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思远从出租车上冒雨跑回家后,身上是湿的,不能坐在沙发上。餐椅上放着杂物,她将包放到餐桌上,一时站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她有很多事要做,却是连步伐都迈不出。被巨大的无能感淹没,是尴尬,是羞愧,是无力。

    直到她打了个喷嚏,意识到在这个当口她绝对不能生病,如给自己下指令一般,她让自己去洗澡。

    附近这一片区的雨很大,衣服几乎是湿透了,她走进浴室,一件件脱下。解开胸衣时,她猝不及防地从镜子里看到白皙皮肤上留下的一道红印,再抬起头时,她无法与镜子里的眼睛直视。

    热水冲带走了凉意,将意识慢慢带回,直至皮肤有些泛红,她才关掉水龙头。

    洗完澡后,她去厨房煮了姜汤,家中没有红糖,她扔了几个维C片进去。热汤倒入杯中,她捧着杯子走去客厅。

    呛鼻的姜汤刺激了感官,她皱了眉却没停下。小时候,每当着凉,她就被妈妈灌一碗姜汤,她那时跳着脚说长大后我就再也不喝了。现在倒是在最后一口时,她都能将碎姜一起咽下。

    听着窗外的淅沥雨声,她随手拿过毛毯裹上,天气没那么冷,这样毛绒的包裹感,让她觉得很温暖。

    孟思远知道,她做错了事,这要让他付出代价去弥补。他在办公室中问责自己的场景反复在脑海中出现,彼时有多委屈,此刻就有多难堪。

    然而事已至此,她内心有无限内疚,但她不得不强制压下各种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只将他当作老板。

    关于泄露机密,她需要向他说明情况,完整地解释这件事。道歉的同时,她要向他表忠心,让他相信自己。

    如何裁决,是他的事。

    若是刚入职场,遇上这种事,她断然会羞愧到提出离职为自我惩罚以减轻心理负担。但此时她不会,手中新业务正在推进中,她不可能主动放弃这个机会。就算是要走,也是她做成项目,拿到她该拿的,并以此为跳板。

    此事并没有严重到要让她走人的地步,至于老板是否仍旧信任她,这太过唯心论,于老板们而言,纯粹的信任才是稀奇的,是边疑边用,除非找到更好更合适的,才会将人换掉。

    此刻,手头最重要的依旧是新业务模块。她只能努力做到,就算他疑她,他也得用她。

    她赌他的气量,他不会无限追责于她。

    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走人而已,她内心安慰着自己,至少是有情分一场,他不会让自己在这个行业内彻底混不下去。

    她仍不知道的是,那场酒局,到底是不是他对自己的考验。或者说,他是否存在过一丝考验的心思。这个问题,作为下属,她无法问出口。

    那一杯咖啡,以及刚才的姜汤,让她的胃隐隐有些烧灼感。她没有吃晚饭,也毫无胃口,窝在沙发上,等待着不适感的过去。

    孟思远并不全然相信王芸的话,王芸也见过自己与肖华在一起。可不论是何种程度,李敏还是选择了暴露自己。

    手机就放在前边的茶几上,脸颊蹭在柔软的毛毯上,她抱着自己。她很难过,她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她不想知道李敏如何推测出这件事,也不想知道李敏是否因为这件事,才找自己重归于好。

    人的动机总是复杂的,正如她无法说出口,为什么她回京州后,不主动联系李敏。

    曾在李敏工作失意时,她有过念头,希望自己能更有用些,如果自己在职场上有诸多人脉,那就能帮朋友介绍一份工作了。谁都有不如意之时,灰暗到看不见出路,却不是能力问题,只是缺一个机会。一旦有转机,新局面打开,便是一番新天地。

    而在她出国前,李敏跟她说过,我这工作两年,工资不高,存的钱也不多。如果你在外面遇到困难了,可以都给你。

    自己的父母都未曾主动说出这句话过。

    后来自己很缺钱时,有过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拉下脸面去找李敏借钱的念头。有一种默契是,即使她们许久没有联系,只要她开口,李敏都会借这笔钱。然而她终究是将那张脸面看得太重了些,开不了这个口,不愿给自己退路,心中断了这条路。

    走得越远,越难有交心的朋友,并以功能为区分,是约饭逛街的、聊工作的、玩猫猫的......每一项以个人需求而展开,可以随时替换。会真实相处,但不必袒露自我。

    她们是很多年的朋友,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认识得太早,不成熟像是把双刃剑,能不顾危险地最大限度向对方暴露真实自我,又难以驾驭人性中最为阴暗的一面。

