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风驰电掣!
纪渊一马当前,后头跟着如狼似虎的北衙众人。
上到总旗、下至缇骑,各个脸上都流露兴奋和期待。
在他们看来,抄家与发财没什么区别。
或多或少,总能捞上一笔。
只看新上任的百户大人手段高低。
快马加鞭,片刻也不停歇,一行人很快进入万年县。
把守四面来往大路的精锐甲士,见到白蟒飞鱼、斗牛云鹰等各色袍服,连忙让出一条道来。
别看同样都做巡街、守城、侦缉盗匪的那些事儿,
五城兵马司在级别上远不如黑龙台。
前者属于兵部,后者只奉圣人命,掣肘更少。
加上南北衙门上头,除去开辟气海、凝练真罡的两位指挥使。
还有一个早已步入大宗师,简在帝心的应督主。
堪称地位非凡!
朝堂之上,几座最大的山头是东宫、内阁、就藩的王爷。
朝堂之外,便是钦天监和黑龙台。
前者不问世事,整日与天象、星斗、案牍打交道。
后者监察百官,巡视天下,权责极重,连东宫与内阁也不得擅自过问。
正因如此,才养成了南衙倨傲,北衙跋扈的不好习气。
“这位……想必就是纪九郎、纪百户了,果真是英姿勃发,年少有为。”
纪渊翻身下马,刚过万年县的牌楼就有人过来迎接。
为首的年纪三十多岁,生了一双三角眼,吊梢眉,两颊瘦削,却很爱笑。
身着武官袍服,犀牛补子,七八品的职级。
“此人是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方谦、方六郎,
通脉境界,一条气脉左右,在外城颇有些名气。”
裴途连忙凑到耳边,低声说道。
他是北衙的包打听、百晓生。
生得一副好皮囊,惯会说笑打趣。
所以门路广,消息多,见到谁都能叫得出名字,说清楚来历。
“原来是方指挥,失敬失敬。
我奉北衙大人之命,调查白骨道余孽的案子,若有打搅之处,请不要见怪。”
纪渊拱手还礼,他并非完全不懂官场上的规矩。
虽然人家是副指挥,却也没必要真个喊出来。
“查案……我看各位兄弟奔波劳苦,要不先去吃个酒,晚上再议?
反正都是砧板上的鱼肉,想怎么宰都无所谓。”
方谦像个笑面虎,话里藏着杀气。
“公事为重,我先去一趟育婴堂调查线索,
至于怎么抄家,从轻、还是从严,之后再说。”
纪渊摆手道。
“也好,也好,我亲自带纪百户过去。”
方谦眼角一跳,笑容不变。
伸手往前,说是引路,实际却落后半个身位,姿态恭敬得很。
由此可见,这位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很在乎官场规矩和尊卑阶级。
“那就麻烦方指挥了。”
纪渊眼角余光瞥到这处细节,转头吩咐一众缇骑在此等候。
只带了裴途和李严随行。
万年县很大,底下有七八个村镇,共计十几万户的人口。
多为扈家、曾家的佃农,都在他们手底下讨饭吃。
“纪百户你初来乍到,可能不太清楚,万年县现在的局势颇为复杂。
毕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五城兵马司的一千人,玄武卫的三千人,还有黑龙台的几百人……近五千人的兵马将其围成铁桶一块。”
方谦边走边聊,斟酌措辞,小心谨慎道:
“该怎么抄,该怎么分这杯羹,不知道百户你心里有没有个数?”
万年县这一块肉切成三份,五城兵马司要拿,玄武卫要分,还有黑龙台的自家兄弟。
这确实是个技术活。
纪渊心里思忖,近五千铁骑、甲士驻守此地。
每天人吃马嚼,所消耗的口粮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既然来都来了,哪有轻易就走的道理。
估摸着万年县的富户士绅,这两天都没睡好觉。
个个都提心吊胆,等着放血割肉。
收敛杂念,纪渊很客气问道:
“方指挥有何指教?”
