐眼下面。”
一县让雪蓝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那些人只能在后面发泄:“杭家的大卵子,连驴子狼都不吃,嫌臭哩!”“镇反镇反,不镇不反,雪家女人也让人随便骑了!”
从汤铺往下,每次经过一座大垸或者镇子,一县便提前下来,走在雪蓝前面。听到过一些自行车传闻的人追着问他,这么好的自行车,是不是押送到县城里,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们演新戏用。一县千篇一律地反问:“文工团还缺一个演**的,你家女人想去吗?”
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夹在寒潮中的冷雨终于落了下来。刚刚打湿雪蓝的前胸,雨又停下来不落了。雪蓝往前方的军师岭上看了几次:“要落雪了!”
一县说:“要不要找个地方过夜?”
雪蓝说:“大雪封山,还会压断电话线。”
一县懂了,路过山下的镇子时,特意去找当地的镇反委员会借了把手电筒,这才说:“我们快走吧!”
军师岭和从前一样陡峭,自行车没法骑。雪蓝在前面扶着龙头,一县在后面使劲推。上山后碰到惟一一个人,是县城茂记绸布店老板的儿子。王老板的儿子不认识一县,也不了解雪家的情况,未曾开口眼泪双流: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王老板,这一次也遭殃了。他听到别人说茂记绸布店有行贿和偷税漏税的行为,就连忙认错。原以为如实交些罚款就没事了,哪想到那些人一日三变,交了一千,就要一万,交了一万,又再要十万。
“此去匆匆,只想借钱。家父被关了半个月,家里能变现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县城附近能帮忙的人大多自身难保,实在没办法了,家父才说,西河一带有几户殷实人家大约能借一些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去天门口,他这条老命,雪家若不能救,是死是活只得听之任之了。”
夜色朦胧,雪蓝要王老板的儿子莫太着急,下山后先找地方住下来,等天亮了,再去找那些世交。
“王老板说得不错,天门口地处僻壤,才有雪家的侥幸。别人有难处,就不要强求,顺着西河也不会走冤枉路,如同水到渠成,到时候上我家去就是。”说话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继续往军师岭上走。
一县拧亮了手电筒:“人家都急疯了,你还骗他。”
雪蓝说:“不,我只是将自己的梦想变成别人的梦想。”
一县说:“连家里的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交代?”
雪蓝说:“你都愿意出手相助,我当然会心想事成。”
一县说:“我只能送一送,一进县城就得靠你自己了。”
雪蓝说:“这就叫别人想做梦,你连忙送枕头。”
一县突然有了心事,默默地向上爬了半里路才吭声:“说句实话,雪家真的从没有恨过我们杭家?”
“你是说非要杀人,非要踩得对方爬不起来才叫恨吗?”
“像你们家,装伪君子,使阴招,放暗箭,也该叫恨。”
“我也有句实话,是太外婆说的,最狠的恨,是去爱那一定要恨的人。”
“你家太外婆呀,就爱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没事时怎样看都是好人,一旦有事,就变成王参议说的,一半是妖,一半是一耳一口一个王。”
“你要多读书。古人早就说了,因爱生恨,因恨生爱。”
跟在后面的一县突然加了一把劲,向上攀爬的自行车顿时快了许多。一县不说话,雪蓝也不开口,在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羞涩之感。雪蓝忍不住往回看时,一县突然又说话了:“雪蓝!你不要怕,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一县第一次将雪蓝的名字叫得如此清楚,“这山上应该有很多野兽,走了这么久,就没有听见它们叫一声。老虎来了也不会如此,恐怕有更厉害的野兽躲在附近。”
雪蓝还是害怕了,战战兢兢地问:“是驴子狼吗?”
“也只有驴子狼了。风是从山上吹下来的,驴子狼只能躲在半山腰,要不我会闻到气味。你不要怕,怕也没用。听我的话,你拿上手电筒,推上自行车快走。再有一里路,就是山顶,然后你就可以骑车了,就算有些下坡的地方太陡,也可以推着自行车快跑。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停。能一口气跑进县城,决不要用两口气。”一县虽然说得很急,言语当中没有一点混乱,“你不要为我担心,那边有棵大树,前几年我就爬上去玩过,你一走我就上那棵树,然后将手腕割破,多挤一些血在地上,将驴子狼吸引住。无论驴子狼有多凶狠,只要上不了树,就奈何我不得。”
怕归怕,雪蓝还是不想就这样丢下一县。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对面山上已经闪出几只绿莹莹的驴子狼眼睛。一县将手电筒塞给雪蓝,同时推着自行车猛跑一阵,趁着这股惯性,雪蓝一口气跑上山顶。当她双脚离地骑上自行车时,领头的驴子狼已经在不远的山坡上狰狞地嚎叫起来。夜色是那样的深,路是那样的曲折和陡峭,雪蓝骑着自行车顺坡而下,惟一的意外是因为来不及转弯而与树旁的大树撞到一起,致使中间的那颗牙齿崩落了一角,左手掌上也多了一条弯月般的伤痕。一路飞驰的雪蓝一刻不停地高喊:“驴子狼来了!驴子狼要吃一县!快去军师岭救人呀!”
县城城门,不再白天开,夜里闭。长驱直入的雪蓝,首先惊动了段三国。段三国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一镇叫醒。时间不长,负责守土的县中队就由三挺机枪开道匆匆地出发了。心急如焚的一镇也挤在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里。
雪蓝在邮电局,等到天交黎明,才将傅朗西家的电话接通。这时候从军师岭方向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接电话的紫玉迷糊地问了一声:“谁呀?”雪蓝只顾听那同第二野战军围攻保安旅时一样激烈的枪响,没有立即回应,紫玉在那边不再多问一个字,便将电话喀嚓一声挂断了。雪蓝不得不重新登记挂号,再拨过去时,一个说武汉方言的女接线生不耐烦地数落雪蓝,不会打电话就不要乱打,钱多了随手乱丢,当心成为五反对象。
这一次,紫玉再说:“谁呀?”
雪蓝不敢耽误,脱口说出:“是我!”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雪蓝再也说不成句子,只会嚎啕大哭。陪同她的段三国,不得不接过电话,将这边的情况对紫玉说了一遍。紫玉没有回答,而是在电话那边,一边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雪家女人也会失态!”一边不断地叫:“老傅!老傅!快来接电话呀!”
