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安于请死定公十四年
可以成名,未可以靖心;可以靖心,未可以居道;居之于心而靖之于道者,其至矣夫。
虽然,亦难已。有见于道而浮弋取之者,见天下而当事或有不见也,见万世而一时或有不见也。君臣父子之伦亦博矣,一概而取天下万世廓落通共之常道,冒之以为规恢,则富贵贫贱生死之交,亦弘阔而唯其所居,成乎道之名,而反求于心,则若幕中之视日,而不如露处之见月也。
于是有心之士愤其拓落亡实,而一以其心为据,固有舍富贵而如坠箨,安死亡而若藉裀者矣,天下之公义,不足为其义也;万世之恒经,不足为其经也。乃天下之义,万世之经,岂有与吾心之必靖者,如冰寒日暄之不相逮哉?封其心以求靖,而见道之违吾心,岂其道之违心乎,亦心违道而已矣。
董安于之为赵氏谋,欣然以其死而谢赵氏之责。当晋阳始祸之日,已决策于必死,而不待梁婴父之谮也。可以无死之日,而必期于死;未尝有可死之事,而故为死之之谋。
经历岁月而弗改其初心,以成乎必死,非特一旦之慷慨也。由晋阳衅起之初,迄智氏来讨之日,固将视天下之春非其春,秋非其秋,而以白日为长夜矣;固将路人以视其妻子,朽腐以视其形骸,举天下之可乐可哀者,莫能动其一念之低回矣。夫安于而奚以能然也?
一奠其心于赵氏之必存,而据此以为靖也,如春蚕之成功在绩,而幸镬汤之速加也。呜呼!心之为用,出入于生死而不迷,亦可谓天下之至劲者矣。然而奖乱者安于也,成专晋之谋者安于也,启分晋之势者安于也。人莫贵于生,而安于以其生抵鹊;人莫恶于党奸以怙乱,而安于以奸乱而贸其肝脑。堕天下之公义,裂万世之大经,所求非荣,所赖非利,而安于亦奚荣此而为之哉?
故靖于道者,而后可以居心而不丧;靖于心者,弃乎心之动而不能与道为居。游侠刺客之流,夫岂无心,而道去之:为天下僇,心无道焉故尔。贵道而不贵心,则于道非心;贵心而不贵道,则于心无道。君子之以抚心而求靖者,亦道而已矣。用心而不恃心,斯得矣,而犹未也。凝道于心,而心即道,则恃心可矣,不必更虑乎道也。
然则其要奚存?曰:宽以居之,仁以守之,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富贵贫贱生死之天则,生于心而心一无妄,君子之养其心者大有功也。故道不冒,心不私,名不幸成,以贞天下万世而不悖,则靖心也即以靖道也,奚虑夫心之封而道之阔哉!
伍员谏释越哀公元年
进谏于君者有二患焉:奉大义以陈词,而非君之知所及也;因君之所能及者以牖之,而非义之所在也。故拂君而匡以义,则枘凿之方员相牾;降义以就君,则寻尺之枉直相贸。言之切而事不救,贞士直臣之所为引吭而悲也。
而伍员之于夫差也,则幸不然矣。骤而与世主言,言利害也则易,言道义也则难。道义不足以动之,而后以利害之说进,弗获已而屈贞士直臣之本志,托于利以仇其义。然且君子虑之,恐其沉于利而义隐也。
若夫差抱槜李伤指之恸,立廷而呼,饮泣而唯,虽未能必其果有纯孝之心,而夫椒之役,则固含义愤而非以利兴矣。君亲死于越人之刃,岂甲楯五千困保会稽之能偿其巨痛哉?宰嚭纳贿而介之成,夫差志盈而初心改矣。
然斯时也,去立廷之呼,饮泣之唯,无几时也,初心乍移而故未忘也。则君父大仇必报之义,岂夫差知之所不及哉!刻髓刲心而识之梦寝者,虽乍移之,犹悬诸其眉睫,而宰嚭之邪说方交战于中而未定也。乘其未定之际,急提其初心,而重奖以终砺之,夫岂远乎?