    即使她们断开联系过很久,比起从前的日日消息不停,她们无法再细致地分享生活的诸多细节,也无法频繁见面,可见面时愉悦与默契是真,看到的真心也不假。

    孟思远不恨李敏,只是很难过。她连唯一的好朋友,也没有了。是不是她这个人很差劲,她在意过的人,都会放弃她。

    可是,她还是很讨厌考验。

    对一个人,还是一段感情,并不是非要经受住考验,才可信任、认为是值得的。

    为什么要有考验,逼得人显出人性中最为黑暗的一面?看着局中人的黑暗面,并不能衬托出局外人的道德高尚。

    在这盘棋里,她和李敏,都像是被人操纵的小丑。她们无法拿到最大利益,连利益代言人都算不上,却被逼得互害。

    他不是故意让她当小丑,却是将她拉入了这盘棋里。

    收购是场零和博弈,买家少花一分钱,卖家就少收一分钱。

    事关收益,职场上,拿着高薪就得面临相互碾压的利益竞争,更何况是一场八位数起步的收购?

    孟思远知道,是她的错,是她没有充分意识到彼此已站在了对立面上,是她觉得自己能中立地当个局外人。工作层面上,她错得离谱。

    她还有一个错,全身心地依赖一个人,是不对的。

    她只清算自己的过错,不想去纠正别人的,她也不想被误解为拿乔着想要优待与偏袒。

    看着客厅,有些小,却给这一个人恰到好处的安全感。这段时间,屋子里的生活痕迹不多,有些地方都落了灰。

    胃缓过来些,没那么不舒服时,孟思远拿开身上的毛毯,去打开了扫地机器人。她又洗了块抹布,从卧室里开始清洁。

    床头柜上放着零碎的物件,看得心烦意乱,她打开抽屉,要一股脑地扫进去时,看到了抽屉里的一个拆开的盒子,盒子里面还剩了两个套。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盒子,揉捏几下后,丢进了垃圾桶里。

    肖华晚上有三场局,并非应酬,都是谈事的。其中一场是与黄海峰和张文杰,自然是问到了亚东集团的反应为何如此迅速。他说了是他的一点失误,已经解决好了。

    这一句话,就够了。黄海峰笑着拍他的肩,说解决好了就行,这不算什么。

    这个问题的确不算什么,不论做什么事,都会有意外,重要的是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及,不要折腾出自己搞不定的意外。

    能被他这么快解决的,归根到底就是小事,他顶多是要在董事会上解释一两句。

    最后一场局结束,肖华却没有立即离开,点了根烟,独自待一会儿。

    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没有解决。

    这件事,奇怪的是,孟思远没有被暴露出来,只以他的身边人为指代。肖华不认为孙亚东能有如此好心,也不会是留作后招使用,但一定有人知道是孟思远。

    那人大概率是孙亚东旁边的女人,孟思远的姑姑。这个信息点,那个女人,不可能不拿来利用。这个信息,给亚东集团,爆出来就一文不值。如果算在她头上,就能是进账。

    生意场上,被人察觉出弱点,对方就能开价。她很成功,已经抓住了他的弱点。

    这件事,肖华根本不会去赌对方手里有没有证据,就算是没有,都可以有,谣言就足以毁了孟思远的名声。

    这很容易解决,花钱就行。他花钱一向很到位,会买断这个消息,将漏洞彻底堵上。

    肖华也没觉得这是什么敲诈,他做事不到位,就会得到教训。这笔钱,他花得心甘情愿,他也不会让她知道,不想再让她有负罪感。

    至于那个女人,她以此谋生,她可以贪婪、重利,却不可以不信守承诺。否则,这不符合她那一行的规矩。那一行,坏了规矩的人,是会连命都没有的。

    然而,那一行的人,大多难以善终,总会有一个大到无比抵挡的利益,让他们选择铤而走险。这件事上的利益,还没到那个程度。

    另一个潜在的威胁,如果他没猜错,可能是她的那位朋友。这件事,需要孟思远自己去解决。但亚东集团的利益是一体的,那个女人能把这件事彻底搞定,只要她的朋友不头脑发热,作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如果她不能解决,他再来帮她。

    肖华看着窗外的夜景,并不真切,整个京州都像是在烟雨之中,但也有种别致的朦胧美感。他想起她与自己一同在这看夜景的那一次,看得真切,天上还有月亮。

    算了,他又何必跟她计较什么。

    她还小,玩心重,他无法逼得她与自己一样认真。

    肖华拿起手机,打了电话给她,响了几声后就接了。可她那端没有说话,他主动开了口:“吃过晚饭没有?”