傅朗西在电话那边开口说话时,雪蓝还在哽咽:“我是雪蓝,天门口的电话坏了。为了到县城里给你打电话,一县被驴子狼困在军师岭上。”
“我晓得你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自行车,你很勇敢,竟然骑着它,带上一县跑了一百多里路。”傅朗西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梅外婆死得可惜,再活十年就好了,最多二十年,王参议当初想送的礼物,就能享受到了。回天门口后,你可要替我将这话转告给柳先生。别人都好说,只有柳先生最让我放心不下。”
傅朗西只字不提别的事,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将电话交给紫玉。紫玉最关心的是驴子狼,她怕一县真的会被驴子狼吃掉。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杭九枫不会发疯也要发癫。紫玉最后才说,莫看傅朗西没有对雪家的处境表示出某种态度,凭借多年的了解,傅朗西不仅会管,而且要一管到底,不使将来再出差错。紫玉没有明说,不是雪家、不是梅外婆,傅朗西哪能活到今日,相同的意思尽在说话的语气中。
军师岭方向的枪声渐远渐稀。在县中队返城之前,一封来自省人民**的紧急电报,清晰而准确地指示:“你县昨日上午九时许发来的请准对柳子墨执行死刑的电文,经研究不予批准,并应立即开释。对柳子墨夫妇及其家庭在过去各个历史时期的功绩,县区乡各级地方**应充分重视,并做好那些有抵触情绪人员的说服工作。今后,可参照自己同志照顾,切不可将其划入专政与镇压一类,请将执行情况及时报告。”段三国复述给雪蓝听时,记忆不太精准,内容却无偏差。
“难道傅先生真的下决心,要抑杭扬雪了?”段三国的疑问很快从另一方面被证实。
县中队凯旋时,浑身驴子狼气味的一县由一镇他们用担架抬进了县医院。为一县做过诊断的医生无一例外地认为,其情况并无大碍,服一剂镇静药,好好睡一觉就会没事。在树上躲了半夜的一县,回到地上,第一句话就问:“雪蓝还好吧?”一镇后来总在后悔,不该为了雪蓝而点头。得知雪蓝平安无事后,一县就像大水淘空的沙堤,哗地崩塌了。段三国后来也后悔,不该迁就一镇,应该让雪蓝来,满足一县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惟一渴望。
从一县被救回来的那一刻开始,雪蓝就守候在医院外面,只要有人从里面出来,便不顾一切地上前打听。一县睡着了,一县醒过来了,一县喝了几口水,吃了几片药,雪蓝都要问得清清楚楚。
绕着医院院墙,雪蓝不停地叫着一县的名字。得到的回应全是一镇的咒骂:“杭家人又没死,莫在这儿装鬼叫!”
进医院的第一天下午,一县身上就出现一种奇怪的颜色。一些医生说是黄,另一些医生说是绿。隔了一夜再看,先前认为是黄色的医生都不争辩了。遍布在一县全身的绿色越来越深,让人联想到被稀释过的胆汁。隔着院墙,雪蓝焦急地认为,驴子狼们一定有过不为别人了解的恐怖举动,使孤独无助的一县吓破了胆。一镇亲眼目睹了惯于风卷狂云的驴子狼,一反常态地将一县死死困在那棵大树上,从与雪蓝分手开始,就没有片刻散开,直到县中队的机枪、迫击炮加上排子枪像雨点一样袭来,没被打死的驴子狼们才纷纷逃散。与一县形影不离的一镇决不同意雪蓝的说法,杭家男人是吓不倒的,天塌下来也不会,能被吓倒的肯定不是杭家的种。先前认为休息一阵就会没事的医生们,于百思不解中分裂成两种观点,以《黄帝内经》为师承的医生,从经络气血各方面验证了人是有可能被吓破胆的。从《解剖学》入门的医生则反对,认为只要没有外力作用,人体内的任何脏器都不可能自行爆裂。
如果没有衣衫被盖,赤身裸体的一县已经宛若一条青虫。
一县将死的头一天,阿彩同春满园的二老板一起,从武汉搭乘一辆运皮油的汽车来到白莲河边的白莲镇,眼看就要天黑了,二人顾不上找个旅店住下,换上那辆随汽车带来的自行车继续同行。二老板骑一阵,觉得累了,便换到后面去,由阿彩接着骑,终于穿透漫长的黑夜,来到已进入弥留状态的一县身边。
突然出现的阿彩,让针对雪蓝的禁令不解自破。雪蓝在病床边露面的那一刻,一县笑了。雪蓝俯下身去说:“我不让你死!”一县又笑了。世所罕见的绿色笑容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凝固了。
雪蓝伤心地去到段三国的住处,从蓝羚牌女式自行车上取下那只悦耳的铃铛。
在回医院的路上,雪蓝迎面碰上王老板的儿子。不待她开口,王老板的儿子便说,他父亲看人从没有错过,他去天门口时,雪家的财产刚刚启封发还。雪柠和柳子墨仍旧二话没说,将家里的金银现金全部给了他,还说用不着还。他父亲已经被放出来了,他说雪家所借的不是金钱,是天命,要还天命,还得仰仗天意,天意让还才还得了,天不开恩,王家世世代代也还不清这笔债。
雪蓝将手中的铃铛轻轻摇出一阵响声。再往前走,雪蓝又碰上了刚刚赶到县城的杭九枫。听说一县已死,杭九枫重重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他便自言自语起来:“老子将他当做自己的种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被吓死了。不是杭家人,当初就不应该进杭家的门,吃铁砂屙铁饼的事,杂种和野种哪能做得了!”杭九枫明白雪蓝手里拿着的铃铛是送给一县陪葬的。他说,好在一县不是杭家人,要是杭家人,这笔账就难算清了。貌似轻松的杭九枫,直到最后才露出本色,接连说了两句不同寻常的话。
“雪家人都是听摇魂铃长大的。”
“依我看,你那自行车上不是红油漆而是人的血。”
一二九
那一天,县中队派来一个骑兵班,领头的指导员不时用手扶扶架在鼻梁上的黑色宽边眼镜,他所宣布的命令直接而强硬,同稍晚一些才到达的省人民**的指示相比,明显带有以武力为后盾的军事特征。在骑马荷枪的县中队士兵监督下,杭九枫还能抗拒到底,无可奈何的林大雨只得亲手撕下盖着镇反委员会公章的封条。
指导员还对雪柠和柳子墨说:“首长特意让我代表他,向你们表示歉意,发生这样的事,不是我们的政策问题,而是有些人将很好的政策执行歪了。”
杭九枫终于有机会表示不满:“哪个首长,你说清楚点!”