他来此之前,裴途粗略提及过一些要点。
万年县主要的大户,便是扈、曾、余三家。
按照原本定下的计划,自然就是让五城兵马司、玄武卫、黑龙台各自去啃,能吃到多少,全凭本事。
看到纪渊这般好说话,方谦收敛笑意,腰杆挺直几分道:
“指教谈不上,只是为百户分说情况,
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比方说这扈家,做的是武行生意,开馆收徒二十余年,代代相传。
这一任的行首,是扈老爷子的二儿子,叫扈彪,绰号‘金眼彪’,
换血两次,武功不俗,万年县中最不好下嘴的硬骨头。
曾家做屠宰生意,经营酒楼和赌坊,与扈家是姻亲。
至于余家早已经没落,不成气候,而且涉嫌窝藏白骨道余孽,反而最好拿捏。”
纪渊一边仔细倾听,一边扫过阡陌纵横的成片良田,心思不由发散开来。
这帮人似乎只想着发财,一点也没考虑过育婴堂那三百多具尸骸背后有什么隐情。
五六个月的婴儿,刚长成人形,却被泡在药酒坛子里,蜷缩成一团团了无生息的干瘪血肉。
无人在乎?
那位方副指挥口若悬河,继续说道:
“……五城兵马司来了东、西两位正指挥,
玄武卫是高业玄大统领,人家公务繁忙,瞧不上这点好处,只留了一位扛纛大将候在这里。
黑龙台北衙的兄弟拿多拿少,都由纪百户你说了算。
也就是说,咱们坐下来好好谈,拟个章程,这桩事就算完了。”
纪渊好似听进去了,轻轻地点头。
不知不觉,走到位于县东南的育婴堂。
门口贴着一对楹联:
敬吾老及人老,非孝子难能若是;
痛汝婴如己婴,只贤良适可担当。
“贤在何处?良在哪里?”
纪渊嗤笑,眸光微冷,衣角翻飞大步踏过门槛。
两个云鹰缇骑见到白蟒飞鱼服,自不敢拦。
里面宽阔亮堂,并无半点晦暗之气。
“若非纪百户,还有那位魏教头发现其中的猫腻,
谁又想得到这座由士绅筹办的育婴堂底下,却是藏污纳垢。”
方谦跟在后头奉承道。
“……纵横交错于地,或剜其目,或断其肢,至惨酷无人理!”
想起黑龙台递交的卷宗所述,纪渊心头激荡,快步来到后院。
几个力夫正在挖掘,大大小小的坑里皆埋藏尸骸。
乍看之下,简直就是一处乱葬岗般的坟地。
“育婴堂拢共收养了约有上千名孩童、弃婴。
前年江南发了水患,由扈家、曾家牵头,
特意组织人手带了一批人回来,小的五六岁,大的七八岁,养在育婴堂里……
北衙的兄弟从暗房里搜出了三十多具,都没长到十岁。
破头烂额,头腹黑紫,甚至断手缺臂……惨状不忍目睹!”
裴途牵马待在外面,只有李严跟随进来。
看到后院清理出来的尸骸,连他这种感情淡漠之人,都有些难以承受。
最高的孩童,都没高过自己的腰身。
“扈家,曾家,真是良善好人家。
去下面的地窖,再看看。”
纪渊神情绷紧,像是一层生铁,显得冰冷坚硬。
方谦皱眉,隐约觉得这个北衙的年轻百户,怕是不好搞定。
几人穿过廊道,举着火把、踩着梯子,进入腐烂扑鼻的漆黑地窖。
密密麻麻的药酒坛子,足有一百多个。
浑浊的液体浸泡阴阳紫河车,其中不乏手脚成形的婴儿。
阴森森的冲天煞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甫一踏入其中,彷如坠进冰窟,寒毛倒竖。
“据这两日的调查,育婴堂收容孩童,残其肢体,剜目断舌,
主要是为了炼大丹,取完必要之物,若有存活下来,
那就转手卖给大名府的人牙子,让其乞讨换钱。”
李严眼中杀气腾腾,语气冰冷。
他终于明白为何玄武卫大统领高业玄,目睹地窖场景之后,盛怒之下差点踏平万年县。
人若如此,比禽兽更恶!