夫差其固有人之心矣,取之肺腑而获之速也;夫差而遽尽丧其人之心乎,即以其含血饮憾之苦,折其方张之懦逸,夫差抑无挟以拒我也。而员不然,舍其义,较其利,舍其已知已能之义,较其或然或不然之利,君可直而我引之以枉,谏本易而自趋于难,坐遗其大义之必伸,而授谗人以字小弃利之虚名,太阿倒授而欲刺焉,必不得已。
盖员者,一功利之士耳。不死其亲而仇其君,党于贼以成其弑,则胸之所居,念之所趋,不知仁义之为何物也素矣,恶能以其美而成君之美哉?唯君子之于仁义也,贮之如江河之流,则川涧之可受者随注而盈,故天下之善于是而成焉。言之所以有功,道之所以速化也,岂一日之辩、介然之忠,所可与于斯!
公子郢哀公二年
动人于子孝臣忠之故,言固有不得而尽者矣,非吝于告也。盈而无待者,性之体也;微感而通者,性之几也。
苟其为未椓于性,虽乍蔽而疑乎,触其一端而摇以全体矣,析其大节而破其密理矣;而如已椓而丧邪,则将痛哭之而只如谈笑,沥血悉数之而只如残沈,几何幸而不适以自危?即无自危而先已自辱,夫君子奚而为椓性之夫辱哉!
蒯瞆之逐,南子逐之,非灵公之志也。公谓公子郢曰:“余无子。”悲哉其言之乎!知郢有辞之心,而申命之于南子之侧。郢曰:“君夫人在堂;君命只辱。”体灵公之心而以折南子者,灵公虽死,家虽乱,国虽倾,固已戴郢之志意于泉壤矣。灵公薨,夫人矫命以命郢。
郢曰:“且亡人之子辄在。”疑于启南子以立辄也。虽然,郢岂以启南子之立辄,而奖辄以立也哉?郢曰:“若有之,郢必闻之。”固已明君卫者非灵公之命而不得矣。
郢不得命,而辄得命乎?当时之论者犹曰:“不以父命废王父之命。”王父奚命哉?悍妻逆臣之所矫,而以诬王父尔。郢之称辄曰“亡人之子”,则辄犹是亡人之子,有亡人之子在而不更有亡人乎?目言之曰“亡人之子”,亦有合于夫子正名之旨矣。
甚矣,郢之言简而意深也!“有亡人之子辄在”,则固举国而听之辄也。听之辄,则迎蒯瞆以归,革淫人之矫命,申先公之隐志者,非辄事而孰事邪?故郢初不曰亡人之子辄宜立也,引君臣父子之大伦,宗社废兴之大故,举而委之辄也。郢所幸者,辄而犹有人之心,举大权以属之而伸其志尔,而孰虞辄之陷溺而不自振乎?
乃郢已举而委之辄,而郢之事毕矣。过此以往,奋而合于道,辄之事也;沉而陷于禽,亦辄之事也;伸灵公之抑于悍妻者而祓除其心,辄之事也;白蒯瞆见陷于戏阳速之诬,而以告无罪于先君者,辄之事也;歆于速立,很于忘亲,蛊于妖狐之党,而诬王父以拒父者,亦辄之事也。咸辄之事,而郢固可听之矣,无能复为之谋矣。
郢力白灵公之无改命,而借己之辞位以警辄之不宜立,所谓析其大节而密理无难破也。正名之曰“亡人之子”,子以亡人重,而即以明亡人之子为群论之所折中,警辄而使得行其志,所谓触其一端而全体蔑不摇也。
与人父子之间,如是焉止矣。疑其不足以感而尽言之焉,言激而身危,言渎而身辱,取溪禽涧鹿而谆谆然诏之,未有不为天下笑者也,而况其为虺蜴之与豺虎乎!
呜呼!性之已椓,则贤者不能为之尽其理,智者不能为之尽其谋,直者不能为之尽其忠,陷于禽兽而莫之救,如之何其弗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