指导员说:“我晓得,往日这一带由独立大队称雄,很多人也叫你首长。今日说的这首长当然不是你。你是公安局长,我可以对你说,首长是军分区的。要问首长是谁,就是军事机密了。”
总而言之,指导员对杭九枫没有失礼之处。仿佛是预感到还有更让人生气的事,杭九枫既不阻止,也不配合,只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这些。
雪柠和柳子墨也没有不同寻常的言行。他俩带着雪荭离开白雀园,重回紫阳阁。常娘娘和圆表妹恨不得将所有人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别人不哭她俩哭,别人不笑她俩笑,别人不喊她俩喊,别人不闹她俩闹。凡是参加过如何分配雪家财产大会的人,在得而复失的遗憾后面接踵而至的是从未有过的惶惑,弄不清这一台活生生的戏该当悲剧看还是当喜剧看。
就在这时候,王老板的儿子来了。听完他的苦情,柳子墨当即在雪蓝亲笔记的流水账上圈了几笔。王老板的儿子摇头表示不够。雪柠接过笔又圈了几处,将金银玉器和现金,全给了他。对于最后所圈的“另有假牙四颗,是真金还是镀金待定”一项,柳子墨和雪柠都说,四颗假牙没有一颗是镀金的,全是真金,是雪大奶当年投井自尽之前,从自己嘴里取出留下来的。王老板的儿子很快就将自己的眼睛哭红了。骑兵班的士兵们也有一些感动,戴眼镜的指导员当众表示,接到命令时自己还想不通,以为首长在徇私情。能将失而复得的钱财拱手相赠,这样的人家若不宽待,四季长流的西河恐怕也会十年九干。
骑兵班到来的第二个晚上,关在白雀园内的战马同时嘶叫起来。听说是驴子狼来了,常娘娘趴在阁楼的窗台上,冲着已经冲到上街口的驴子狼群说:“搞镇反的人都在小教堂里,你们去那儿吧,那儿的肉多,你们吃了,准保三年不饿!”杭九枫他们还在小教堂里忙着准备武器,骑兵班的士兵们已经冲到街上。面对十几支***轮番扫射,驴子狼们竟不怕死,一批一批往上冲,宁可全被打死,也没有一只掉头逃跑的。
杭九枫在街上来回数了一遍。“这么少,才六十几只?”
圆表妹说:“这是从军师岭逃脱的,来找县中队寻仇。”
杭九枫瞪大眼睛:“莫以为嫁了人,就可以到处插嘴!”
在驴子狼到来后,这是杭九枫仅有的一次发威。杭九枫不甘心自己如此无所作为,借口要去县城处理公安局的公务,顺便看看一县。所有目睹杭九枫牵过自己的马,一溜烟地离开了天门口的人,都有一种为他而生的不祥之感。
杭九枫一走,王老板的儿子也带着雪家馈赠的钱财,与那位个头最小的士兵合骑一匹战马踏上了归途。
天门口刚刚平静了一夜,一县的死讯就到了。想相信一县真的死了,又觉得这事不是真的。这股不知所措的情绪,直到阿彩和杭九枫亲自送回一县的棺材才趋于稳定。
常娘娘和圆表妹坚决地将这当成是某种因果报应。这是一种处在私密状态下的情绪,当着雪柠和柳子墨的面,她们的表现与街上流行的震惊大致相同。仅有的区别在于,她们认为若是张郎中不被枪毙,以其医术之高超,一县绝对有救。
“一县真是被吓死的吗?”
“男人身子有三种颜色,血是红的,卵子里的那点水是白的,再就是绿色的胆汁了。一县死时像条青虫,胆吓破了胆汁才会跑向全身。别的死法,身上会嘎白的。”
“烂鼻子的人也会流绿鼻脓,烂肺的人也会吐绿痰。”
“说正经话时就莫往歪处想。”
几天来,天门口人都在如此问答。譬如,细米在自家门口望见荷边过来了,便会如此发问,荷边亦会如此作答。等到荷边站在自家门口看到细米时,问与答的角色就会颠倒过来,说话的内容仍旧一样。在常娘娘和圆表妹之间,这种角色置换情形,也会情不自禁地发生。既然姓杭,既然做了杭家子孙,在生与在死,都不应该被吓着。这是天门口的共识。
阿彩将一县的尸体运回天门口安葬,不让放鞭炮,也像梅外婆死时那样吟唱诗歌。沉浸在一县死因上的天门口人没有在意这种变化,大家都热衷于夸奖一县,敢将自己的血肉咬烂,吸引住嗜血成癖的驴子狼。天门口人不在乎被救的人是不是雪蓝,只在乎这件事的本身。只有杭九枫认为一县死得丢人,但他不想再提当年阿彩与邓巡视员假扮了一趟夫妻,就有了一县之事。
一县入土时,一直默默流泪的阿彩突然冲着天堂方向放声大哭起来,直到晕倒在刚刚垒起的坟丘旁。以父亲身份出席葬礼的杭九枫,伸过手来扶了一下,阿彩便倏地醒来:“拿开你的爪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中如此对待杭九枫,非常让人吃惊。“都怪你,一县是你害死的!”