“而……那些婴儿,多半都是弃婴,养不活了。
圣人亲自定下过一条律例,禁止民间溺婴,
并提倡士绅、官衙筹办育婴堂,富者减税,还可以作为京察的一笔政绩。
蓝茂文这个狗贼,就是钻这个空子,用做善事的名义办起这座育婴堂,为他偷练大丹打掩护。”
纪渊深深无言,民间向来有溺婴的风气。
不止是贫寒门户,小富人家也会如此。
他曾在裴途手中得到过一卷人皮书,提供不少道蕴。
正是死婴怨气凝聚,从而化为厉鬼。
无有防范手段的情况下,怀孕生子。
然后又养不活那么多张嘴巴,只能打掉或者溺死。
再就是女子没办法形成劳动力,且还要给出嫁妆。
所以女婴往往被溺杀最多。
“本不该这样。”
纪渊轻叹道。
他上一辈子博览杂书,曾看过建阳县志。
其中有言,婚姻以资财为轻重,要责无厌,致使下户甘心溺女,而伤骨肉之情。
说得便是溺杀女婴之成因。
养女无用,成年还要给嫁妆,不如男子可延续香火,传宗接代,下地劳作。
所以许多无知愚民生下女孩,便溺死水塘,一了百了。
哪怕圣人定律,也无济于事。
“纪百户不必太过激愤,蓝茂文畏罪自杀,这件案子已经尘埃落定。
天理昭彰,公道人心,那些冤死的孩童也能安息……”
方谦习惯性想说些场面话,可对上纪渊那双冷厉眸子,声音不自觉越来越低。
“天理?公道?人心?安息?”
纪渊脚步轻柔,步入那些药酒坛子当中,回头问道:
“方指挥,你可敢当着这些还未出世就已死去,不曾受过娘亲一口哺乳,不曾睁开眼见过一缕天光的婴孩,再说一遍?”
方谦脸色涨得赤红,嘴巴张了一下,却没有出声。
纪渊不依不饶,再次问道:
“蓝茂文筹办育婴堂数年,害了多少条无辜性命?
他既然是白骨道余孽,甚至私下炼大丹。
这等恶贼,为何会自杀?
扈家、曾家如此积极,他们可曾参与其中?
余家庄中,还有没有剩下的余孽隐藏?
这些都未解决,谈什么天理公道?说什么就此安息?
一笔横财摆在面前,固然打动人心。
但也不用如此迫切,三百多条孩童、婴儿的无辜性命,还没有几百、几千两银子来得眼热么?”
受到劈头盖脸的严厉呵斥,方谦再好的脾气也不禁脸色铁青。
遂一言不发,愤然拂袖而去。
他在心里暗自骂道:
“狗屁大的百户,走了大运才坐上位子,神气个什么劲!
黑龙台也是的,怎么派了一个愣头青!”
方谦离开,纪渊没去理会。
他闭上双眼,感受那股侵入骨髓,冻僵气血的阴寒之气。
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盘坐下来,蕴含降魔之力的虎啸金钟罩催发运转。
血气、内气滚滚奔流,形成若隐若现的一口巨钟,覆盖周身五十步。
炙热、阳刚的气息,包裹一团团凝成实质的阴煞怨气。
发出“嗤嗤”声响!
“九哥……”
站在外面的李严睁大眼睛,先是一惊。
而后心绪复杂,生出由衷的钦佩。
他即将踏入服气境界,自然看得出纪渊这是用自身气血,炼化地窖淤积的阴煞怨气。
算是另一种“超度”。
枉死、冤死、屈死之人,往往含着一口恨意与怨气,不得抒发。
若没有消散,久而久之侵染天地之间的浊气、阴气,就会形成厉鬼,酿成灾祸。
旁门左道的养鬼之术。
就是通过这种方法。
生前用尽各种手段狠狠折磨活人,使之怀有滔天恨意,死后就有极大几率孕育厉鬼。
然后再来驾驭、控制,为其所用。
“九哥,皇觉寺的僧人再过几日就来了,何苦……”
李严忍不住劝说道。
以气血化烘炉,炼化浓郁阴煞。
对自身全无好处,反而有可能损伤根基。
“就当是积德行善了,这些紫河车被封于坛中,日夜不得超度,怨煞之气越积越深。
早一日解脱,好过被继续折磨。”
纪渊气血雄厚,透发皮膜,烈若赤光。
肌体表面,更是泛出一层淡金之色。
盘坐于密密麻麻的阴阳紫河车,彷如一尊面容慈悲的佛像。
识海之内,皇天道图微微抖动。
【积善功一刻】
【积善功两刻】
【积善功三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