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叶从没想到他会再见到当初那对夫妇。
说实话,自从他成为末儿后,除了第一晚那断断续续的记忆外,就再也没有梦到过原来末儿的父母了。
也许是末儿魂飞魄散了,也许是他下意识的不想去回忆,也许是他已出家成为另一个人,就主观的认为自己不再和那对夫妻有牵连,所以菩叶一直以来都没将那对夫妻放在心上。
可再见面,血缘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只看了一眼,菩叶的眼睛就仿佛看透了无数丝线,纷纷杂杂,透明的带着淡淡苍色的命运,如拨开了的洋葱,层层叠叠,不仅清晰可见,还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气息。
他立刻就知道,这位妇人是他的母亲。
然后下意识的,他就开口叫出了娘这个字。
他以为他说不出口的。
老妇人似乎也惊呆了,她颤巍巍的看着菩叶,缓慢的伸出满是老茧和冻疮的手指,似乎想要描绘这精致细腻的眉眼,却又在靠近时下意识的缩了回来。
她认得这双眼眸,大大的,带着微挑的眼角,幼时像杏核,长大了眼线却逐渐拉长,变成了凤尾的形状,许是经年累月的修行,那原是飞扬的眉眼垂下来,带着幽幽檀香熏陶出来的寂静和典雅,在不动声色中尽显风华。
“你是,你是……末儿?”
老妇人记得当年的幼子,小小的,软软的,会对她咧着嘴大大的笑,会拉着她的衣袖求糖吃,会可怜兮兮的啜泣,会雀跃的又小心的让她看采来的野花。
是她先将他抛弃的。
泪水霍然从早已干涩的眼眶中流出,她呜咽起来,泣不成声。
慧善和慧远都愣住了,事实上,谁都知道菩叶的身世,知道他是法如禅师从时疫区捡回来的重病患,后因遭父母遗弃,才被带回了无因寺。
而此刻……
慧善眼眸微闪,他扯扯慧远,示意了一下,两人走出了这间杂货铺。
站在杂货铺外,两人一言不发。
无因寺弟子众多,但实际上真正愿意出家为僧的人并不多。
有资质有灵根的弟子一般都会选择其他门派,修炼也没必要非出家不是。
只有那些没有灵根,又希冀想要踏上仙途的人,才会跑到无因寺,成为外门弟子,修炼锻体功法。
而这些没有灵根的锻体弟子中,依靠锻体,由外入内,最终成为了无因寺嫡传护法的僧人,千年来也就出了寥寥几个。
真正出家的僧人,大多都有着不怎好的过往。
要么是孤儿,要么家破人亡,要么愤世嫉俗,要么大彻大悟,要么……咳咳,要么是亡命匪徒。
――比如菩匪=v=
所以无因寺僧人一再强调修心修德,力求每一位僧人,尤其是嫡传弟子务必心灵强大,省的一不小心就入了魔。
毕竟成佛成魔,真真是一念之间。
不过正因为每个弟子的身世都不怎么好,所以大部分弟子都有个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亲人,或者说是生身父母。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首先剃发就违背了大部分人一直以来秉承的世俗礼法。
自愿剃度成为僧人还好说,可游历僧人带回来的孤儿却大部分在长大,遇到父母后都不同程度的开始动摇。
闯过这一关的,自有一番天地,可没闯过的……就只能回塔林扫地了。
而现在,寺里最受瞩目的佛子菩叶遇到这一关,他能闯过来吗?
慧善和慧远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虽然他们沉重的很大一部分并非担忧菩叶闯不过去。
而是担忧……菩匪若知道是因为他们二人带路来到这个村庄,从而导致菩叶陷入血缘劫难,那他们……咳咳,还能囫囵回去吗?
房间内,菩叶坐在满是油渍和泥土的土墩上,静静的看着一直流泪的妇人,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如何,他成为了何末儿,那他就有义务赡养眼前这位老人,哪怕他们抛弃了他。
若是这对夫妻生活美满,或许他会直截了当的结掉这层血缘关系,可现下这妇人生活困顿,甚至活不久了,就不好再直接离开。
神游了一会,发现妇人依旧在哭,菩叶心下有些焦躁,虽然他不知道在焦躁什么。
他终于开口了,“……父亲呢?”
哪知道老妇人闻言,从啜泣彻底变成了嗷嚎大哭。
菩叶:= =
――他能说他没耐心了吗?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年轻人急切愤怒的声音,“娘!!娘!!!!”