杭九枫以他一贯对阿彩的大度,漫无目标地挥一挥手:“你说是我,我还说是你哩!你一个人去了花花世界,还要自以为是地耍天门口的花招,写信来,要用那辆狗卵子自行车改变一县。你的目的达到了,一个大活人去与死人为伍!你聪明,你很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正好是腊月初一。与往年不同,那些在划成分中成了地主、富农或者上中农的人,彻底失去了早早为过年诸事忙碌的心情。反倒是那些翻了身的下中农、贫农或者雇农,只要有腊肉,不管是一块还是十块,全都挂在自家门前。往日在小教堂前面一站,上街人富,下街人穷,一目了然。今日,上街那些富人们的好房子,像切豆腐一样分成若干份,由有资格分享的穷人逐个抓阄选择,少则三户穷人分到一座大宅,多则由五户穷人共一座大门进出。算上已经在账面上被瓜分过的雪家,原封未动的大宅只有三座,第二座是住着杭九枫以及段三国一家的九枫楼,第三座则是至今仍记在阿彩名下的白雀园。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富农,就连在篾匠、木匠、剜匠、裁缝和缫丝人家腾出来的破旧房屋里安身的资格都没有,最初的几个月,他们只能临时住在小西山上的关老爷庙里,为此段三国十几次返回天门口,反复说明上级政策与立场,那些搬进好房子的穷人,才将自家的破房子腾出来让给富人们。有资格取富人而代之的穷匠人,无一例外是本行当中的失意者,那些技艺精湛的匠人,因为生意兴隆收入可观,轮不上这种摔跤捡金银财宝的好事,便在做了邻居的新兴穷人面前发牢骚,莫看有些人撞上狗屎运,长远来看也许会比往日更穷。不管是篾匠、木匠还是别的什么匠,或大或小总得有个临街铺子做脸面,否则谁去找谁呀!没有在翻身运动中得到好处的匠人,用一种复杂的同情心对待那些突然失去生活能力的新兴穷人,是篾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弹墨斗,是木匠的劝自己的新邻居学煮蚕茧,会缫丝的劝自己的新邻居练习篾刀。失去财富的这批人,都曾读过书,又想着要在绝处重生,学起来很快,半年下来,就能在各行各业中立下脚来。那些由于意外而使自己终日徜徉在花园与绣楼之中的人,一旦认识到手中的饭碗有可能再次被富人们夺走,便忙不迭地将临街的墙壁打破,装上一些与整个房屋的规模与气势极不相称的小门,方便自己重操旧业。一条小街不再有过去的分野,从上到下,处处都是一样的忙乱。
在财产的重新分配过程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的常天亮,靠着夜里的说书冷冷清清地过着日子。阿彩的归来,又让他成了这条街上最忙的人。阿彩将父亲狗头委托雪大爹修建的白雀园交给了常天亮。她要常天亮忘了傅朗西当初说的建立新政权后让他办银行的笑话,利用测候所和圆表妹占用之外的房子,开办一所接待过往行人的旅社。阿彩不要任何分红,只要求旅社里每天晚上必须有一场说书,而且只能说由董重里精心传授的有关民族兴衰起落的那部《黑暗传》。为此,阿彩请石匠刻了一座石碑立在镇外的凉亭里,碑文是她请董重里照自己的意思撰写的:
“此去镇内一千余步即有白雀园旅社,食宿花费公道,更兼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说书,每夜一场,住客免费入听,还有茶点相送。惟愿某时某刻,天下客官皆能举一反三,熟谙我汉民族千万年来孱弱之渊源。”
除了杭九枫,读了这碑文的人都以为阿彩脱胎换骨了。
将白雀园无偿送给常天亮办旅社,每天夜里免费来一场口口相传的汉民族兴盛史实的说书,在阿彩回天门口所做的几件事情中是最微不足道的。那天夜里,丝丝在九枫楼上悲伤地哭了起来。听见的人都明白,杭九枫的心又被阿彩勾去了。杭九枫重重地关上大门,信心十足地走进白雀园:“开门,我来了!”
“天下人都会说我,你是当中哪一个?”
“废话,我就是我。”
“你这公安局长是如何当的?如此无理。”
“这叫小别胜新婚,我心里痒得很。”
“放尊重点,想要女人,就回九枫楼,丝丝还在哭哩!”隔着门,阿彩毫不含糊的回答,响彻了天门口。
“我还要为你诊治癞痢。我看见了,你头上的癞痢又痒了,隔一阵你就要躲到没人的地方用力抓头皮。”
“九枫呀,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实话说吧,我头上确实在痒,可我有了比芒硝更好的药。”
“那我更要进来看看,是十全大补汤,还是狗皮膏药。”
“莫说无益的话,我们是离过婚的,有话明日再说。”
“我要进来了,你这门我一推就会开的。”
“你想试试门后四根檀树杠子有多硬那就请便。”
“阿彩不要糊涂,离开我,你去哪里找快乐?”
“这正是我想回来对你说的。在武汉这两年,我才明白快乐是什么。你也不要难过,真是这样的,再也没有比彻底离开你而让我更高兴的事情了。”
“这么说,你在武汉已经有别的男人了?”
“是的,这也是我想回来告诉大家的!”
“那家伙人在哪里,为何不敢陪你来天门口?”
“给一县办丧事他不好来。明日吧,你会见到他的。”
杭九枫垂头丧气地退出白雀园,也不回九枫楼,独自跑到凉亭,一边喝酒,一边将手枪里的子弹一发一发地射向沙滩。
一三〇
这场震撼在进入腊月后的第二天中午达到**。
武汉三镇赫赫有名的春满园二老板骑着一辆自行车,沿着西河左岸走向天门口。坐在凉亭里的杭九枫丝毫没有想到,他所等候的情敌就在眼前。二老板只用几天时间就将天门口一带的方言学得可以乱真,他从自行车上下来,询问哪所屋子属于测候所,醉眼惺忪的杭九枫还细细地指点了一番。初涉天门口的二老板,在紫阳阁外作了自我介绍,说了一些感谢当初梅外婆出手相助的话后,这才进到白雀园内与等待已久的阿彩相聚。
“阿彩的新丈夫来了!”放在别人身上,这样的话绝对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当它冠以阿彩二字时,便足以与当年傅朗西振臂喊出的暴动一词相媲美。
闻讯赶回来的杭九枫盯着问二老板的身份。
“我在戏园里做事,但是不上台演戏。”
“你不在武汉娱乐民众,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来接我的太太,你们都认识,就是阿彩。”
“胡说八道,阿彩是我的老婆。”
“那是往日的事,她与你离婚后嫁给了我。”
杭九枫在言语上没有沾到任何便宜,便来更强硬的。二老板也不怯懦,说着话就随杭九枫去小教堂接受审查。例行的问询过后,杭九枫挥手撵走了做笔录的书记员:
“我要你说实话,你晓得她是癞痢吗?”
“日本人还没投降时我就晓得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同她结婚?”
“同你一样,我能够治好她头上的癞痢。”
“我不信,你不可能有超过我的高明招数。”
“我以为阿彩提前回来,是想将一切都与你说清楚哩!”
“她没说,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对我说,好像我是瘟神。”
“也是的,我那药方,病人是说不出口的。你也晓得,癞痢是天下最难诊治的病之一。你那芒硝的用法,阿彩都对我说了。就当是以药会友吧,我也实话实说。一般医生郎中只能对付癞痢皮,你这芒硝进了一步能达到癞痢肉,却拔不出癞痢的根。我这办法要难得多,叫做一洗二抹三涂四引虫。洗头的要用火炭淬水,羊屎煎水,马屎绞汁,再加上发酸的泔水和马尿;抹和涂的则需要将鱼腥草放在竹筒里煨到七至八成熟后捣成稀泥,将木棉子烧出油,将猪胆和麻油盛进竹筒里文火煨沸,挤出胆汁,同前两样鱼腥草与木棉子拌匀后,再涂上去;然后还要猪肚、猪尿泡、羊脯、羊尿泡、猬脂、牛脂、羊脂、白马脂和小儿的胎屎,加上熊脑,一齐搭在头上才能将癞痢虫引出来。所以,一般人哪怕瞒到死也不能让他晓得,那些东西哪是人用的呀!阿彩不一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东西,她越想了解。我也没有半点瞒她。她说,只要不受杭九枫的控制,莫说是搽抹,哪怕要将这些东西全部吃下去,她也心甘情愿。”
“这是阿彩说的原汤原汁,还是被你加了盐、添了醋?”