    “吃过了。”

    “我在上次咱俩吃蟹黄包的地方,我带点回来给你当夜宵吧?”

    “不要了。”

    听出她的不愿多说,肖华不觉得电话是个好的沟通方式,“你在你家吗?”

    “对。”

    “那我半小时后回来。”

    孟思远想说,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呆着,但他来也刚好,不必她明天到公司后约他时间,再去一次他办公室,给他解释。

    “好的。”

    纵然不满于她这句回复,肖华并没说什么,挂断后,依旧让人打包了份包子,可以给她当早饭。

    到她家门口时,肖华才想起忘了带钥匙。他敲了两下门,正要拿起手机打电话时,门开了。开门的她穿着毛绒睡袍,素净的一张脸,头发绑在了脑后,显然是洗过了澡。

    他将手中的包子递给她,“给你当早饭。”

    “谢谢。”

    肖华想揉着她的头,说不用时,她已经转身离去,并没有在玄关处等他换鞋。

    孟思远将包子丢进冰箱,顺手倒了杯水,走回客厅时,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着走过来的自己。她弯腰将水杯放在茶几上,要站起时都在纠结,是坐着,还是站着向他汇报这件事。然而这是在自己家,她内心觉得讽刺到好笑。

    然而他没给自己选择的机会,拽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他的身旁坐下,而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他的胸膛上,却被他伸手搂住。

    孟思远推开了他,沙发太小,已没有更多的空间给她后退,“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肖华看着她的一脸严肃,点了头,“说吧。”

    孟思远看着他,他在家时,身上总是有许多的温情在,她有考虑过,在家说这件事,她是否会利用了他的柔软。但其实并不会,触及他的核心利益时,他是不分场景的,他是不会丢下理智、任由感情驱动的。

    “你今天下午跟我说的,关于我向亚东集团暴露了你,我当时的确不知道,认为我自己没有做这件事。而你跟我谈完后,刚好我的姑姑,约了我见面。”孟思远停顿了下,继续说,“对了,我姑姑是亚东集团董事长的情妇。跟她见面后,我才反应过来,是我无意中暴露的。”

    孟思远根本不想说她和李敏的事,然而此刻他是老板,她不能不说,“是我和朋友发生争执,我说了句气话,问她如果你的靠山倒了怎么办。朋友的丈夫是天坤的总经理。对不起,这件事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说完后,孟思远紧咬着唇,不会让自己有任何情绪化的表达。即使此刻她已觉得难堪到极致。朋友的背叛,亲属的威胁,都彰显着她的失败。

    肖华皱了眉,“你姑姑找你干什么?”

    “她跟我说,希望两家公司能和平相处。”

    肖华知道,这不会是好好讲的,会是威胁,她姑姑不该找她的,直接找自己,他还会多给点钱。

    看着这样的她,他心中哪里还会有什么气。

    “从现在开始,忘了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和你,你不要有担心。”肖华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不要去想,不要给自己留任何阴影,做事时更不要受影响而畏手畏脚。”

    “好的。”

    肖华看着这样有距离感的她,心中叹了口气,“怎么跟朋友发生争执了?”

    “你不要问,可以吗?”说完后,孟思远意识到口气的生硬,一时都不知彼此的身份是什么,“抱歉,我不太想说这件事。我只希望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想看到你有事的。我也真的很抱歉,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她几乎是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口吻与自己讲话,他像是触碰了她的禁区,而后的她,又是如此的疏离。

    纵使不悦于她疏远的态度,肖华没有表现出来,耐心地跟她解释:“我没有怪你,这也不是麻烦。就像你为你下属解决事情一样,这是我该做的。谁都会犯错,这是个小错误,而且我们已经解决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好,我尽量。”

    肖华理解她的一点小情绪,此时也不适合再讲什么,“帮我去拿洗澡的毛巾?”

    “好。”

    肖华洗完澡后,一路关了灯,走进卧室时,她却是一盏床头灯都没给自己留。他摸着黑上床后,他向她靠近时,才发现她正背对着自己躺着。

    他从身后抱住了她,将整个的她抱在怀里,试图能抵消她刚才的距离感。手向她的身前探去时,却抓到了一个毛绒质感的玩偶,想起是她的小象,她正亲密无间地将小象搂在胸前。

    他伸手要拿开小象时,她却抓紧了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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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梯最新章节82 第 82 章