一个半大少年冲了进来,先是冲到老妇人身前,然后怒目瞪菩叶,在看到菩叶后又变成了疑惑,他眼中满是戒备,“你,你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菩叶看着这少年,垂下了眼眸。
这……应该是他那位哥哥。
当初这对夫妻之所以抛弃他,正是因为染上时疫的他害死了二哥,为了保存大儿子,这对夫妻毅然抛弃了还在重病中的幼子,离开了那里。
现在看来……唔,这位大哥似乎过的也不怎么样。
菩叶沉默的起身,抬脚要走。
哪料到老妇人虽说看着颤颤巍巍,速度却不慢,那干枯的爪子一把就拉住了菩叶的胳膊。
沙哑甚至可以称得上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来,“别走!!末儿啊!!别走了啊啊啊!!”
“……”菩叶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他转身,抬手,指尖快速在老妇人眉间一点,金色光芒一闪而过,老妇人直接昏倒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
那少年似乎被老妇人的哭嚎声吓住,他定定的看着菩叶,不确定的道,“你,你是末儿?”
随即他细细的描摹着菩叶的眉眼,最终表情定格在似哭非哭上,他猛地一抽鼻子,抬手胡乱抹了抹脸,将老娘扶在旁边的座椅上,一屁股坐在杂货铺的台阶上,半响,才道,“末儿,你出家当和尚了?”
菩叶平淡的道,“是师叔救了我后,将我带回寺。”
“是吗?当和尚啊……”少年,或者不能说是少年,他面容老成,皮肤黝黑,穿着短打粗布,跑回来时担子丢在门口,两个藤筐里是一些日用品,“也好,现在每天出去卖点东西,过的还不如和尚啊!”
何大哈哈一笑,笑容中满是艰涩。
“父亲呢?”
何大沉默了,半响,“死了。”
菩叶一愣,他看向何大。
“那年爹娘带着我逃出来,我们一直逃亡,逃亡,后来投奔姑姑一家,弄了个二亩地,日子也还能过。”何大靠在泥土墙边,仰头看天,眼中满是沧桑,“再后来那边开始战乱,家没了,就只能继续逃亡……”
“逃亡中,爹死了,娘带着我来到这个镇子,寡妇带孩子不好过,就凑合着再嫁给了个姓苏的瘸子,苏瘸子有个杂货铺,就是现在这一家,这才安顿下来。”
“三年前,小弟出生,苏伯特高兴,我……看着娘露出笑容,我也开心,本来觉得,日子终于要好了,哪知,哪知苏伯去镇上卖杂货时,被镇上偶过的贵人马车撞飞,那贵人丢下二两银子走了,镇上的人拿着二两银子送父亲去医馆,送去时,人就不行了。”
他双手捂住脸,颤抖着,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村人告诉我,赶去时,只看到了尸体。”
“那时,小弟才一岁……”
菩叶听后一言不发,如果他没有成为无因寺弟子,想必就只能这样为生活奔波忙碌,最终一辈子碌碌无为吧。
“母亲是怎么回事?”
“苏伯去世后,就有人说娘克夫,说她是祸害,要将她烧死,我拼着命拦了下来,幸好里正是读书人,也反对此举,母亲才活下来,可就算如此,母亲的身体也彻底垮了。”
菩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她阳寿快尽了。”
何大再度陷入沉默,他就像一尊雕像,全身散发出一股死寂的气息,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
他神色木然的看着菩叶,突然翻身跪倒,一个劲的磕起头来!
“末儿!哥求你了,救救娘吧!!”
菩叶侧身让过,他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何大,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沉思了一会,老妇人身体已然垮了,阳寿也只余一年左右,既然如此……不妨将这老妇人妥善安置,最起码让她剩下的日子能安稳度过。
他轻轻点点头,“好。”
何大一呆,随即喜极而泣,一把抱住菩叶,“太好了!!”
菩叶微微一笑,刚要开口,突然神色一变,身形陡然消失,下一秒出现在不远处,眼中满是诧异和震惊。
同时这何大的眼神已然呆滞,与此同时,一股隐秘的气息弥漫了何大。
菩叶紧紧盯着这何大,手一翻,握紧了独悟空山,与此同时,一直充当壁花的慧善和慧远也冒了出来,面色不善的看着‘何大’。
“呵呵呵,没想到原来是无因寺的小和尚啊!”‘何大’咧嘴,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真没想到,看上的徒弟除了这母子俩还有亲缘。”
菩叶瞳孔猛缩,寡亲缘!
难道是魔修!?
看上的徒弟?
……等等,刚才何大曾说母亲还有个小儿子!!
“既然如此,你们就全去死吧!!”
眨眼间,这何大全身冒出汹涌的黑气,一股剧烈的压迫瞬间就将慧善和慧远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菩叶脖子上挂着的佛珠突然绽放出剧烈的光芒,法净的怒吼声同时响起。
“哪个不长眼的王八蛋敢揍我徒弟!法净在此!给我他妈的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