“杭先生若不相信,可以亲自找阿彩问一问就清楚了。”
二老板说话的语气和措辞都很得体,既无嘲讽,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姿势。
杭九枫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好说:“阿彩同你说过一件事没有?”见二老板一脸茫然,杭九枫就将过去在阿彩面前起过的誓说明白了,“那时,我硬说天下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会娶她,没想到你会做她的第二任丈夫。所以,我要将从前吐在地上的那泡痰舔起来。阿彩当年的睡房已经做了测候所,她屙尿用的马桶自然也不在了,只好在这只男人屙尿的粪桶旁了却这心愿。”杭九枫往地上吐了一泡痰,然后果真趴在地上伸出舌头细细地舔得干干净净。
“你可以走了。”杭九枫站起来说。
二老板转过身去,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喀嚓”一声响,他便停下来不走了:“杭先生用不着玩这一套!我在武汉三镇闯荡多年,有钱的,没钱的,有枪的,没枪的,有权的,没权的,有狠的,没狠的,军阀强豪地痞流氓,世间形形**的人我都见过。这样说吧,阿彩曾经帮我算了一笔账,这些年挨黑枪有三次,被人威胁要上门来自缢的有两次,在后门外放火的也有一次,被人绑票、关进各种黑屋子又有三次。我听出来了,杭先生只往枪膛里放了一枚空弹壳,若是只想吓人,那又何必如此哩!”
“这就对了!你不这样说,我会一直糊涂下去。男人没有一点狠劲,阿彩是不会喜欢的。”说话之间,杭九枫将手枪倒拿着递过来,说二老板假若认为枪膛里只有一枚弹壳,那就冲着他的胸口开一枪试试。二老板不愿意玩这种游戏。日本人投降时,春满园曾经演了一曲新戏,中日两国军人全部用真枪真刀,只有子弹是用过了的弹壳,需要开枪时,幕后一放响炮,台前的演员就拉枪栓,退出来的真子弹壳撒满了戏台。从那以后,只要枪膛里不是真子弹,戏园里的人都能听出来。此话一出,杭九枫更来劲了,连激将法都用上,不无嘲笑地说武汉街上的苕都以为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明明是一知半解,却要装出天上事懂得一半,地上事无所不知的样子。二老板的确小看了杭九枫,听到这话后,也不细想了,接过手枪,就近抵着杭九枫的胸膛,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握在二老板手中的手枪竟然响了。高高大大的杭九枫轰然倒下,摔进那把宽大的太师椅里。等在外屋的人齐齐地吼叫着冲进屋里。
“你没死吧?”阿彩抱住自己的丈夫,“我还以为杭九枫朝你下毒手了。”
“我将杭九枫打死了!”二老板浑身都在哆嗦,“我听得清清楚楚,枪里没有子弹,一枚空弹壳应该打不死人呀!”
这时候,有人拿过绳子要将杀害杭九枫的凶手捆绑起来。
“等一等!我找不到枪眼!也没有看到出血!”满脸疑惑的林大雨从杭九枫身前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几个人围上去正在细看,瘫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的杭九枫突然跳起来,站在屋子正中放声大笑。反应不及的阿彩和二老板吓得不轻,坐在地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杭九枫好久没有如此得意:“没事,放这些脓疱走!”
满脸嘎白的一对夫妻从地上爬起来:“你真的没死?”
杭九枫说:“你们又苕了!都说我性格凶残,真凶残的是你们这些戏子,一个人该死就让他死,可你们硬是要年年月月日日放在戏台上,砍五百遍,杀五百遍,人都死了一千次,还不放过他,这才真的是可恶可恨。”
二老板又说:“我想了解,杭先生真的是刀枪不入?”
杭九枫更得意了:“这是我的本事,你还是去研究阿彩头上的癞痢吧!”
二老板悲哀地拉着阿彩:“你说得对,这家伙不是一般的人。”阿彩麻木地说:“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走吧!”
杭九枫听见了他俩的话:“哪有一来就要走的!太急了,只怕我想演给你们看的一曲戏,找不到好角色。”
二老板本能地问:“是楚戏还是京戏?若是汉戏我可以当当票友。”
杭九枫说:,“你的角色已经演过了,剩下的与你无关。”
阿彩领着二老板走出小教堂,跟在后面的杭九枫提醒他们,走不走都要去雪家叙叙旧。阿彩竟然真的进了紫阳阁。
寒潮过后的天门口,照例是冬日暖阳的好天气。洋溢在雪家屋里的安宁让阿彩的心情重新好起来。雪柠请二老板留下来小住几天再走,二老板愿意留,阿彩也不反对。经过前些时查抄家财和差点被杭九枫他们报到上面去定了死罪等一系列事故后,雪柠和柳子墨备了一笔遣送费,将王娘娘等一应佣人全部送走了,只留下死活也不肯离开的常娘娘。虽然人少,常娘娘管的事却多了。常娘娘替阿彩他们添茶水时,不断地朝雪柠使眼色。
雪柠以为有要紧的事,借故起身。常娘娘赶紧跟到一边提醒她,阿彩是有丧事在身的人,没过七七就进到雪家已是不吉,再让他们夫妻俩在家留宿,那可是万万做不得的事情。雪柠哪里肯听,还要常娘娘少将这些没有油盐的闲话当成警世箴言。常娘娘一着急,顾不上礼节,就在一旁自言自语:“新政权爱立新规矩,披麻戴孝的人都可以往别人家里钻。”阿彩一听便又要走。雪柠也不怪常娘娘,只让大家一起回忆,二十年前阿彩本是雪家人,中间有些变故,如今又回来了,就不应该再分彼此。闻听此言的常娘娘怔了怔,随之也变了态度,连连道歉,说自己老糊涂了,忘了阿彩应该是这屋里长辈。这样一说大家都轻松了。
慢慢地说了许多话,柳子墨看了看怀表后,要去小东山上记录当天的气象资料。二老板也想跟上看看稀奇,雪柠和阿彩都不答应,惟恐碰上杭九枫,再次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事。经不住柳子墨替他说话,大家又都觉得杭九枫虽然蛮横,却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无赖之徒,便都同意了。
柳子墨和二老板一走,雪柠和阿彩不知不觉地就由衣着谈到邓裁缝。虽然在武汉,阿彩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邓裁缝了,据说五反时,受到一个伙计的揭发。那个伙计后来自然而然地成了旗袍店的主人,不过不叫老板,而是称为厂长,店名也改成了理想服装厂。
“名字倒不错,只是不明白这些人有哪些理想!”
“不管什么人,只要当权了,就爱让大家互相告密,这是最不好的,告密是最丑的丑行,是万恶之源。”雪柠议论了几句后,阿彩也跟着感慨:“单从告密这个角度看,杭家人倒还有几分可爱可敬。”
雪柠明白阿彩心里还有些许挥之不去的留恋,也不挑破,只将话题重新引回到邓裁缝的身上。两个人一致认为,邓裁缝也许遇上凶多吉少难得过去的坎坷了。
突然间,窗户上的油纸颤动起来,几乎是同时,从小东山上传来一声枪响。
听得出这是杭九枫开的枪,杭九枫开枪总有一股与众不同的劲头。阿彩像苕了一样抱着雪柠声声断断地哭诉,不该放二老板去小东山,杭九枫说过还要演戏的,这一次他是不会放过二老板的。雪柠也慌了,不得不将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的雪蓝叫起来,要她快去小东山上看看,同时又劝阿彩有信心,她所爱的男人可以挺过一切难关。
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往小东山上跑。
雪蓝穿上衣服,刚到门口便碰上了魂飞魄散的二老板。
“你真是命大,又活过来了!”阿彩破涕为笑时,雪柠却慌了:“柳先生哩?柳先生哪里去了?”
二老板用手指着小东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柠再也不问了,拔腿就往外跑。小东山上到处都是人,见到雪柠,大家纷纷闪到一边。半山腰的那座青石下,躺着毫无生气的柳子墨。雪柠、雪蓝和雪荭扑上去,抱在怀里的身子已经冷了。
杭九枫在一旁站着,满脸无辜的样子:“我已经说了,还要演一场戏。柳先生真不是个好角色。同样的方法,用在我身上屁事没有。用在柳先生身上,却一命呜呼。二老板可以作证,我就站在这里,他们下山时,我说了一通柳先生早就听过的话,不许他记变天账,不许他收买革命者,然后像二老板对我那样开了一枪。二老板先前说得不对,我这枪里的子弹壳是有炮药的,只是子弹头被我拔了下来,打得响,但是伤不了人。没想到柳先生这么不经死,依我看,柳先生的死与空包子弹无关。他是心中有鬼,被那两声喊镇压死的。这叫做替天行道,也叫在劫难逃。”
满脸泪花的雪蓝低头撞向杭九枫时,被同样满脸泪花的雪柠用右手死死拉住。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荭张开嘴想咬杭九枫,也被同样将嘴唇咬得出血的雪柠用左手死死拉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请你说个理由!”
“我是不相信人会被吓死的。我将自己的性命拿出来让二老板试过了。我要为杭家正名,免得往后总有人说一县是被吓死的。”
“杭九枫,你不要再做梦,一县从来就不是你的儿子!”阿彩在人群中大声地喊出这句话时,从小教堂顶的钟楼里飘出一朵祥云。山上在刮东北风,树梢都在往小西山方向弯曲。祥云在钟楼上徐徐地打了一个旋,然后用小教堂内壁画上的五彩人像的仪态,逆着风舒缓地飘向小东山,祥云经过之处,闻得到一股檀木清香。忽然间,祥云消失了,只有阿彩的脸是红通通的,放着壁画般的光彩。阿彩的脸变得艳丽了,她却浑然不觉,轻轻地低着头,用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胸前左右上下虔诚地画了几下。钟楼里适时地响起荡气回肠的钟声。一旁的二老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阿彩将手抬到自己的胸前。
杭九枫露出一副无耻的模样:“从好奇心上说,我也想看看被吓死的人,是不是个个都会全身发绿。”
雪柠不再说话,她将上身的衣服脱下盖在柳子墨的脸上,领着雪蓝和雪荭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低声唱起梅外婆死时她们曾唱过的**而神圣的歌曲。
一三一
柳子墨死去的那天夜里,悲伤欲绝的常娘娘乱拳乱棍地将常天亮打了一顿。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柳先生娶了雪柠?是不是杭九枫的卵子将你的耳朵戳聋了?往日你老子他们死,你都能事先听到动静,今日天大的灾难落在柳先生的头上,为什么就听不到呢?你不要不诚实,也不要跟着段三国学,凡事先为自己留条后路。我对你说,在天门口,没有雪家,管他是谁,想留后路,到头来全是死路。”
“我的话你为什么就不相信哩,我真的没听见!自从有了常稳,这耳朵也瞎了,半夜里,荷边起床给他把屎把尿我都听不见。”
“柳先生刚死,你为什么就爬到钟楼上敲钟?”
“是梅外婆对我说的。我在屋里盘算白雀园旅社的事,梅外婆笑着走进屋里,她说阿彩想听钟声了,让我去钟楼将大钟敲几下,还说不要太用力,太用力了钟声会走样,进不到别人心里。从头到尾梅外婆都没有提柳先生。”
“你这小东西,就会说瞎话,编故事就像敲着鼓说书。”
常娘娘坚持将常天亮痛打了一顿,到后来,竟然每打一下就会骂一句杭九枫,并且后悔自己当年太没主意,当年如果嫁给了杭天甲,别的女人想生杭九枫也找不到人来下种。常天亮跪在地上听任常娘娘为所欲为。荷边也不敢劝,只好打开门让常稳去叫雪柠。常稳在雪家门口碰上帮忙张罗柳子墨后事的圆表妹。圆表妹不让他去打扰雪柠她们,拉上常稳就往常家跑。常天亮的鼻子已被打出血来了。
圆表妹也不动手,只在常娘娘身后轻轻说道:“梅外婆不高兴了,说你不该动手,今日动手,明日就会动刀动枪。今日骂人,明日就会杀人。”
常娘娘怔了怔:“杭九枫不是人,可以骂,可以杀。”
圆表妹说:“梅外婆也说了,今日将杭九枫不当人,明日就会将别人都不当人。”
常娘娘只好放下手中的棍棒:“杭九枫,看在梅外婆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从这一刻起,常娘娘就成了半疯。只要同雪柠她们在一起,言谈举止起居行走,看不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一旦离开雪柠她们,不论男女,在她眼里都是杭九枫,稍有动静就会扑上去,能用牙咬就用牙咬,不能用牙咬时也要冲上去唾几口臭痰。最初几天,杭九枫还不相信,明明看到常娘娘就在前面,还不转弯,硬要从她面前过。
常娘娘果然疯疯癫癫:“你就是杭天甲的儿子呀,你就是叫杭九枫呀,往日你老子要让我生下你,我还不愿意,今日我愿意了,我要把你从**里塞回肚子,等十个月后再生出来。”边说边往杭九枫身上扑。
杭九枫既不躲,也不还手。杭家男人从不会用手指头往女人身上戳一下。他在等着那些已经撤销的镇反委员会的人上前帮忙。这之间总有一点间隙,常娘娘第一次咬伤了他的左肩,第二次咬伤了他的右脸,第三次,常娘娘又在小教堂前面转来转去。杭九枫仍不想回避,正要出门,一镇跑过来狠狠地拉了一把,恶声恶气地责骂他:“好好地,找什么死呀?”
杭九枫盯着一镇说:“臭小子,你长了几个卵子?”
从这以后,杭九枫在外面走,只要听到有人说常娘娘来了,他就苦笑着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实在不行了便干脆转身后退。这是柳子墨死后发生在天门口仅有的动乱。
不久,侉子县长再次来到天门口,宣布傅朗西的亲笔批示。
“真想不到,这位杭九枫,同我们做了多年同志,脑袋还是一只石磙,看上去有两只眼,实际上没有一只通了窍。如果继续在公安局长任上,是否还会发生比吓死人不偿命更为荒唐之事?我意可派他做粮库主任。如何?民以食为天,粮库主任者,天王老子也。柳子墨先生之科学遗产,当尽归地方**,并依照全省统一规定更名,不要再以天门口冠名,称其为天堂气象站甚好。从天门口到天堂,大家都进了一步。人事上,以雪柠为站长,雪蓝为气象观察组组长,并吸纳圆表妹为普通工作人员,又因水文观察相对危险,应委派一名男性任组长,那位名为一镇的有志青年,如尚未担任不可更换之要职,可考虑之。”
在批示的最后,附有傅朗西题写的匾额:天堂气象站。
侉子县长坚持内外有别的原则,有些内容没有公开说,只在私下里通报给杭九枫和林大雨。傅朗西在另一份报告上作了另一个批示:“有些人总在批评我们对知识分子重视不够,在现阶段,这种意见只能姑妄听之。那些可以信赖的知识分子,就像刚刚因故去世的柳子墨先生,在同等条件下,发生同样的情况,柳先生就挺不过去。相反,被一些人斥之为无赖的普通工农同志却安然无恙。这只能表明前者尚待成熟。在知识分子成熟起来之前,除了依靠普通工农同志,尽管在他们身上有许多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与陋习,为了巩固新生政权也别无选择。”
听完宣示,杭九枫不高兴地嘟哝:“癞痢婆,告刁状。”
暗地里杭九枫却在高兴,只要柳子墨是死在自己手上就行。他不在乎全国上下因受到镇压而被统计在册的七十一万人里,是否应该将柳子墨登记上,而成为第七十一万零一个。
常娘娘又在街上追赶杭九枫。六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全白了,跑起来就像一朵白云在飘。多数时候常娘娘是受了孩子们的骗。最早是林大雨的儿子白送带头。白送第一次在常娘娘身后喊“杭九枫回来了!”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常娘娘却当了真,从上街找到下街,从小教堂找到凉亭,慢慢地又将寻找的范围扩大到左岸边的雨量室和小东山上的观测室。开始,孩子们这样喊时,大人们还会干涉,用不让他们去新开张的白雀园旅社听常天亮说书相威胁。这样的事三两天就会发生一次,时间一长大人们就懒得过问了,这种游戏就成了孩子们的家常便饭。就连常天亮的儿子常稳,偶尔也会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将自己的奶奶骗得满街乱跑。一晃过了几年,带头的白送已不屑玩这种游戏了。由更小一些的孩子,将这个游戏继承下来。无须大孩子或者大人们教,他们就懂得将这个游戏向前发展。每当街上有看着不顺眼的陌生男人出现,孩子们就指着他的背影说:“杭九枫怕你,穿着别人的衣服溜了回来!”常娘娘果然听信这样的唆使,快步跑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使劲扳过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上两遍,然后失望地骂上一句:“杭九枫的魂!杭九枫的尸!”陌生男人惊恐万状的样子,总让孩子们开心不已。
柳子墨死后的这几年,去朝鲜打仗的男男女女活着的都回来了,上面也没有派人来发起新运动。惟一让人觉得不安的是从城里蔓延下来的、在公私合营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完全国营化。家有铁匠铺的林大雨对这事不太积极,只是喊喊口号,贴贴标语,并没有真正的行动。一来有林大雨在前面挺着,二来没有听到因将私人的店铺和工厂国营化而逮捕人或杀人的传闻,天门口上下的景象平稳了许多。
春天的一个黄昏,雪蓝从观测室回来,静悄悄地推出那辆好久没骑的女式自行车,来到凉亭外的大路上,教雪荭骑自行车。最先见到这对姐妹的圆表妹,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经常对别人说:“雪家的女人们挺过来了,复活了!可惜找不到邓裁缝,雪荭没有福气穿旗袍了,不然的话,这日子会过得更好。”
那几天的天气,一点差错没出,完全听从了天堂气象站的预报。阳光照耀下的桃花汛涨满了街边的小溪,天门口彻底渡过了寒冬,温情脉脉的南风将从天堂舒展而来的大片山区吹醒了,大的森林、小的果园、不起眼的新草、不经意的地衣,都在簌簌地向高处出头,一头牛在田畈中间打着愤世嫉俗的响鼻,一只远远地看不清楚是松鼠还是乌鼬的小兽,在树林的边缘毫无牵挂地蹿来蹿去,一只从来不往高处飞的鹞子突如其来地出现,又同样出乎意料地摔落在有人家的地方,惹出一阵鸡飞狗跳,还有每天傍晚都会出现的女式自行车。一直守着姐妹俩的常娘娘也会明明白白地说:“雪家的花儿又开了!”有雪蓝的帮助,雪荭很快就能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在左岸上跑来跑去。
这天傍晚,左岸上出现了一个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他那彬彬有礼的询问之下,正在练习骑车的雪荭和雪蓝,不仅回答说,镇上有座白雀园旅社,还将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对方。一旁的圆表妹急了:“雪家人为什么这样没记性,三年一灾,五年一难,难道还不够吗?”说武汉方言的男人在白雀园旅社住了下来后,在街上信步走了一圈。爱游戏的孩子们哪肯放过新的目标,齐叫一声:“杭九枫回来了!”常娘娘马上冲出大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险些被她吓软了腿骨。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是白雀园旅社开张以来入住时间最长的,刚来时他对常天亮说只住一夜,第二天中午,他又说再住两夜。三天过后,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还不想走,还要再住三夜。常天亮没有为难他,只是提醒说,若是在三年前,镇反委员会的人早就找上门来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会心一笑,坚持住满了六天。
第六天上午,说武汉方言的男人突然不请自来,悄然闯进紫阳阁:“咸安坊有个姓邓的裁缝,你认识吗?”
“邓师傅是我家世交,你有他的消息?”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脱下脚上的布鞋,要过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鞋帮,取出一封信,交给雪柠。再有几个月,就是整整四年了。说武汉方言的男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九月十日,头天夜里公安局的人集体出动,将武汉三镇各条街上的暗娼明妓捉了个一干二净。从早到晚,街上尽是秧歌队,所有人都在为人民**鼓掌。我这个人一向不识时务,爱说反话,见别人都叫好,我就随口说,将妓女都捉光了,看起来做坏事的少了,但是强奸妇女等罪恶就会多起来。”因为这番话,他被人扭送到公安局。正在录口供,一个据说是省**副主席的大官来视察,问他犯了什么罪。他就将原话说了一遍。副主席将他看了几眼,转身告诉那些跟在后面的人,这位先生的话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公安局的人很快将他放了。一路走到咸安坊,看看四周没人,他忍不住骂了几声。本以为自己看清楚了,哪想到街边暗处藏着一个人,而且还开口叫他教书先生。那一声叫差一点将他的苦胆吓破了,直到认出是邓裁缝,心里才轻松下来。邓裁缝拿出一封信,说是给他太太的。到家后,他同太太一起打开信封,才明白邓裁缝要他将当初由梅外婆转赠给邓裁缝的那张旗袍店的房契,还给梅外婆本人,或者是梅外婆的后人。从第二天起,邓裁缝就失踪了,那样子有可能是投了江。那一阵投江的人很多,想走绝路的人,有些想法是不约而同的。店里的人装模作样地找了找,就将这宗人口失踪案丢在一边,忙着将邓裁缝的旗袍店改名为理想服装厂。往日抢着给邓裁缝倒洗澡水、捶背掐肩的伙计,将邓裁缝斗争得最厉害,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厂长。“我将房契收起来一藏就是几年,外面的局势我看了三年多,你家的情况我也看了六天,这才敢拿出手!”
说武汉方言的男人慎之又慎。武汉那边各种气候都要早些,人民**意识到自己前些年做错了许多事,已经在号召大家起来大鸣大放,有意见的提意见,没意见的提建议,各方面的管束都放松了,这些年害怕遭到镇压不敢说的话,也有人站出来直言相谏了。可他还是坚决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名真姓,离开紫阳阁,他继续向前到中界岭,从那里取道金寨,再到麻城,为了回到武汉,先要南辕北辙地绕上一个大圈。
送走说武汉方言的男人,雪柠小心翼翼地打开信,果然有一张房契。
雪柠很难受,身上一阵接一阵地起鸡皮疙瘩。轮到雪蓝看了,也是眼泪汪汪,面色嘎白。雪荭也要看时,雪柠对她说:“往后我们都没有旗袍穿了。”
雪荭伤心不已,也不看书了,一个人在那里闷闷不乐。常娘娘见了便劝她:“别人不做旗袍,常娘娘给你做。”
一句话刚说完,常娘娘就变了脸:“杭九枫来了!”常娘娘转身就跑,正好在大门口将林大雨等人堵住,“小杂种九枫呢?莫以为只要跑得脱,我就生不下他!”林大雨板着脸,逼常娘娘让开,他们有事找雪柠商量。
“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傅先生都发话了,不让动雪家的任何人,可杭九枫还是杀死了柳先生。来呀,谁比杭九枫还狠,谁就上来吧!”见有人想上前来拖自己,常娘娘顺势往门槛上一躺。林大雨刚要叫雪柠,雪柠已过来了。她轻轻地蹲在常娘娘身边,还没说话眼泪先出来了:“你是雪家的恩人,下辈子我一定要到你家来做用人。”
“这辈子能与你们一起过日子,是我的福分。主仆颠倒的事,哪怕是别人替我想,我也会害怕死后见不到梅外婆。”
“那我就投胎到你家,给你做女儿,好好孝敬你。”
常娘娘被雪柠轻轻扶了起来,回到里屋去了。
在书房里坐下来的林大雨等人还没说话,雪柠已经开了口:“要是为绸布店的事而来,我这就答应,让它国营化。”
“我们还要对你说明政策哩!”
“林区长的铁匠铺一定是榜样,我们跟着学就行。”
“国营化是城里的事,天门口只搞集体主义的合作化。”见林大雨的语气中流露出少许不满,雪柠反而劝他:“既然一家私营的都不留,那就说明政策是对大家平等的。所以,你们用不着在我这儿多费口舌了,我也想趁脑筋还灵活时,将柳先生留下来的气象书多看几本。”来的人互相看着,像是还有话,却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不集到一起就成不了一体。你们是想要紫阳阁吧?”听了雪柠的话,林大雨率先承认,他们的确想这样。“但不是为了成立合作社,而是要办卫生所。卫生所专门做治病救人的善事,大家都觉得放在紫阳阁最合适。有雪家在这屋里积了这么多年的德,修了这么多年的善,患了病痛的人来寻医问药时,老天爷也会暗中帮一把。”
雪柠说:“行了,用不着多说,我们只留几间日常起居,其余的全给卫生所。”
几乎没有商量,就达到了目的。大家都没料到雪柠会如此爽快,反而心存忧虑地问她,会不会报告傅朗西。雪柠肯定地说,不会的,她们母女三个,加上常娘娘,有四间屋子就足了,能够送给替人救死扶伤的卫生所,而不是空在那里浪费,在天堂的所有先人都会觉得高兴。这样的回答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那一天,享誉西河的新丝想绸布店,被雪柠交给国家或者说是集体这件事,被人们在上街和下街大肆宣传。雪柠没有出门去听那些暗地里的咒骂声。
卫生所的人搬进紫阳阁时,赶上了一九五六年的中秋节。
“天下草木,谁不是悲伤地送别最美丽的花朵才能结出果实。很想了解你们母女的近况。不过,即便不说,我也略知一二甚至七八。你们做得很对,根本不必回头去看伤害你们的人是谁。如果被一条疯狗咬了一口,难道你们也要趴下去反咬它一口吗?世上一切都是好的,只要去爱它。”
雪柠在梅外婆死后第五年读了她留下的第五封信。好像梅外婆已经同柳子墨在天堂相见了,后来的信里只字不再提她一向口口声声所称的柳先生。
“不洗澡的人,香水搽得再多也香不起来。”常娘娘坐在门口冲着挂在旁边的卫生所招牌喃喃自语。将这话和梅外婆的信连在一起,雪柠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